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茶馆听戏的大多是中老年人。人越老越怕死,就像钱越多越舍不得花一样。我的表情与眼神,让那些早就在卑微生活中学会了察言观色的中老年看客们,立刻明白了来者不善,莫要惹祸上身。他们纷纷移开与我对视的目光。在这样的搜寻中,正对着光的我还是没有看到闯波儿,直到我望向茶馆正中央。

起初,我的目光也只是一扫而过,刹那间我发现了一点不对头的地方。离我七八米远处,在茶馆最中间偏北的位置上,有一个人没有躲避我的目光。不但没有躲,在目光交错的一刻,最初的惊讶过去后,那个人还扔掉手上的一瓣橘子,拍打着双手,缓缓站了起来。在这个人站起身的同时,旁边一桌七八个人也纷纷操起板凳、火钳之类的家伙,站起身来。我眼睛再不好,毕竟也还没瞎。这样大的动静,不可能没发现。

于是,刚一扫而过的目光立刻又看了回去,然后,我在一双熟悉无比的眼睛里面看到了残忍、鄙视、兴奋的光芒。没有任何想法,脑中一片空白,我只是下意识地大吼了一声:“闯波儿?”

“就是你嗲嗲(方言,爷爷)我!”

戏曲唱腔戛然而止,小方台上唱戏的瞎子们都万分敏锐地感到了异常,手中还拿着琵琶,脖子却伸得老长,黑洞洞的双眼无神而惊慌地看向了台下。

心脏狂跳的声音盖过了一切,脑海里只剩“扑通、扑通”的响声。我好像已经不会再思考,在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将一直放在背后的右手伸了出来。然后,千百种声音于同一时间猛然爆发在耳边:

“出人命哒!”

“杀人哒!”

“拐哒(方言,惨了,完了,出事了)!”

“跑啊!”

桌翻椅倒,人们如同海水退潮般向周边涌了开去,在我和闯波儿一伙之间,留下了一片大大的空隙。

“捅你娘!”猛一抬手,我狂吼着飞快跑向了对面依旧岿然不动的几人……

那一刻,我也听到了前一天在区政府黑板报前听过的同样一句喊声:“搞死他!”

四散逃窜的人们如同散焦的光影,在我眼中渐渐模糊、消失。向前飞奔的同时,我再也看不到周围的任何东西,只看见对面那几个拔腿飞奔、迎面而来的流子。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剃着青皮头的年轻人,厚厚的嘴唇,清晰可见的青春痘。如果不是双眼中射出的那股凶狠杀气,他一如平日街头那些过往路人般平凡普通。

事后,在无数个深夜,我都会想起这个人的面孔。我见过很多很多的人,我不晓得为什么偏偏只有这张脸会如此地清晰,就那样毫无道理地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我常想,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有着正常的生活,他应该也和我一样有着简单的爱恨,他应该也会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打流。只是,那一刻的我和他,都没有机会去想。

仇恨、义气、兄弟、大哥、面子、尊严、荷尔蒙……所有的一切编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大网,网住了我,也网住了他,容不得我们逃,容不得我们想。留在我们脑中的只有: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年轻人跑到了我的面前,一把用来拨弄炭火的铁制火钳随着他右手高高举起,由小变大,迅猛无比地对着我的面门砸来……

“噗!”火钳砸在了我同一时间举起格挡的左手上臂,一声硬物相击,却被厚重衣物所包裹住的沉闷声响传来。绑在手臂上的那根钢条承受了这一击的大部分力道,但是我的左手臂依然清晰地体会到了那根钢条上面凸起的铁锈扎入皮肤的刺痛感觉。

那个年轻人显然对火钳砸下之后传来的奇怪触觉有一种莫大的意外,他居然些微迟疑了一下,抬头看向了我。

他看到的应该只是一个长着乌黑头发的天灵盖。因为,我一直保持着格挡姿势的左手突然前伸,搂住那人的肩头,拉往自己身边。在同一时间,我低下脑袋,腰部后倾,右手手肘顺势向后扬起,没有丝毫停顿地往前飞快送出……

