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镇,由于派出所的民警经常抓赌创收,时间长了,打牌的人也就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躲避。有些人就经常找渔民或租或借一条小船,在船上打。因为船体是狭长的,左右两边的人只能坐在船舷上,怕打牌入迷了,翻到河里面去,出事故。所以船一般都停在离岸边四五米处,水比较浅的地方,不会停在河中间。一旦发现有警察,众人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船划得更远。

这是九镇人尽皆知的事情,显然,那个熟人也知道,但是,那位熟人还是有些奇怪:“那你怎么晓得的啊?这么早未必你就遇到了刘毛了?”

“老子在旁边看的唦。”

顿时之间,天雷轰顶,熟人大惊失色,伸出一根指头,指着雷震子说:“雷震子,你,你,你,你妈的,你站在水里看别个打牌,看了一晚上?!”

雷震子脸上还是得意的笑容:“这有什么麻皮啊?老子又没有打,没得瘾,老子早就不搞了。”

玩物丧志,痴极成魔。

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雷震子终于被一帮损友玩得山穷水尽了。他开始小偷小摸,被捉,放,再被捉,再放。

终于,天真的他正式踏入了江湖。

不喝酒的瘦子

那天何勇被唐五当着众人的面骂了一顿。晚上下班之后,心里不痛快的他叫上我和鸭子两个人一起去饭店喝了点酒。酒喝完,人微醉,气还没消,我们就拉着他一起去九镇老电影院旁的舞厅跳舞,寻寻开心。

那个年代,交谊舞、迪斯科刚刚流行起来,舞厅的生意极好。

那个年代的舞厅也不像现在这样的豪华气派,就是一间大房子,顶上挂几盏霓虹灯、射灯之类的,屋子一角用几块木板搭个小台子,上面摆着功放机、话筒,沿着墙边再杂七杂八地摆上几张茶几、凳子,中间空出一大块地方就行了。

我们走进舞厅的时候,里面已经到处都挤满了人。

我们正在四处找位置坐,刚好遇上了秦三手底下的几个小弟,于是凑过去,一起搭了一张桌,然后各自找舞伴,跳了起来。

前半场是迪斯科,跳舞的都是年轻人,接着会有几分钟的中场休息,然后就是大家期待的、可以搂着小妞的交谊舞与贴面舞了。

那天,何勇一直没有跳舞,只是在那里不停地喝酒。待到中场休息的时候,我跳完舞坐了回来,刚好说歹说地劝着要何勇等下一起去跳舞、泡妞的时候,突然眼前一亮,舞厅顶上的照明大灯亮了起来。

登时,耳边就听见一些**们的假装羞涩声和男人们意犹未尽的叹息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发现空****的场中央突然多了一个人。他发型诡异,手里拿着一个麦克风,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两声,说:“各位朋友,各位来宾,各位先生,各位小姐。不好意思,耽误大家一下。今天是我兄弟——牯牛大哥的生日!我心里舒服。我在这里为我兄弟唱一首歌,唱得不好,大家多多指教,不要嫌弃。唱完了,鼓个掌,我们所有人一起为我兄弟喝一杯。谢谢大家,兄弟,老子一世都当你是兄弟啊!祝你天天都发大财!”

此人已经醉得有些站不稳,却在那里胡言乱语,假装斯文。一时之间,舞厅里唯恐没有热闹看的闲人们都起哄不已,狂笑着纷纷附和。

这个人越发高兴起来:“你就像那一把火……”

“雷震子,这个小杂种真不要脸!”我兴趣盎然坐在位置上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滑稽表演时,突然听到何勇低声骂了一句。我转头看过去,何勇望着我,像是喃喃自语一般说:“小麻皮一个,不晓得有什么狠处,在这里显个****!妈的,和牯牛一样,都是那么不要脸的人,他居然就敢当这么多人的面在这里唱。我操!一坨屎不臭,他还自己挑起来臭,这个猪养的!”

