之后的一些日子里,李小枪经常前往科长办公室,他的怀里总是抱着一摞陈旧的备课本。他已经跟科长商量好了,利用工作之余,他借用科长办公室里的那台电脑为陈旧整理诗稿。科长爽快地答应了,但条件是:“绝对不能影响工作。”

李小枪立正敬礼,说:“请科长放心。”

在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李小枪正坐在科长办公室的电脑前专心打字,突然有人敲门,李小枪起身去开,然后他便呆若木鸡地看到张梦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脸上绽放着微笑,但是李小枪总觉得这笑容像蜡像般惨白。李小枪用慌乱的眼神看着张梦说:“我以为你早就回去上课了。”

张梦僵硬的微笑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但布满了血丝,她对李小枪说:“我的小说你看完了吗?”

李小枪说:“还没有,前几天出了点事情,给耽误了。”

张梦说:“希望你能尽快将它看完,因为我就要走了。”

“你什么时候走?”李小枪说,“要不你先回去上课,等我抽空去北京看你时,顺便把书给你带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了,那本书就留给你做个纪念吧。”张梦说话的声音又细又小,“今天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把那件事情告诉,你再读我的小说就容易理解里面的内容了。”

李小枪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张梦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稍微沉默片刻后,便静默而冷酷地说:“其实,差点让我怀孕的人不是魏来,而是陈旧。”

张梦说完后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她又接着说:“我跟上海街的那些女人没什么区别,都是些贱货!”

张梦说完便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她撑起一把红色的雨伞,像一滴落入清水中的红色墨汁,一点一点散去了。而李小枪,他愣在原地,仿佛被一桶混泥土从头浇注,动弹不得。

张梦揭秘的真相令李小枪战栗不已,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个肮脏的现实,他感觉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欺骗他,合起伙来把他骗得团团转,然后狂笑不止离他而去。

天色很快暗淡下去,李小枪被一声震天动地的响雷惊醒,雨越下越大了,他不顾一切地奔向车棚,骑上台湾号冲入瓢泼大雨中。雨水不断模糊他的视线,他在烟雨蒙蒙中苦苦寻找那一抹红色。

李小枪飞速骑行着,他像一支穿梭在雨滴之间的飞箭,划开积水划出闪光划出**澎湃。突然,他看到远处的水塔上出现了一抹死寂的红光,水塔上长着几株潦倒的杂草,潦倒得如同弄丢了灵魂,而那一抹红光时明时亮,像一曲无力的挽歌在召唤着李小枪。

李小枪迅速调转车头,朝水塔的方向奋力骑去。但是为时已晚,他还没有骑到水塔的下面,那个模糊不清的红色光点就已骤然从水塔上飞了下来,仿佛夜空里绽开的礼花,稍纵即逝。这一刻,李小枪的心像被摔碎了一般剧烈疼痛。

车轮压在一个水坑里,李小枪跌落在浑浊的泥汤中。他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女神在他眼前瞬间崩塌,泪水也在这一刻如决堤的洪水般从他的眼眶中涌出。李小枪浑身上下沾满了烂泥,他嚎啕大哭着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到水塔下面,那里已经流淌出一条散发着腥味的血色河流,源头处正是张梦残断的身躯,她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李小枪哭泣着将张梦抱在怀里,他终于抱住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可是她现在却变成了一堆烂肉。

张梦那纵身一跃的潇洒姿态仿佛是美好的梦境在现实中的闪亮。

李小枪抱着张梦冰凉的尸体在萧瑟的雨中心想,难道你真的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吗?我记忆中的那个你,是否早已死在了某个荒芜的角落?

张梦自杀的那天晚上,李小枪满含热泪地在雨夜中读完了她的小说。那晚值班室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李小枪落寞的眼睛和张梦凌乱的文字交织在一起,仿佛打破了时空的界限,彼此倾听诉说。这本名叫《野生状态》的小说描写了一对师生恋之间的爱恨情仇,共同热爱诗歌的女学生和男老师像两只超凡脱俗的野猫,一起活在飘渺的诗歌世界里,过着糜烂而自由的生活。书中有大量露骨的描写,直白坦露,纠缠不清。李小枪在张梦激烈的文字中似乎看到了她与陈旧全身躺在**时的画面,他们欢快地喘息着,脸上露出神魂颠倒的幸福笑容。

李小枪强忍着心如刀绞的痛楚将整本小说看完后,张梦的玉女形象在他心中彻底四分五裂了,张梦像是当着李小枪的面,将自己的皮肉一层一层撕扯下来,血淋淋的展现给李小枪看。在此之后不久,李小枪又在给陈旧的备课本中发现了一篇洋洋洒洒几千余字的日记,里面记录的内容大概跟张梦小说里的部分章节相差无几。由此可见,张梦和陈旧早已是如胶似漆合为一体了。

看到越来越多的真相后,李小枪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不再让自己的眼泪轻易流下,因为他觉得没有谁值得他去伤心流泪了,他甚至感觉到有一股小小的嫉恨在心里慢慢升腾,即使陈旧和张梦已经死去,他也难以原谅他们伪善的隐瞒。

现在,李小枪一看到他们写的东西就恶心呕吐,于是他不再为陈旧整理诗稿了,不再为他延续未完成的梦想了,他将那堆备课本统统扔进一个黑色塑料袋里,还回警局。而对于张梦的那本小说,李小枪则愤恨地一页页撕扯下来,他没有将它们撕碎了扔进垃圾箱里,他觉得这样太便宜张梦了,所以他跑去了农贸市场买回来很多烟丝,他用那些书页卷成了一根一根的香烟,他每天抽一根,他要让张梦在炙热的

火光中化为青烟和灰烬。李小枪每抽一口这样的自制香烟,就恶狠狠地说一句:“一对狗男女!”

