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枪在懵懵懂懂地整理那堆杂志时,胳膊不小心碰了一下旁边的鼠标,笔记本电脑原本就是开着的,被他这么一碰,黑色的屏幕就渐渐亮了起来,最终呈现出一个堆砌着密密麻麻文字的文件。李小枪很快就被那一排一排的好似整编待发的蚂蚁般的小字给吸引住了,他握住鼠标,滑动上面的转轮,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已经写了一百多页的长篇小说,小说的名称叫《野生状态》,看样子还未写完。李小枪看着小说的第一页,他把开篇的第一句小声诵读了出来:“我睁开眼的时候,已经十八岁了……”

客厅里传来张梦的声音,她打断了李小枪的阅读:“这个小说还没写完,等全部写完后我会拿给你看的。先出来吃饭吧。”李小枪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已经闻到浓郁的饭香了,他看饭桌上有模有样的三菜一汤,对张梦的厨艺大加赞扬。李小枪拿起筷子时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看书了。”

张梦帮李小枪往碗里盛饭,问:“为什么?”

“因为你是作家,作家都要看很多书。”

张梦欣然地笑了,摇着头说:“我可不是作家。”

“你都写了那么多东西,还不能叫作家?”

张梦把饭递给李小枪,摘下身上的围裙说:“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它会让我感觉到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让我更加接近自由,让我的思维无限度的发散。”

李小枪呆头呆脑地“哦”了一声,或许他根本无法理解张梦的心思。他在接过张梦递过来的饭时,看到她洁白的手上的蓝色静脉,心中为之一动,他忽然想起今天来到这里还有一项重要的事情,于是他抬头看着张梦说:“听说现在民政局办理结婚手续很便宜,才9块钱,要不一会儿咱们吃完饭,我请你去结一次?”

张梦被李小枪的古灵精怪给逗笑了,李小枪一直看着她,等待她的答复。张梦却笑而不答地走到墙角,蹲下身去整理一堆歪倒的书刊杂志。张梦穿着低腰牛仔裤,在蹲下身后露出了里面的花色小**,李小枪本能地看了一眼,却看到了张梦尾骨上的一颗美人痣。这一瞬间仿佛时空交错,李小枪骤然想起了小时候在玩捉迷藏时,他藏在粪坑下面看到的那个同样长有美人痣的水蜜桃屁股。那个屁股上的美人痣也长在尾骨上,跟现在张梦尾骨上的美人痣如出一辙。

李小枪震惊了,他全身禁不住地颤抖一下。他完全想不到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其实已经跟张梦有过交际了,虽然算不上一面之交,虽然只是一个屁股朝着他,但这已然让李小枪更加坚定了他跟张梦是命中注定的。于是李小枪鼓起勇气对张梦说:“我爱上你了。”这句话不像是在简简单单地传达信息,更像是在宣布一则信念。

以至于张梦在听到这句话时都愣住了,待她站起来转过身时,她娇美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她慢慢走回饭桌前,坐在李小枪对面说:“你觉得你说的现实吗?你知道什么是爱情吗?”

“我不用知道什么是爱情,我只知道我非常喜欢你,这就足够了。”李小枪固执地说。

“你觉得咱们已经彼此了解了吗?”张梦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小枪。

“当然!”李小枪不假思索理直气壮地说。

张梦的眼神随之低垂下去了,她没再说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一段沉默后,她抬起锐利的眼神看着李小枪,冷艳地说:“那好吧,你能先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

这句话像锋利的刀片一样从张梦的嘴里飞出,嗖嗖地把李小枪的心划伤了。李小枪目瞪口呆地僵住了,空气瞬间在他与张梦之间凝固成一面冰冷的墙壁。

张梦承认从他们认识的那天起,李小枪就一直对她很好,他们在一起也非常快乐,但是她一点也不了解他,他的脾气性格他的胃口他的嗜好他的生活甚至他的名字,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最后,张梦轻声细语地说:“这不是爱情。”

“你别说了。”李小枪心如刀绞。

“我知道这样说会伤害到你,可是……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生活中没有几个朋友的,你能明白吗?”张梦小心翼翼地说。

李小枪神情寞落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张梦伸过手来抓住李小枪的手。

李小枪全身哆嗦了一下,赶紧把手抽走了出来,他心慌意乱地顺手拿起饭桌上的一本书匆匆翻动,以此掩饰自己的局促不安。张梦以为他要看这本,就说:“这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已经绝版了,你看的时候慢一点,别翻坏了。”

李小枪看了一眼书的封皮,纸张粗糙,绿底黑字,样式古板老旧,书页间散发着浓烈的油墨味。李小枪把书放归原处的时候,张梦突然念道:“天空,在烟雾中被遗忘的蓝色的天空/仿佛衣衫褴褛的逃亡者的乌云/我都把他们拿来渲染这最后的爱情/这爱情鲜艳夺目,就像痨病患者脸上的红晕。”

