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当我旁观着这一切的时候,心底依旧抛不开那一个谜团:究竟是为什么?唐五并不是一个愚蠢到去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的人。我们生意惨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果他要这样做早就做了,为什么非要等到今天?

不过,无论我怎么想,在被市里人压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唐五终于在这一刻给了对方狠狠的一击。不,应该是致命的一击。因为,那帮人就那样满脸不敢置信、傻不拉叽地站在空无一人的门面前,铁青着脸,看着我们。

原本,唐五以为他们也会提高价钱,谁知道,他们根本就没有。一毛五本来就已经是一个疯子才会给出的价钱。那帮人并没有唐五那种致命的疯狂,他们做不出这样玩命的事。在生意场上,他们已经一败涂地、尸骨无存。

只是,他们应该也习惯了在大街上横着走。所以,当这种巨大的打击降临在自己头上时,他们习惯性地选择了一个已经被自己熟练掌握、屡试不爽的办法。

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不得不只留下鸭子一人继续待在街边叫喊。而我和铁明、夏冬、北条、何勇、一林,还有跟着秦三来的那几人都被叫回了站内帮着过秤、检货。

当时,我刚往铺在地面的一块大帆布上倾倒完几筐橘子,抬起身想要舒缓下已经有些酸麻的腰腹,望向前方街道,刚好看见市里人当中一个领头模样的家伙阴沉着脸,嚣张跋扈,一摇三摆地向着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喂,五哥,五哥。”我大声地唤着,快步走向了正在给一位果农算钱的唐五。在我的示意下,他停下了手中动作,微微扭头看了一眼来人,又转头回来,若无其事地对着我一撇嘴:“不管他,搞事,搞事。”

不知该走还是不该走,我只得手足无措地站在唐五身旁,却发现不知何时,何勇他们也都纷纷停下了各自手里的工作。

得道者多助

“朋友,你这么搞,要不得吧?”一句带着市内口音的话在前方几米处响起。我循声望去,一个穿着非常时髦的小腿牛仔裤的年轻人大马金刀地站在了我和唐五身前。

远处,何勇、一林、夏冬等人已经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向我们走了过来。只有秦三依旧斜靠在门框上,整个身子都隐藏在屋里相对阴暗的光线中,目光炯炯地看着这边,一言不发。

我微微向前踏出一步,挡在了此人与唐五之间。

正在忙着清点手里一沓钞票的唐五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了一跳,这才转过身,抬头看向那人,有些笨拙地将双手在蓝黑色围裙上来回擦拭了半天,轻轻地将我推开,朝那人伸出一只手,客气万分地笑着说:“你好,请问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来人若有若无地瞟了一眼唐五伸过来的右手,丝毫没有与他握手的意思,再次说:“都是做生意,你这么搞要不得啊。”语气还是那样阴阴沉沉,冷冷淡淡。

这时,唐五脸上才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出来:“哦,你是对面站里的老板吧?呵呵,你好你好,大家发财,大家发财啊,哈哈。”

也许是唐五的脸上那种客气到有些谦卑的样子,让来人感到一丝愉快,那人的脸色明显有些缓和,不再像片刻前那般僵硬。只不过,此人还太年轻,年轻人都有些分不清好歹,掂不好轻重。敌意开始减弱后,他居然又拿腔捏调地把架子端了起来:“你这个价格是碰到鬼了啊?你搞这么个价格,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你会不会做事哦?”

“啊,这个啊?那是那是,你们也为难,我晓得,我晓得。”

“那你还不改一下?”

“不是的,同志,你看啊,我也没得办法,我也真的是没得办法。而今生意确实不好做,是不是?你看这些农民搞一年也不容易,做生意嘛,多赚少赚都是一样的。不黑他们的良心唦,是不是?我也只是出于这一点,没得别的意思,你莫发火。对门对户的,一路做生意,今后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请同志你多包涵哈,多体谅些,好不好?我也只是想要混口饭吃,真的没得别的意思啊。”

唐五一边说一边指着身旁的那些果农,脸上还是那副谦卑、和气的样子。

不过,他虽然谦卑和气了,果农们可不这样想。唐五的话一出口,果农们就像是被点着的火苗般聒噪了起来:

“就是啊。这个伢儿讲得不错,将心比心唦。我们农村里的也不容易啊。”

“妈的,你们市里佬,晓得什么。你们要做生意,老子不吃饭哒。伢儿,就是这个价,要得。”

“你个人做生意黑良心,还不许别个凭良心搞事。混账!”