钎子带着一股寒风狠狠地插入了面前年轻人的小腹之中。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止。

低着头的我看到一道亮光在两人之间闪过,钎子在接触到对方身体最初一刹那的些许阻力之后,锋锐的尖端刺破了层层衣物,势如破竹。

过于紧咬牙关,让我的双颊有些酸胀。我抬起头,想要看看他,看看他是不是还敢打我。可他就那样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眼神中充满惊讶、绝望和怀疑,然后,脑袋无力地低向了自己的胸膛。

我明白,他不会再打我了,永远都不会。

于是,我右手将钎子向外飞快抽出。直到这时,我的耳边才听到一声恐惧、尖厉的惨叫,我又一刀扎了进去。一直抓着他肩膀的手感觉一松,我这才发觉,他已经无声无息,像一摊泥巴一样滑倒在了地面。再也没有了怜悯与害怕,如同甩掉一块抹布般地松开了那个活生生的人,我挥舞着手里的钎子,一无所惧地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接下来的事情,在我的头脑中已经不再清晰,人体本能的应激反应与高度紧张下狂猛分泌出来的肾上腺素让我的脑中变成了绝对的空白。

唯一能记清的只有面前一道道飞快闪过的寒光、红芒和那一片乌蒙蒙,如同鬼魅般飘来**去的人影。手臂在机械地挥舞、捅刺,身体在一次次地跌倒、爬起,脑中仅存的念头是杀杀杀!在那短短几分钟,往日的所有记忆与生活全部离我而去,世界再也不是原本的世界。

闯波儿绝对是一个值得小弟们钦佩的人:他铁腕手段,说一不二,重名轻利,义字当先。

所以,那一场架并不像现在很多斗殴一样,小弟们胆寒之后,一哄而散,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我直接就能干到闯波儿。无论我的钎子怎么砍、如何刺,闯波儿与他的兄弟们,有人倒,有人伤,却无人跑,无人逃。于是,轻狂自大的我彻底失去了成为胜利者的可能。

一块青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啦”一声拍碎在了我左脸颊。我浑身突然无法克制地自上而下,自内而外地猛然一震。

“当啷”一声,钎子脱离了我的手,直插地面,颓然倾倒,惊起了一串清脆响声。我也没有感到多疼,只是觉得整个左耳朵就好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拍了一下,血肉都在高温中融化,一阵火辣的感觉。

然后,“嗡”的一声,这种尖锐的火辣钻入了脑中,脑袋变成了一口声传千里的大钟,大钟被人敲响的同时,还引起了所有神经的共鸣,又酥又麻。眼前一花,我一屁股坐在了地面。

我甚至还傻乎乎地认为我坐下和那一连串的响声有关。于是,有些失神地看了看清脆响声传来的那边,一把兵刃静静地躺在那里。晕乎乎的,我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却又猜不到哪里不对。再抬起头望着眼前一切,恍如梦中,偏偏又给了我一种自从开打以来从没有过的清晰感。

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身前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脸容、他们的衣着、他们的姿势以及他们眼中冒出的寒光。这种寒光我更加熟悉,我用力摆动着脑袋,想要找出答案。

“莫搞,老子来!”

顺着声音望去,透过不远处两条腿之间的缝隙,我看到了一个人。他拿着一把非常大、烤着淡淡青花图案的陶瓷茶壶,一瘸一拐地向我疾走过来。

闯波儿!

那种清晰与模糊交缠的感觉在这三个字浮现脑海中的刹那间消失不见,一切再次清晰起来。

闯波儿用一只手扒开了挡在我们之间的两个人;我使尽全身力气,手足并用,飞快地爬向了不远处那把安静地躺在地上的钎子。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并不是光年,也不是人心,而是达不到的渴望。

短短的路面变得那么漫长,膝盖与手掌接触的地面又是如此寒冷。我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腿,却依然追逐着一根可以让自己活下去的骨头的野狗,匍匐前行,坚定不懈,却又艰难万分。

看着越来越近的钎子,我告诉我自己,我要在闯波儿靠近的那一刻,拿起钎子!

“当啷”一声,一条缠着纱布的腿出现在眼前,大脚重重地踩在了钎子的把柄上,刀身翘起又落下,击打地面,发出了几下清脆的响声。

我知道自己完了,我再也没有机会站着走出这道门。万念俱灰之下,我有些挑衅地微笑着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茶壶,由小到大,迎面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