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枪的班主任名叫陈旧,这是一个怪诞而朗朗上口的名字,一叫这个名字,就让人错误地感觉眼前落了一层灰土,好像尘封多年的东西又重见天日了。

除了当着陈旧的面,李小枪他们班上的同学一般都不会称陈旧为老师,就直接对他直呼其名:“陈旧来了,陈旧又走了,陈旧真不是个东西,陈旧有口臭,陈旧几天没洗澡了衣服领子都黑了。”大家都这么说,

显得特别放肆。陈旧的长相也很卡通,五短身材肥头大耳,外面是黑西服,里面是白衬衫,远远望去就好似一只企鹅在散步。

当天晚上,光头李小枪跟着班主任陈旧回了家。他家不远,就在学校后面,几步路就到了。刚一走进他家,李小枪便感觉这个家乱得像被打过劫一样,而且还飘散着一股怪异的恶臭,李小枪也说不清楚这到底是一种什么臭味,反正就是臭气熏天,臭得整个家里没有一点女人的气味。

回家之前,陈旧在楼下的食堂买了些小酒小菜,他们提回家里边吃边聊,聊的全是跟文学有关的东西。李小枪憋足了劲瞎编乱造,跟陈旧东拉西扯,尽量说得圆滑些让他察觉不出任何破绽,让他以为李小枪是个文学天才的错误观念无期限延长下去。

陈旧坐在李小枪面前,他身上散发着酸腐文人的臭气,他一脸惆怅的跟李小枪说,他不明白生活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虚假的事情层出不穷,他看着难受却又无法制止,实在忍无可忍了他就把那些假恶丑的事情统统写出来,这么一写出来就爽快多了。陈旧说:“就跟拉完屎一样,舒服极了。”

他还问李小枪:“你有这样的感觉吗?”

李小枪逢场作戏,说当然会有。他说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因为生活在现在这个畸形变态物欲横流的时代里,“恶”能给人带来贪婪的快乐,所以人们都不由自主地向往“恶”,而文学是“善”的,但是大家都在“恶”,那么“善”就会被排挤到一边,失去它原有的地位和作用。李小枪最后总结说:“也就是说,世界已经完全倾斜了,如果不同流合污,如果还保持着一个正直的姿态,那么其实已经倾斜了。”

班主任陈旧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李小枪说得对极了,现在的生活物质过剩,一味讲究金钱利益,人们不再注重净化心灵,不再重视独立思考,于是纷纷远离文学。陈旧满脸痛苦地说:“大家都不读书了,都在忙些什么?”

李小枪说:“忙着赚钱呗,管他能不能赚到,先瞎忙一阵再说。”

陈旧深叹一口气,又夹了几口菜,调整一下心态,然后换了一种口气问李小枪平时都看些什么书。李小枪不假思索张口便说:“花边新闻、明星绯闻之类的。”

此话一出,李小枪就感觉自己说错话了,他应该罗列出几部世界名著来才对,怎么能这般草率地敷衍了事呢。李小枪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可接下来陈旧的话却让他感到意外,陈旧点着头说:“是应该多看些小道消息之类的东西,多为写作积累素材。”

李小枪长舒一口,慌忙接上说:“没错,艺术来源于生活,并且还要绞尽脑汁地让它高于生活。”

陈旧醉呼呼地为李小枪鼓了两下掌。一瓶啤酒过后,陈旧的脸已经变得通红,像一只腌制成功的咸鸭蛋的蛋黄。陈旧又把杯子里倒满了酒,看着溢出的白沫,他津津乐道地说:“文学是个游戏,我首先希望自己在这个游戏里玩得开心,别人开不开心跟我无关。”

李小枪恭维地说:“老师,你说的太对了,简直就是亚里士多德灵魂附体。”

陈旧寂然一笑,说既然说到了灵魂,那就再聊聊灵感吧。他问李小枪什么是灵感。李小枪这次是真的遇到难题了,他挠着自己的光头想了半天也没搞明白灵感是什么东西。幸好还没等李小枪开口,陈旧便自问自答了。陈旧夹了一大口菜填进嘴里,抬眼看着李小枪,乌拉乌拉地说:“有时候我在想,灵感会不会是灵魂放的屁?”

李小枪觉得陈旧这句话才更像是一句虚无缥缈的屁话,但他不能提出异议,他必须继续逢场作戏。于是他称赞陈旧概括得太贴切了,灵感本来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要是都跟菜市场的萝卜黄瓜似的,那谁都能当作家了,花点钱买几斤回去炒炒吃就当作家了。李小枪刚一说完,陈旧也不停顿,接着又问:“你平时都写些什么?”