“妈的,老子真是背麻皮时(方言,倒霉),先出来一步,就卖给这个卵人了。李老头,你的命好,起床比我起得迟些,橘子也没得我的好,而今卖到这里,你赚的钱还比老子多若干。日他的娘,想起就恼火。你个伢儿,自己黑良心,还在这里要别个也学你啊?这么搞不积德,对屋里后人不好。伢儿,听老头给你讲这一句!”

“哎,王老头,你说事就说事啊。什么我的橘子没你的好啊?老子专门到县里农业局买的化肥,老子的橘子……”

一时之间,群情激**,粗话连天。一个个平日里老实巴交,和陌生人说句话都会口齿不清,看到穿衬衫的人就要喊“干部”的果农们,此刻都一反常态,当家做主般雄了起来。每个人都满脸通红,下嘴毒辣,骂得口沫四溅、义愤填膺,其中有些话甚至连我这个流子听了都感到难以接受。

那个市里人自然就更加难受了。

他也许年轻,但并不算很笨,他当然也看出了情况的不对头。在众人指指点点的辱骂、呵斥声中,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几次想要张嘴骂人,又忍了回去,硬生生憋了半天,好不容易找个可以插嘴的机会,立刻凶狠狠地说:“老子不管其他的事。老子只问你一句,你的意思就是要这么搞,不给我们饭吃?”

就在这个人说话之前的瞬间,我发现果农们阵阵的辱骂声也引起了街对面收购站那群人的注意,其中七八个人穿过街道,纷纷向着我们这边靠了过来。

我心底不免有些忐忑,扭头看去,何勇、夏冬、铁明、鸭子、北条早已站在了身旁。稍远处,一林和开始随着秦三一起赶来的那些人也都不知何时,三三两两地混在了人群之中。老实怯弱的老一哥则已经远远躲开,手脚比平时更加利索地清理起了帆布上的大堆橘子,连头都不抬一下。

只有秦三还是老样子,躲在更远些的收购站屋里,纹丝不动。

看到身边有了这些自己人,我心里顿时感到了些许的平静。再一看唐五,他好像没有丝毫的警惕之色,还是满脸堆笑的样子,仿佛完全就不在这个已经是危机四伏的局势当中。

等到年轻人说完,唐五打着哈哈从身上摸出了一包皱巴巴的“芙蓉”烟,抽出一根递了过去:“同志,先抽根烟,先抽根烟。莫发火,有事好商量唦,和气生财啊。先不发火,不发火!”

唐五的话音未落,对面站里的那批人已经赶到了我们面前,其中一个个子高大,满脸横肉的家伙猛然转身,对着身边一位依旧在喋喋不休的果农大喊道:“妈的,你们只怕是想死吧?骂哪个?你再骂一句给老子听听!是不是想搞啊?你个老麻皮!”

半秒前还义愤填膺的果农们立刻默不作声了。

看到自己的人来了,我前面的那个人明显胆气大壮,胸膛往前一挺,几乎要接触到我的身体,狠狠瞪了我一眼之后,这才高声对着唐五说:“没什么商量的,你搞这么个价格就是不给老子面子。老子最后问你一句,价格你改不改?你莫看我不是本地人。乡巴佬,你信不信,你敢端老子的饭碗,老子就敢弄死你?”

