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枪呆呆地站在落地窗外面关注陈旧的一举一动,陈旧突然扭转过头来,往李小枪那边看去,他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仿佛是看到李小枪的存在了。站在落地窗外面的李小枪心里一惊,赶紧转过身去,避开陈旧的目光。

刚才李小枪在与陈旧的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李小枪感觉自己的心里像被烈火燎伤了一般疼痛,这种奇怪的感觉自从他偷试卷的事情被通报处分之后就经常出现了,他觉得自己有愧于陈旧,他没脸再见陈旧了,陈旧对他抱有那么高的期望,他却接二连三地做出让他失望的事情,包括这次放弃高考,如果被陈旧知道后,他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陈旧已经朝李小枪这边走过来了,他走到落地窗跟前,与李小枪只有一道厚厚的玻璃相隔。他敲击着敦厚的玻璃叫着李小枪的名字,李小枪背对着他,本想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借机溜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陈旧把玻璃敲击得更加响亮了,他一边敲着还一边叫李小枪的名字,他的叫声在穿透结实的玻璃后已经变得有些发闷了。

李小枪慢吞吞地转过身来,他装作刚看到陈旧的样子而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陈旧则摆摆手示意他进来,李小枪极不自信地摇了两下头,表示不进去了。现在他们隔着一道又硬又厚的玻璃窗,因此对起话来非常费劲,必须提高嗓门才能让对方听见,于是李小枪张大嘴巴说道:“我还有事,要走了。”

陈旧有些着急,便急忙问道:“你考了多少?”

“还行。”李小枪撒谎了,他没有勇气把放弃高考的事情告诉给陈旧,他有勇气去放弃,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了。

“还行是多少?”陈旧迫切想知道那个具体的数字。

李小枪想了想,他的眼珠子转动了一下又一下,然后说:“比预想的要好。”

陈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终于不再追问下去。李小枪趁机跑开了,他跑出了校门,穿过了马路,疾驰过巷子,他直直地去了张梦的家,他没在学校里找到张梦,就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张梦的家中了。可是事与愿违,他把手都敲肿了,屋门上的灰尘都震落了,却依然没有人来开门。直到九月份,全国各大高校陆续开学了,李小枪也没有见到张梦,她在李小枪的生活里神秘消失了。

后来,李小枪听魏来说,张梦去了北京的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而魏来则在距离我们章城不远的济南郊区大学城里读了一个职业专科学校。开学的那天,天上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李小枪陪同魏来一起送他到学校报到。那天魏来的脸色很难看,像个萎靡的茄子。

2007年的夏天就是在那场淅沥的小雨中退去的,有人走便有人要来,在肆中的校门口前,又悬挂起迎接新生的红色横幅,光头李小枪从校门前经过时,内心感慨万千,他突然萌生出一种想法,想进去再看一看这所承载了他青春岁月的高中校园。

李小枪挺直了腰板,迈开步子,向肆中走去了。可是他刚走到校门口,就被那位熟悉的黑痣保安拦住了。黑痣保安摸了摸他脸上的那颗硕大的痦子说:“你找谁啊?”

“我不找谁,我就是肆中的学生。”李小枪坦然自若地说。

黑痣保安轻蔑地笑了两声后说:“你别骗我了,我认识你,你已经毕业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李小枪的谎言被当场揭穿后,他并没有慌张自乱,而是很镇定地说:“我想回来看看以前的老师。”

黑痣保安抓起电话说:“你找哪个老师,我必须先电话通知后才能放你进去。”

李小枪把陈旧的名字说了出来,黑痣保安准备拨号的手便收了回来,接着他又把电话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他说:“陈旧已经不在这里当老师了,他辞职了。”

这个消息让李小枪惊讶不已,他瞪大了眼睛急忙问道:“他为什么辞职?”

“听说他要专心搞创作,所以就辞职了。”黑痣保安说着坐在自己值班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那他的家还在这里吗?”李小枪问。

“还在,我经常看到他出去买菜,有时候也买烟和酒,一买就是一大堆。”

这样一来,李小枪就更加想进去看一看陈旧了,他想看看陈旧现在的模样和状态,他想搞清楚陈旧为何能下定决心辞去教职。李小枪站在肆中的校门口向黑痣保安说情,他说:“我就进去一小会儿,我保证很快就能出来。”

黑痣保安把脸扭向一边,他把自己脸上那颗乌黑的痣对着李小枪,他铁面无私,死活不让李小枪进去。李小枪苦苦哀求之后知道这样是无济于事的,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钱,偷偷塞到了黑痣保安的手里。他说:“求求你让我进去吧?”