李小枪又慌了,他从来不写东西,只是在语文课上写过作文,还总是跑题或错别字、病句连篇。李小枪继续绞尽脑汁地思索着该如何回答这一问题,他忽然就想到张梦念诗的情景,于是他便说:“我写诗。”

陈旧顿时吃惊,语气激动:“你也写诗?”

被陈旧这么情绪激动地一反问,李小枪就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哪里说的不对,所以他又底气不足地反问陈旧:“写诗怎么了?写诗不好吗?”

陈旧平静的表情中带有难以抑制的悸动,他说写诗没什么不好的,他说写诗最好了,只是他没有想到李小枪不单单喜欢文学,更是喜欢文学皇冠上的那颗璀璨的夜明珠。陈旧问李小枪平时除了写诗,都看哪些诗人的作品,他列举了几个诗人的名字:“兰波?马拉美?还是艾略特?”

这些人名李小枪一个也没听说过,他怔怔地看着陈旧,不敢轻易开口。陈旧见李小枪不说话,接着又举出了几个中国诗人的名字:“戈麦?西川?北岛?海子?”

李小枪眼前一亮,像被上帝敲了一下脑门,记忆的火花一闪而过。他记得张梦曾经说过有个叫海子的诗人,她还给他念了海子的诗句。

所以这回李小枪可以肯定的回答了,他一连说了三个“对”,他说:“对对对,就是他们。”

陈旧异常兴奋,他对李小枪说:“咱们还真是臭味相投。”

陈旧满面荣光地跑进自己的书房,他站在书架前找来找去,最后拿着一本小册子走了回来。陈旧拍打掉上面的灰尘,说这是他早年的一些作品,现在已经没人读诗了,出版社看不到丰厚的利润是不会出版的,所以他就自己找了一家印刷厂,自己设计排版,自己掏钱印了这么一本小册子。

李小枪接过来一看,发现这本自制的小诗集虽然排版和印刷略显业余,但整体而言已初具规模,有模有样的像本图书了。陈旧又把诗集拿回手里,随便翻开一页,他醉意盎然诗兴大发,他挑选了其中的一首高声朗诵出来:“下着雨的天空,黑夜/路灯像快要熄灭的爱情/这爱情犹如一门大炮/已经丧失了作战的能力/沦为市场经济的奴隶/云彩是天空的**/飞鸟折断翅膀,开始作弊/我忍不住地思考/我为什么没有大脑?”

读完诗后,陈旧一直微笑着看着李小枪,那笑容诡异好似中邪,令李小枪胆寒。

李小枪觉得陈旧的诗跟张梦的文字一样模糊不清,让他不知该如何评价。陈旧突然又想起什么,他一把将李小枪拉进书房,从墙角里搬出一堆教师专用备课本,他说:“这些都是我写的东西,因为没有市场,所以不能发表。可是文学自从诞生之日起就是个人的声音,干嘛非要弄成商品拿出去贩卖呢?”

李小枪翻开那些皱巴巴的备课本,里面横七竖八布满蓝黑色的钢笔字迹,字体扭曲并不好看,却能看出每一个笔画都是用心写上去的。

那些文字大部分是诗歌,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日记体的小短文。陈旧看着那些往日的字迹,黯然神伤地说:“我多么希望这些文字在有朝一日可以印成一本书,端端正正地摆在书店里供人传阅。这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件无尚荣耀的事情,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李小枪不明白为什么说是奢侈的事情,他问:“写作也很昂贵吗?”

陈旧频频点头,说现在出书跟以前大不相同了,现在的出版业跟工厂生产商品差不多,文字没有好坏之分,只有能不能卖钱的评估标准,作者写出来的文字如果被判定为没有市场和商机,那么就要自己掏钱购买书号,一个书号便宜的一两万,有的三四万,再加上印刷费、宣传费、发行费等等杂七杂八的费用,要想真正出版一本像模像样的图书,不会少于十万块。陈旧哀叹地说:“这么多钱都能买辆小轿车了,写作实在太昂贵了,不是一般人能写得起的。”

李小枪说当老师的工资和福利待遇都挺丰厚的,十万块对于陈旧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题。李小枪还说:“咱们学校已经有很多老师开着小轿车来上班了,学校都快变成停车场了。”

陈旧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如果每个人的梦想都要用金钱来买卖的话,那么他宁愿把一尘不染的梦想藏在心里。陈旧还哀怨这是个乌烟瘴气的社会,是一个丧失精神价值体系而即将崩塌的社会。李小枪却突然说:“既然诗歌一钱不值,那就别再写了,尝试着去写一些能卖钱的东西吧。”

陈旧厉声打断他说:“不许再用肮脏的臭钱来玷污纯净的诗歌!”