我早已经认出了那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雷震子,但是何勇口中的牯牛,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于是,我随口说了一句:“你也是的,别个要出丑,你不随他,关你什么事?那个牯牛是哪个咯?”

没想到,一听我这话,本来一直怏怏不乐的何勇居然眼睛一亮,脸上显出了一副想笑又不屑于去笑的古怪神情来。

他兴冲冲地把屁股下的凳子一拉,一个大头就凑到了我的面前,说:“哈哈哈,义色,来来来,你这都不晓得,我告诉你,这两个猪养的轻狂得很啊。”

于是,在雷震子“出神入化”的歌声中,我又听到了一个让我瞠目结舌的故事。

简单来说,就是雷震子开始打流之后,居然也混到了一个马子。这个马子漂亮不漂亮我就不多评论了,反正要是我的话,我是绝对不会下手的。

关键是这个女的很**。当雷震子与她的关系达到了搂着抱着一起进录像厅的程度之后,雷震子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绝对的主权。高兴劲还没有过,他就发现,自己的女人居然还和另外一位叫做牯牛的人也保持着这样的关系。

这下完了,主权有争议了。

雷震子彻底地懵了。主权的归属又到底应该依据什么来划分?难道是谁先插旗谁就赢?

于是,雷震子不顾一切,疯狂进攻,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自己****了那块丰腴的土地。悲哀的是,事后他发现牯牛的旗居然也在上面。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雷震子整日借酒浇愁,逢人就诉说心中的悲苦。这件事,就是在那段时间,他自己说出去的。

雷震子找过牯牛单挑,结果他被牯牛给打败了。

奇怪的是,牯牛是个厚道人,牯牛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胜者而否定雷震子对于这份主权的争议资格。既然这样,雷震子没办法了,他只能选择与牯牛一起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他们和谐地相处着,他们以为会有三个人的天长地久。

谁知道,无形无迹当中,又有一个人冒了出来,晴天霹雳般插了一杠子,显然,杠子还比他们两人的都大。

女孩离开了他们。但是,没关系,他们并不悲伤,因为孤独的他们成了兄弟。

在雷震子的歌声中,我听完了何勇的讲述。何勇说完,歌也唱完,一切都是那样地不真实,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只有真实的我,依旧沉浸在真实的震撼与想象中,久久不能自已。

突然,一个中气十足,绝对不同于九镇的口音压过了舞厅的一切,将我唤醒过来:“喝你妈!干啥?找事儿?”

“啪啦”一声,玻璃杯摔碎在地上的清脆声与女人的尖叫声同时响了起来。

顺着声音望去,刚好看见一手端着个酒杯的雷震子被人推得一个趔趄,后退几步才站稳,差点摔倒在地上。

推他的人是一个个子很高大魁梧的年轻人,表情凶狠,站在原地瞪着他。在这个年轻人的旁边还站了另外一个同样满脸凶狠、个子稍矮的男子。这两人的后面,依稀还可以看见有个坐在位置上的人,但是被身前二者挡住了,看不清面貌。

“哎,朋友,你误会了,我没得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要……”站稳身形的雷震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所措地停了几秒之后,端着酒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又想上前。

“你他妈的没完没了是吧?你再上来看看?给老子滚!”推他的那人却没有半点和缓的样子,不依不饶地大声说着,庞大的身躯向前踏了一步,耸立在瘦弱的雷震子面前。雷震子眼中的惊恐更浓,赶紧停在了原地。

一个大鼻子的男子飞快地穿过空旷的舞池,走向了雷震子,男子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

“兄弟,怎么了?”大鼻子男人站到了雷震子的身边。

这时,我看见那个一直坐在位置上的人也站了起来。那个人一米八左右的个子,极瘦,却不给人半分柔弱的感觉。相比身边同样高大的两个人,他五官显得要清秀得多。

这个人站在了两帮人的中间,同样用一口卷着舌头的北方口音说:“没事儿,没事儿,兄弟,我的两个兄弟喝多了,你的朋友也是,没啥事,回去吧。”

