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宫分军的大营内,韩德让先令萧国带着他的心腹军卒埋伏在中军营帐周围,然后吹胡笳召集军官议事。适逢皇帝驾崩,宫分军的统领们都心神不宁,枕戈待旦,听闻中军有令,纷纷带着亲兵来到中军校场,只见皇后萧氏、太子耶律隆绪,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已经站在中军帐前。

众统领一见这情势,知晓局势有变,纷纷惴惴不安起来,交头接耳,莫衷一是。

聚集了数千人的中军校场嘈杂成一片,萧绰的脸色微变,若是耶律贤皇帝在世,这些宫分军如何敢如此,韩德让眼神一凛,他回头看了萧绰一眼,示意她莫要惊慌,大步走到前面,高声喝道:

“皇帝驾崩,尚有皇后和幼主在这里,豪族外臣心怀叵测者多,奸党伺机而动,国家遭逢大变,正是宫分军显示忠心的时候,愿意安定大辽社稷,忠于皇室的,现在都将右手袖子卷起来,愿意谋反作乱,勾结奸党的,将左手袖子卷起来!”

韩德让素有声威,他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正是要快刀斩乱麻,师法前汉名臣周勃收服北军,平定吕氏之乱的故智,利用萧后与耶律隆绪还占据着大义的名分,抢先一步牢牢控制宫分军。

宫分军的禁卫统领们面面相觑,他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只知晓宫分军的职责是宿卫皇室,极少数和宗室外臣有勾结的,怎好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左手袖子卷起,只怕刚刚表明立场,立刻就是被乱刃分尸的下场。忠心于萧氏和耶律隆绪的将领和他们的亲兵当即卷起了右手袖子,大部分没有什么立场的宫分禁卫统领也卷起了右手袖子,最后,校场里只剩下寥寥十几个统领,不肯卷起右手袖子,但也不敢名目张胆的卷起左袖。

校场中忠奸泾渭分明,众宫分统领已经将那些不肯卷起右边袖子的人围了起来,抽出刀剑环绕相对,这些人却也颇为硬气,聚拢作一团,其中有个叫做耶律辛的统领高声骂道:“新君即位是契丹耶律氏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韩德让你这汉儿说话!”

韩德让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一挥手,旁边萧国埋伏的弓箭手大步上前,朝着校场中间没有卷袖子的百十人攒射,此刻大局未定,容不得丝毫软弱犹疑,要以雷霆万钧之力警戒众人。周围卷起右手袖子的一部分人未料到韩德让下手如此之狠,居然一句话都不多说便将异己诛除,脸上露出惧色,另一些原本就死忠于耶律贤、韩德让和萧氏的宫分统领则泰然自若,契丹人重英雄豪杰,当断则断,连杀敌人手都软,如何能够让大伙儿心服追随。

眼看校场中不服之人已被尽数诛除,韩德让立刻分遣十余亲信宿将,带着心腹军卒,手持萧绰用辽国皇帝玉玺盖好的圣旨,前去接管适才处死的将领的部众。适才处死的都是外面的宗室亲贵走得很近,绝不会拥立耶律隆绪的将领,韩德让早已通过宫分军里的眼线了解得清楚,刚才那般作为,不过是迫使他们表明态度,好找着借口下手诛除。

目睹这杀伐决断的一幕,小皇帝耶律隆讯紧紧靠在萧后的身上,仰望着韩德让高大的背影,脸色苍白,忽然,他的眼前一亮,却是韩德让移开了身形,牵着他走到众多宫分军之前。

“既然宫分军忠于皇室,忠于陛下和太后,这便向新皇帝行君臣大礼吧。”韩德让沉声,上前几步,转过身形,立于众多宫分军统领身前,当先跪下,高声呼道:“大辽国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韩德让先三呼万岁,众宫分军统领这才醒悟过来,契丹族自从建立辽国之后,一切宫廷礼仪,大都从南朝制度而来,这三呼万岁的拥立礼仪,接受起来也颇为自然,于是不顾戎装在身,纷纷跪倒在地,高呼万岁。

眼看韩德让在反手之间,便将宫分军收为己用,大局初步稳定下来,萧绰心中激动,眼里闪过感激的光芒,带着耶律隆绪向效忠的宫分军示意平身。她强自平复了心头的情绪,高声道:“众将的忠心,皇家都记在心里,日后定当论功行赏。南院枢密使韩德让忠心可嘉,才具过人,由他总领宿卫各军,发号施令。”她从前多有代替耶律贤向朝臣和军队发号施令,此刻心头惴惴,说话却自有一番威严,各军统领已经向萧氏和耶律隆绪效忠,对她的命令也都凛然遵循,这大辽国最为精锐的宫分军,便在一夜之间,彻底倒向了萧后与小皇帝耶律隆绪,别的宗室亲贵就算不服,也只能造反作乱了。

篝火熊熊,将整个辽国皇室御帐营地照得如同白昼,韩德让得了萧后懿旨,以所率心腹将领十余人接管宫分亲军,总领御帐宿卫,他更亲自带刀巡行于萧后与辽国幼主耶律隆绪的营帐之外,以防备宫廷里心怀叵测之徒行刺。