说着,一巴掌打在了唐五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上,香烟划出一条白线,跌落在地上。

“做生意,不同人有不同的方法吧。”唐五一把扯住我前冲的身子,脸色也沉了下来,不过说话的口气还是那样淡然,不带一丝火气。

“啪啦”一声响起,我循声看去,方才骂果农的那位大个子正在收回踢翻我们秤货竹筐的右脚,凶狠万分地盯着我和唐五说:“老子捅你的娘啊!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我感到自己的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我只是如同每一个有血性的男人一般,不喜欢被人欺负到眼前。

收回目光,看向唐五,我需要态度暧昧不清的他说一句话。

但是透过他并不英俊的侧面,我却看见了他的笑容,笑得得意、张狂,一扫刚才那种卑微与和气,就连一直半弯的背脊都挺了起来。

对面那个人脸上的表情显然有些惊讶,他想不通唐五为什么会突然变了一副模样。其实,不光是他,包括我在内的几乎所有人,那一刻对于唐五笑容的含义都没有想通。

只有一个人想通了。

那个被大家唤做是唐五的影子的人。我只看见眼皮底下一道寒光在人群中极为狭小的空隙间里,贴着我的身体一侧闪电般划过,没入了身前那位年轻男子的大腿之中。

“啊……”

剧烈的惨叫响起,在抽出匕首的同时,秦三已经从我身旁掠过,如同一只恶鬼,扑向了对面那位恐惧失措的人。

当我也开始随着秦三一路飞向前方时,只听到耳边万声皆起,余光看见果农们纷纷四散逃开……

混乱中,秦三的身影在人群里一闪再闪,从我的眼前消失无踪。

秦三打架的风格与我之前所见识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在一片混乱中,他飞快地上去捅了两刀,又飞快地消失无踪,就像是一个闯下大祸却不敢担当的小人一般,连半秒的时间都没有停留。

本来,我看不起这样打架的人。一直以来,我认为打架就是要光明正大,硬碰硬地干倒对方,才算是英雄,才算是豪气。但是那天,当我亲眼见到秦三出手之后,我才算真正明白了:打架从来就没有英雄、没有豪气,只有直接干倒对方,让对方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剩下满脸惊慌与一腔胆寒,甚至连做梦都会吓醒,这才是牛逼。

就在那一天,我心甘情愿地主动学习了这种牛逼。

我带着对秦三史无前例的由衷敬仰转过身拿起了旁边秤上的铁砣,然后走向了正与一林、夏冬、铁明、何勇他们纠缠不休的那些人。

当铁砣一下下地砸在那些人的脑袋,和鲜血一起流下的,是敌人的勇气。

搞笑的是,那些果农们也像和市里人有着深仇大恨一般,常常趁着不注意,冷不丁地冲上前去给他们腰间、背上来上那么一两下冷脚、冷扁担。打得并不算重,甚至还有些畏缩,却也大义凛然、心花怒放。

不知道打了多久,也不知道我手里的铁砣被谁拿走,又被谁藏了起来。当我清醒的时候,警察的绿色制服已经闪耀在我们的眼前。

那一刻,我真正地害怕了起来。当狂暴从体内退却,取而代之的恐惧是那样深入骨髓,让人颤抖。

“五哥,不会又被抓到派出所去吧,姚老三才出来,还在保外就医啊。”何勇在我的身旁替我说出了那句我不想说出来的话。

唐五没有回答,他只是回过头,拍了拍我的肩膀,非常自信地对我一笑。

接下来,我又一次见到了秦三的老到与唐五的能量。

警察把双方劝开,先检查了一下被秦三对着大腿两刀刺倒在地上的那人的伤势,确认不会死之后,又检查了一下我们,看有没有人带家伙,确认没有之后,又找双方当事人与旁观的果农、九镇居民们问了下情况,想要找出那个拿刀捅人的人。

几乎没人发现是谁捅的刀,只有事发时,离我和秦三不远处的两位果农依稀看见了一点情况。可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这两个老农民在极度含糊地描述了他们所见的事情之后,异口同声地说那个人肯定不是我们站里的人。因为当时吵架的时候,拿刀的人并不在场,是后来来的,可能是凑热闹搞了两下就走了。

再后来,听到警察说,要带他们去派出所问情况、作证,他们干脆说自己不记得了,都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否看清楚了没,一边说一边挑上担子就走。

最后,经过调查得出的结果是由抢生意引起的普通纠纷。警察们就开始一面倒地训斥起了那帮市里人,要他们做生意就做生意,不要在九镇地盘上闹事,如果再敢闹事就要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