黑痣保安拿着钱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无耻地一笑,便放李小枪进去了。

李小枪来到陈旧家门前,他隔着门板,就已经闻到一股浓重的狗跳牌香烟的味道,他还看到几个鸡飞大曲的酒瓶子歪倒在门边。李小枪抬起手敲门,他把门敲开后发现,屋里烟雾缭绕,陈旧像是从仙境中走出来的圣人。

陈旧看到李小枪,他疲惫的脸上露出力不从心的浅浅笑容。他的头发应该很久没有搭理了,杂乱无章的在头上肆意生长,像秋日里没有生命力的杂草。而他整个人,也像经历了一场大病似的瘦了一圈,邋遢得像个痛不欲生的死鬼。李小枪走进去帮他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透气,李小枪说:“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陈旧却漫不经心地点上一支狗跳烟,他用充满血丝的眼睛瞥着李小枪说:“你为什么要骗我?”

李小枪没明白陈旧话里的意思,就皱了皱眉头问:“我骗你什么了?”

“填报志愿的那天,你为什么要骗我?”陈旧说着把夹在手上的烟放在嘴上嘬了几口,然后他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说,“我后来去学校查了考生资料,你的成绩是零分,你根本没去考试。”

谎言戳穿的这一刻,李小枪并没有感到任何羞愧和惊慌,他甚至不动声色不以为然地说:“当时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又没有恶意。”

陈旧的火气却暴涨了,他质问李小枪说:“高考这么严肃的事情是随随便便就可以放弃的吗!”

面对陈旧的怒气,李小枪依然处之坦然,他轻浮地说:“我害怕,我怕自己考不好,而且我也肯定考不好。”

“你作为一名学生,最不应该怕的事情就是考试。”陈旧用夹烟的手指着李小枪的鼻子说,他说话的时候因为过于激动,整个身子都抖动了,以至于烟头上的灰烬都被抖落了。

“就算我去考试了,结果跟现在有什么不同吗?”李小枪的目光灼灼,他停顿一下,然后自问自答起来,“结果跟现在一样,我依然考不上大学,所以不如不去考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陈旧说着吸完了最后一口烟,他把烟头重重地扔进烟灰缸里,那里面已经扔满了烟头,横七竖八的,像躺满了一缸冰凉的尸体。陈旧瞪圆了双眼,眼球上的血色更加密集了,他怒目横眉地看着李小枪说:“你错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如果你始终以这样的态度应付生活,那么你将来干什么都不会成功。”

李小枪欲言又止,他使劲忍了忍,把刚要说出口的话又咽回肚子里,他不想再继续说这个他讨厌的话题了,他更讨厌陈旧依然用一副老师的口气与他对话,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会让他像过敏一样产生不良反应。于是李小枪马上转移话题,他说:“你为什么辞职不当老师了?”

陈旧被李小枪突然的发问给问懵住了,他有些慌张地看着李小枪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

李小枪说:“这个你不用管,我这次来找你就是想问清楚你辞职的原因,你能坦率地告诉我吗?”

陈旧低头沉思片刻后,他把李小枪带进书房,李小枪看到书桌上堆放着好多摊开的备课本,地上也七零八落的堆放了好多,陈旧曾经把这些备课本拿给李小枪看过,陈旧所有的诗歌作品都撰写在这些本子上面。而令李小枪最惊讶的是,书桌上竟然还端放着一台电脑,正“嗡嗡”地运转着,李小枪上前拍了拍电脑的显示屏说:“你不是不会用电脑吗?”

陈旧淡然一笑,他说他最近刚学会用电脑打字,他准备把多年创作的诗文用电脑整理出来,然后拿到出版社去试一试,看看能不能出版一本个人诗文集。陈旧还说他想成为诗人的梦想从未破灭过,他想为了这个夙愿再拼搏一把。陈旧最后坚定有力地说:“这就是我要辞职的原因,我现在必须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这次的写作上。”

李小枪却为陈旧担心起来,他说:“你这样抛开一切的做法会不会太冒险了,你这样做值得吗?会成功吗?”

陈旧摇起头来:“我不知道,但我必须先这么去做,我刚才说了,这是一个态度问题,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不问结果地努力去做。”

黄昏时分,李小枪从陈旧的家中走出来,他忽然感到一股莫名的伤感,就像这秋高气爽的天气一样,不时刮起一阵凉飕飕的小风,灌入衣领。

光头李小枪骑着台湾号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泛黄的梧桐树叶偶尔从眼前飘落,或从他身边滑过,这一刻李小枪忽然就感觉章城空**了许多,很多人都纷纷离开了章城,他们把李小枪一个人丢在这里,他像一个掉队的士兵,孤零零地驻守着章城。

而当李小枪来到金左手台球厅,发现大门紧闭,发现连郭灰都已经找不到时,在这座冷落清秋的北方小城里,李小枪就只好把傻子王时代当做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了,他用台湾号带着他到处游玩,他把他带到一个广阔的湖边,他说:“王时代,你不是最喜欢游泳吗,咱们一起在这里游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