萧绰眼望着韩德让巡行的身影,对小皇帝耶律隆绪道:“你父皇尸骨未寒,宗室亲贵两百多人,见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纷纷摩拳擦掌想要加害我们,韩大人虽然是汉人,却第一个站出来保护我们,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以后你要像尊敬你父皇一样尊敬他。”耶律隆讯听着母亲的话,用力点了点头。

小皇帝耶律隆绪刚刚虚岁十二,对军国大事,儿女私情这些都似懂非懂,生长在皇家,对争夺大位的血腥从小便有所耳闻,刚刚过世的父皇便是在即位前遭到政敌的陷害,落下终身不愈的病根。此刻耶律隆绪觉得外面的宗室亲贵都格外可怖,唯一安全的依靠,反而是这个和耶律氏没半点血缘的韩大人。不多久,恐惧和疲倦交相袭来,小孩子熬不得夜,就在母亲的怀里沉沉睡去。

萧绰搂着孩儿,凝视着帐幕壁上不时经过的身影,不觉痴了,脸颊一时潮红,一时苍白,一时羞涩,一时愧疚。原本因为皇帝耶律贤驾崩而惊慌失措,此刻但觉心头平和安宁,不多时,居然难得的睡着了过去,蹙额渐舒。

韩家原本是宫分奴隶出身的汉臣,韩德让亦多次统领宫分军外出,与宫分禁卫中的统领大多相熟,此刻更以心腹将领郭太保、萧轸、张素等为爪牙,由他们分领各营,将宫分军牢牢抓在手中。他手按刀柄缓缓巡行,不时派出亲兵询问各营和外间宗室亲贵反应,天气寒冷,铁甲上结起了霜花,亦不知不觉。

眼看天色拂晓,他才松一口气,靠在御帐旁边假寐片刻。朝中亲贵虽然群情汹汹,雷霆万钧之下,无人胆敢挑头造反,日后再徐徐剪除一些桀骜不驯之徒,这皇帝继位的大局便安定下来。经此一役,汉人将门在辽国的地位也大大提升。

大宋汴梁禁中,皇帝赵炅不知何时起有了失眠的困扰,斥退侍寝的妃嫔后,仍然辗转反侧不能安卧,索性披衣起来,细看晚间收到的一封密折,司徒兼侍中赵普参奏中书侍郎、平章事加兵部尚书卢多逊。

赵普在奏折中详细列举了卢多逊与西京留守赵延美之间勾结的情状,卢多逊不但多次密遣心腹胥吏交结亲王,而且还口狂言,称赵炅自高粱河中辽人两箭后身体衰弱,恐怕不久于人世,届时他一定会在朝堂上拥立赵延美再行兄终弟及之事。

虽然早知道卢多逊与赵延美过从甚密,也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封奏折,赵炅仍然咬牙切齿,头上青筋暴起,这奏折中触及了他两块心病,一是兄终弟及之事,二是高粱河之败。卢多逊乃是他一手拔擢出来丞相,原来是取代赵普在朝中位置的人选,可是居然结交皇弟赵延美图谋夺位,便是犯了十恶不赦之罪。

外间更鼓之声渐闻,赵炅再也无法入睡,索性披衣而起,传召命翰林学士承旨李昉、学士扈蒙、卫尉卿崔仁冀、膳部郎中知杂事滕中正觐见,官家只将赵普的奏折给这四人传阅一遍,令他们即刻拘捕卢多逊的心腹属吏,拷问罪状。

天子一怒非同寻常,此案牵连甚广,卢多逊被削夺官爵,全家流放崖州,即使遇到大赦也不再饶恕。赵廷美降为涪陵县公,流放房州,赵炅还派亲信官员就近监视。其余牵连的官员还有中书吏赵白、赵延美王府的属吏阎密、王继勋、樊德明、赵怀禄、阎怀忠等人,一起问斩,家产抄没,亲属流配海岛。

这一年,汴梁的冬天格外寒冷,丞相府上,已是耳顺之年的赵普拥着一件青色的羽绒大氅,与王侁对坐,旁边炉火熊熊,但赵普仍然显得颇畏寒冷,叹道:“老了,看来老夫也该告老还乡了,朝堂之事,只看你们这些后生晚辈了。”

“丞相大人正得圣上信重,怎能轻言勇退呢?”王侁口不对心地恭维道,他眼中流露出一丝忧虑,赵延美就是挡在赵德昭身前的大树,现在这棵大树被砍倒了,赵炅的目光会更多地落在赵德昭身上,也许就在转念之间,官家就能让赵德昭粉身碎骨。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官家启用卢多逊就是为了取代老夫在朝堂上的位置,卢多逊倒了,老夫也就碍眼了,帝王心术,无外乎平衡之道。”赵普悠悠道,将身上的大氅拥得更紧了一些,这浮海行出产的羽绒大氅虽然没有皮袍气派,却胜在轻便,尤其适合像赵普这样的老年人。人老成精的赵普披在身上,更有一种似乎要羽化成仙一般的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