又是一段李小枪完全听不懂的诡谲的东西,他听张梦说了太多这样的话,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已经麻木了。张梦则指了指诗集说:“这就是马雅可夫斯基的诗。”

说完后,她的眼神突然迷离了,她小声嘟囔一句让李小枪更加听不明白的话,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的话,还是又在念某人的诗。她说:“你根本无法理解我,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李小枪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断断续续地说:“或许我觉得,我应该走了。”

张梦并没有挽留他的意思,李小枪转身走开的时候,他能感受到张梦的眼神一直在注视着他。等李小枪拉开门,马上就要走出这间屋子时,张梦急忙说:“在你走之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李小枪知道这句令他悲痛而沮丧的问话只是张梦单纯而无意的一个小要求,可是李小枪的心里还是难受得像被一只无情的大手攥住了,攥得他透不过气来,攥得他痛不欲生。最后,他有些哽咽地说:“我叫李小枪。”

张梦静寞地点了点头,然后她说这个周末在济南的新会展中心有个图书展销会,她不想错过,可是她又很少去济南,她不知道在我们章城要怎么坐车去省城济南。所以她问李小枪:“你还会陪我去买书吗?”

李小枪没有勇气再去跟张梦对视了,他的眼神落寞地撇向一边,语气低沉地说:“这个周末,还是上学的时间,还是老地方,我等你。”

李小枪说完便快步逃出张梦的家。他推着台湾号行走在静谧的巷子里,竟然忍不住地苦笑起来,他笑得很痛苦,他是在笑自己的愚蠢,他痛彻心扉撕心裂肺,他幻想中的完满被现实的残酷撕得粉碎,只剩下一地模糊的血肉和残骸。

周末,李小枪如约出现在巷道口。张梦来到他面前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切照旧。她欢快地问李小枪要去哪里坐车,李小枪则拍了拍台湾号的后座说:“上车吧,不用坐什么车,我带着你去。”

张梦很惊讶,眼睛一眨一眨地不敢相信。李小枪却突然恍恍惚惚地说:“张梦,我回去后认真想过了,即使失败的结果已经摆在我面前,我也是不会放弃的,因为你是我的女神。”

李小枪知道自己这些话说得无比傻帽,好似从病入膏肓的患者口中说出的胡言乱语。但张梦可以理解李小枪的用意,她知道这些话都是李小枪的真情流露。后来,光头李小枪就真的用台湾号带着张梦从我们章城出发了,赶往济南。

我们章城距离济南市区有30多公里的路程,李小枪花费了5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千里迢迢地赶到目的地。这对于李小枪来说是今生难以复制的壮举,这相对于横穿我们章城的18分钟来说,5个多小时仿佛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天文数字,但却被李小枪成功实现了。

李小枪之所以会有如此超人般的毅力,只因为张梦在他身后给了他足够的勇气。在漫长的路途当中,张梦自始至终都紧抓着李小枪的腰杆不放,她仍旧开心地念诗,仍旧跟李小枪嬉笑。她现在在李小枪的眼里,就像一支色彩斑斓的冰激凌,有时很冷但也很甜,并且柔软润滑。

与我们小如芝麻的章城相比,济南简直大如烧饼,章城只是这块大烧饼上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小芝麻。在赶往图书展销会现场的时候,李小枪和张梦在这块大烧饼里不断迷失方面,他们在纵横交错的道路中、在川流不息的车辆里、在错落有致的楼房间彻底丧失了方向感。章城有多少条街道、多少座楼房都是能数得清的,街道走两步就走到了头,可是这里的道路不同,感觉走出去了很远,却依然望不到尽头,层出不穷得让人摸不着头绪。

终于在日落前,他们费尽周折地找到了图书展销会,李小枪已经累得不成人样,张梦原本也蔫头耷脑了,但她一见到大片大片的图书就活蹦乱跳了,一头扎进书海里,如愿以偿买到了一堆心爱的图书。

余晖中,他们满载而归。李小枪还没把车子骑出济南城区,台湾号就坏掉了。面对漫长的征途,台湾号或许是在向李小枪提出抗议,它歪倒在地上,车头冲向李小枪,好像是在对他说:“李小枪,你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为了讨好张梦你可把我累惨了,我不干了!”

李小枪蹲下身子修理了半天也没把台湾号修好,最后他只好跟张梦站在路边拦下一辆过路的长途客车。

坐在拥挤的汽车上,路途颠簸,张梦靠在李小枪肩上已经睡着了,李小枪看着车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开始触景生情,在经历了这一次在济南的迷路之后,李小枪忽然明白了一点:对于他而言,张梦就是一座庞大而深不可测的济南城,而他依然是章城里的那个自己,所以在张梦的世界里,他总是在迷失方向。

李小枪和张梦回到我们章城时,已经很晚了。李小枪推着半瘫的台湾号把张梦送到她家楼下。这次张梦没有邀请李小枪回家坐坐,她只是貌似关心地问道:“车子坏了,你怎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