清秀瘦子一脸笑意地对着雷震子,边说话边伸手试图把身边的同伙拉回去。

此刻仗着自己人多,雷震子一反怯懦之态,胆子明显大了起来,张着嘴,吵着闹着。瘦子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显然也不是省油的灯,摩拳擦掌要向前冲,再次被瘦子给拦住了。

听着两帮人的争吵,慢慢地,我也听出了一个大概。这个瘦子可能是那三个北方人的头领,雷震子唱完歌之后,端着酒杯,一桌一桌地找人喝酒,前面的人都和他喝了。到这三个人那桌之后,这个瘦子和雷震子喝了一杯,以为就完了。

没想到,正在兴头上的雷震子却不知轻重,非得要拉着另外两人喝,那两个人没办法,喝了。雷震子发人来疯,说什么远方的朋友,招待不周,不算完,还要找瘦子再喝一杯。

瘦子没发火,旁边的人却忍不住了,就这样干了起来。

“咱别在这磨叽,够牛逼,我们出去单挑!操!”

“你操个****操,你个北方佬来了这里,嗨皮子(黑话,嚣张得瑟)!是不是想死?”

那个瘦子始终在劝着自己身边的朋友,大鼻子也在把雷震子往回劝,可是雷震子与推他那个年轻人之间的火气却越来越大。慢慢地,局面终于走向失控,两边的人开始拉扯了,声音也越来越大。

我刚还在想着可以看一场戏,却听到身边“啪”的一声轻响。何勇挪开位置,猛地一下站了起来,我赶紧伸手去拉,一把没拉住。

“日!”我低骂一声,却又担心何勇吃亏,不得不跟了过去。鸭子不声不响地走在我的旁边,秦三的小弟们也纷纷站起身,跟了过来。

“雷震子,你而今是不是以为你鸟得很,九镇是你的,在这里装大哥欺负外地人?”人还没走到跟前,何勇的骂声已经远远传了过去。

正闹在兴头上的雷震子,圆睁双眼,恶狠狠地看向了我们这边。一看到是何勇,雷震子的脸色立刻变了,目光闪烁不停,表情尴尬,想笑又没有笑出来。

“这是哪个啊?”雷震子旁边的那个大鼻子看了何勇一眼,居然没有半分惧怕的神色,转过头向雷震子问道。

“老子是你嗲嗲!”不待雷震子回答,已经走到人群中间的何勇,又朝大鼻子气势万千地说了一句。

大鼻子原本平和的脸色遽然变得通红,身形一动,却被雷震子一把环腰死死抱住。雷震子笑着说:“勇哥,哈哈,没有看到你也在这里啊。勇哥,没得事,没得事,等下我过去敬你一杯酒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闹到你了啊。哎呀,色哥,鸭子哥也在啊。”

这句“色哥”传到我耳朵里面的时候,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是在叫我,等反应过来,才发现,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愤怒。这些日子里,我在街头上也混了一个脸熟,偶尔有几个小流子尊敬我,就喊声“三哥”,这个人居然喊我“色哥”。再说,我还真不晓得他是怎么认识我的。

“你们是不是在这里欺负外地人?”

“没有,没有……”

“你是不是喜欢嗨皮子?”