“可是没有诗歌,人们不是照样可以生活得很好吗?”李小枪说。

陈旧寂寥地叹息一声,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把那一堆备课本抱起来扔回墙角,砸出一阵细微的尘土。陈旧最后默默地说:“人心都死了,就剩一张腐烂发臭的人皮了。”

李小枪不得不承认,陈旧是个称职的好老师,当他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他总是满怀热情地传业授道解惑,他慈眉善目的表情和圆咕隆咚的外表,很像弥勒佛在世,他从不把半点内心的孤寂和冷漠表露出来,他藏在心里自己消化,消化不良的时候,他也要强颜欢笑。现在李小枪很同情他,李小枪对他说:“你都付出那么多努力了,总有一天会梦想成真成为诗人的。”

陈旧说他的写作一直都在更加接近真实,他想用真实的文字打败这个虚假的社会,可是当他发现柔弱的文字根本无力对抗这个混乱无序的社会时,他便选择了沉迷于烟酒。陈旧抽烟凶猛酗酒成瘾,他是个完全生活在烟雾和酒精当中的落魄诗人。陈旧苦笑着说:“真正的诗人是要敢于呐喊和发霉的,我现在既没有呐喊的权利也不敢去发霉,反而堕落了。”

陈旧从落满尘埃的书房里走出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他端着酒杯回身对李小枪说:“不过,我真的很想当一名有责任心的诗人。”

显而易见,陈旧的生活是苦闷的。每天下班,当他从教室走回家中,从陈老师变成真实的陈旧,这只有短短的几十步的路程,却是一个神圣的蜕变,是一个自我还原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陈旧把香烟和啤酒看成是他的解药,并大肆服用。

自从光头李小枪和班主任陈旧熟识之后,陈旧便经常让李小枪跑去帮他买烟买酒,这说明他已经不把李小枪当外人了。陈旧家的楼下就有个小卖部,每次陈旧让李小枪去买烟酒的时候,李小枪从不含糊,反而乐此不疲。原因是每次陈旧都会拨给李小枪一笔款项,买完烟酒后总能剩下些零钱,这些零零碎碎的小钱李小枪便可装进自己的口袋自由支配了。

虽然现在李小枪跟陈旧好得就跟亲兄热弟似的,但陈旧只会让李小枪去帮他买烟买酒,却从来不会让李小枪跟他一起抽烟喝酒。李小枪心里明白,在陈旧的眼里自己永远是个学生,而陈旧这个标准的老师,老师怎么会簇拥学生违反《中学生行为守则》呢。

陈旧的嘴极为刁钻,烟和酒他只认一种牌子,其他牌子的烟酒,他一概不碰。这还要从章城的自主产业说起。我们章城虽然不大也不繁华,但却有自己的烟厂和酒厂。

章城自产的烟和酒的名称具有很强的乡土气息:白酒名叫“鸡飞大曲”,酒厂的名称自然也就是“鸡飞酒厂”了,这个酒的名称总是跟“鸡”有关,好似这酒生产出来就是专门不干好事用的。烟的名字要稍微好听一些,很有动感,叫“狗跳牌香烟”,但是这烟的质量非常低下,抽起来有一股狗屎的味道,唯一的优点就是价格低廉,才两块五一包。

李小枪没钱的时候也会抽“狗跳牌香烟”,但是他经常没钱,也就是说他其实经常在抽这种具有独特狗屎味道的香烟。这个烟还有另外一种奇特的功效,就是在抽完之后会让人忘乎所以,仿佛进入仙境。李小枪就曾经在这种烟雾缭绕的仙境里为这个香烟想出了一句经典的广告语:你感受过狗屎的味道吗?如果没有,那就赶快来抽狗跳牌香烟吧!

鸡飞酒厂和狗跳烟厂拼接在一起,刚好组成了我们章城最大集团的全称:鸡飞狗跳集团。由这个集团负责生产出来的“鸡飞”和“狗跳”,流入章城的千家万户当中,使得全章城都陷入一种鸡飞狗跳的躁动不安之中。

陈旧的思想很保守,他排斥很多现代化的东西,他家里有收音机没有电视,有邮票没有手机,写作时用钢笔而不用电脑。他家里的摆设与这个时代也是格格不入的,他像是在固执地驻守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

陈旧最让人咋舌的是他的抽烟,他抽烟的速度基本上是一根接着一根在抽,他能用一晚上的时间抽掉半条烟,把家里抽成大雾弥漫的样子。他那根本就不是一张用来吃饭和说话的嘴,他那简直就是一个专门用来吞烟吐雾的烟囱。这样的抽烟本领,是普通烟民所望尘莫及的。

陈旧的酒量跟他的烟量一样出众,常人根本就不可能把他灌醉,但是陈旧却始终坚持每天晚上将自己灌醉,并且烂醉如泥。在李小枪跟陈旧逐渐打成一片之后,陈旧经常对李小枪说的一句话就是:“李小枪,再帮我去买些鸡飞狗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