李小枪一边谩骂还一边在想,当他把这些裹着张梦和陈旧故事的香烟抽完时,他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将他们彻底遗忘了。

张梦从水塔上跳下来之后不久,那座身为我们章城最高点的水塔便被爆破拆除了,原因是政府要对这片地区进行土地整改,要在这里建造一座我们章城史无前例的高档住宅区,要为蒸蒸日上的房地产事业添柴加火。

为水塔实施爆破的那天李小枪去现场观看了,他站在百米之外的街道上,听着施工人员用洪亮的声音开始倒计时,从五数到一,然后便是一声震耳发聩的巨响。但这是一次失败的爆破,只在水塔身上炸出一道大口子,它瘫斜了,摇摇欲坠,并未倒下,它像一位不想死去的勇士,顽强地支撑着自己已经垮掉的身躯。施工人员很快又布置了新的炸药,当第二次巨响过后,便是一阵气势磅礴的云烟尘雾,尘埃落地后,水塔就不见了,它变成了一堆碎石断瓦,从此消失在李小枪的视线中。水塔倒下的那一刻,站在街道上的李小枪愣住了,他微微感觉自己的下体疼痛了一下,就像有人割去了他的****。

一天,李小枪接到警察的电话,通知他到警局来一趟。李小枪到了那里才知道,杨伟落网了,警察是让他来是指认凶手的。警察把李小枪带到一间审讯室里,肥硕宽大的杨伟带着明晃晃的手铐和脚镣坐在屋子中间的椅子上,他油腻的长发更油更长了,他疲惫的脸上长满了胡茬。李小枪还看到他左侧脸上的那道清晰的刀疤,那是他在高考的最后一天用陈青春的油画刀给杨伟刺下的。现在,杨伟整个人看上去萎

靡了很多,但他刀片似的小眼睛依然灼灼发光。

“是他吗?”站在一旁的警察问李小枪。

杨伟用充满血丝的眼睛怒视着李小枪。李小枪与他对视后迟疑了片刻,最后他轻声说道:“是他。”

警察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现在跟我到那边去写份材料。”

李小枪却说:“能让我先单独跟他聊一会吗,我们以前是好朋友。”

警察有所顾虑地看了看李小枪,但还是同意了。警察走后,空洞冰凉的屋子里就只剩下李小枪和杨伟了。屋子四周的墙壁是白色的,杨伟对面的墙上规规整整地写着一行黑色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李小枪小心翼翼地走近杨伟,他发现杨伟的衣服被撕扯开了许多口子,嘴角上还残留着深紫色的血迹,两只眼睛有些浮肿发青。杨伟抬着鼻青脸肿的脑袋,瞪着站在他身前的李小枪说:“没想到是你!”

李小枪面色凝重,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为什么要去抢劫?”

“为了摇滚。”杨伟看似平静地说,“北京的一家唱片公司已经同意跟我签约了,他们答应在半年之内给我出唱片,但他们的条件是,我必须先交纳二十万的包装费。”

“就算这样,那也不至于去杀人吧?”李小枪说。

杨伟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微笑,他说:“为了梦想,我可以不顾一切。”

“可是现在,你什么都没有了。”李小枪的这句话让杨伟脸上的邪恶彻底冻结了。

杨伟的嘴角微微**,眼神里表现出一丝沮丧,紧接着泪水就潸然而下了。杨伟说他曾经距离梦想成真如此之近,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属于他的摇滚世界,可是当他伸出手去的时候,那个美丽的梦想却发出强烈的电击,将他狠狠地反弹了出去,他直直下坠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当中,最后就落到了这间冰凉的审讯室里。杨伟最后绝望地说:“我再也爬不上去了。”

说完后他沉默了,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李小枪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后,放在了杨伟的嘴边。杨伟猛吸了几口后,情绪有所缓和,他看着李小枪说:“有个东西我要还给你,在我右边的口袋里。”

李小枪伸进手去,从杨伟的口袋里摸出了那把陈青春的油画刀,它用黑色的绳子拴着,如同一件挂在脖子上的物件。杨伟默默地说:“我知道这是陈青春的东西,我在北京唱歌的时候,就一直把它挂在胸前,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这是杨伟今生对李小枪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警察走了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杨伟被带走了。

审判杨伟的那天,李小枪去旁听了,他脖子里挂着油画刀,坐在法庭的角落里,看到审判杨伟的法官正是傻子王时代的父亲。最后,王时代他爸对杨伟的判决是:“死刑,立即执行!”

那天阳光明媚,杨伟被押赴刑场的时候仰天大笑,阳光撒在他肥硕油腻的脸盘上,仿佛一切都那么美好。后来直到死亡降临的前一刻,杨伟宽大的身板依旧挺立,血气方刚。

那天从法院里出来,李小枪骑着台湾号行驶在返回鸡飞酒厂的路上,他忽然发觉心头上还积压着一个疑问没有来得及解决,那就是杨伟为何始终不承认他跟自己曾经是同班同学?他是心知肚明一切尽在不言中?还是真的把李小枪给遗忘了?这个不大不小的问题随着杨伟的死去,成了一个永远都解不开的谜。

后来李小枪骑车途经水塔原址,现在那里已是一片废墟之地。李小枪来到这里后眼前灵光一闪,视线中浮现出张梦灿烂的笑容。李小枪停下车子愣在那里,他注视着那片已经倒塌的水塔,思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