何勇的声音陡然大了几倍,一巴掌就甩在了雷震子的头上,顿时,我只看见满头黑发如同狂草乱飞。

看来,何勇是准备把白天受唐五的气在雷震子身上发泄出来了。雷震子吓得噤如寒蝉,张着嘴,剩下的话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干什么?”大鼻子大吼一声,伸出手推了何勇一把,还没等他的手离开何勇的胸膛,鸭子的脚就已经踢到了他的身上。雷震子飞快上前抱住了那人,干瘪的身躯挡在了我们之间。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一只手也从后方搭在了何勇的肩上,正是那位瘦子。

何勇脸上恶狠狠的样子变了,他仔仔细细地盯了大鼻子片刻,目光转向了身后。那个瘦子的笑容很讨人喜欢,他对何勇说:“兄弟,没关系。这位朋友也是喝多了。没关系,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

说到最后一句,瘦子还礼貌地对着周围的观众点了点头。何勇依旧一言不发地看着瘦子,直愣愣地盯着。我知道要坏了,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了何勇身前。

“你把手拿开!”

瘦子脸上的笑容开始变得僵硬。

“拿开!”

瘦子的手缩了回去。

这时,何勇伸出手把我扒到一边,指着那三个北方人说:“你们听好!这个地方叫九镇,老子叫何勇。老子也不喜欢你们,你们最好现在给老子走出去。”

瘦子的脸色刷地一下变得铁青,他身边一个人忽地就冲了上来:“我*!”

我一只手抓住了何勇,另外一只手伸向了冲上来的那个人胸膛:“莫乱来。”

我感到自己的手掌向后剧烈一歪,一股强大的冲击力透过与衣物传到了我的手臂。我下意识地准备加大手臂推挤力道,用以抗衡那个高大魁梧的年轻人向前冲所带来的庞大力道时,这股力道却突然消失无踪。

我有些不解地抬头看向被我推住的那个人,却发现他的肩膀上多出了一只手。那只手的手背瘦骨嶙峋,隐约间可以看见根根冒起的青筋,手指修长纤细,指尖最前端因为用力而有了些许青白。

那只手的主人正是面目清秀的瘦子。高大年轻人扭过头看着他的朋友,脸上表情依旧凶狠愤怒,眼中却掺杂着屈辱与疑惑,居然连话都不敢多说。瘦子连看都没有看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说出了何勇片刻前的那句话:“把手从我兄弟身上拿开!”

我将自己的右手从高大年轻人的胸膛上抽回,尽量将脸上的表情放轻柔,对着瘦子说:“朋友,我的朋友也喝多了,今天心情不好。得罪的地方,莫见怪。没得事,你们坐你们的,跳你们的舞,没得任何事。”

瘦子的脸色依旧铁青,眼神却开始缓和。

我继续说:“出来玩,图个开心。我负责把我的兄弟搞走,鸭子,把何勇扶走。何勇,你是不是硬是要惹事?你吃多了啊?朋友,你最好也管好你的朋友,我们这边人多些。”

瘦子年纪轻轻,修养与城府居然远远超出了他身边的两个同伴。当我的这句话刚刚说出口,他的脸色就彻底正常了下来。他只是轻轻拍了两拍那个高个子的肩膀,高个子就只得狠狠瞪了我们一眼之后,转头坐了回去。

“多谢哒,玩得开心啊。”

“不客气。”

瘦子对我笑了一笑,坐到了位置上。转过头,我与鸭子一起扯着何勇往回走去。

当我拥着何勇转身的那一刻,我们听到一个声音传来:“莫走!”

我们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刚刚打了我和我兄弟的事怎么算?”说话的人,居然是那个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本本分分的大鼻子年轻人。

虽然他说的话让我也感到一丝恼火,但是当时的我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瞟了一眼之后,我就径直回过了头,死死抓住已经石化在原地的何勇,边继续往回走,边丢下了一句话:“朋友,你最好莫要惹事,你去玩你的。”

说这句话的同时,我正在与何勇拔河。何勇试图坚持着不动,我则用尽全力把他往前拉。我已经占据了上风,何勇的脚步已经开始向前移动。突然,何勇缓慢移动的身躯就向前飞了。起飞的力道之强,甚至把我都带出了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余光中,我看到了身旁伸在半空的一只脚,耳边传来雷震子的呼喊声:“牯牛,搞不得……”

那一刻,我晓得这个夜晚再也没有了转圜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