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仲曜见古拉姆骑兵大多渡过了河水,正要招呼随行的脚夫赶着骆驼队先过河。使团出发时携带了大量最好的骨瓷、茶叶和锦缎,在于阗和伽色尼送出了一些。窑匠在骨瓷的表面上釉色试制出来一种天青色的花纹的瓷器,尤得埃米尔马哈茂德的喜欢,真正的王者都讲究加倍回赐的气派,便送了东方君主四十头骆驼,满载着各种天竺特产的珍贵香料、大笔金银钱币,以及玛瑙珍珠等宝物,使得此时的使团队伍中驼运礼物的骆驼不减反增,让脚夫们忙不过来。

不少伽色尼的王公贵族都私下向张仲曜求索了一些东方特产的精美礼物,并且让夏国的商团下次再多带最上品的瓷器过来出售,这些突厥贵族四处征战抢掠,又占着呼罗珊这么富庶的地方,有的是钱财,唯独没见过这般美轮美奂,晶莹剔透的宝物。

忽然,河对岸的密林里射出一阵箭雨,最前方几个古拉姆骑兵捂着喉咙载落马下,“敌袭!”还未渡河的夏国军队反而在伽色尼骑兵之前行动起来,校尉李朗率百余余名教戎军骑兵迅速赶到了河岸边,李朗指挥军士取出硬弓,箭矢摇指着河对岸来袭的方向,掩护脚夫驱赶刚刚下水的骆驼队争先恐后地往后退。百夫长长舒带领着弓箭手大声吆喝着那些脚夫将骆驼围成一圈,准备原地坚守,而此时,阿亚兹率领的古拉姆骑兵纷纷抽出了弯刀,大声呼喝着夏军听不懂的突厥语渡过河去,仿佛要和来袭的敌人决一死战。

“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竟敢侵犯诸王之王,阿杜德·道莱的疆土。”一队骑军从河对岸的树林中缓缓走了出来,领头的首领脸笼在面巾之中,身上穿着亚麻布制成的长袍,弓箭已经放回了马鞍后面,手里握着弯刀,冲着阿亚兹大声喝道。这样的羞辱使得古拉姆骑兵都大声鼓噪起来,两支军队眼看就要战到一起,阿亚兹脸色一沉,举手让下属噤声,高声道:“我们是护送东方君主的使者团前往巴格达朝见伟大的哈里发的,难道篡权者也要阻止么?”对岸那骑军统领脸色一变,见张仲曜等人的服饰确实和大食国内诸种族迥异,也信了几分,大声道:“可有凭据吗?”

李朗听得懂不少突厥语,闻言便大声道:“有!”他回头向张仲曜请了夏王给沿途各国君主的国书,乃是以汉、回鹘、突厥、粟特、阿拉伯等多种文字写成的,单骑策马过去,交予对面那骑军首领验看,那人细细读了国书,思忖半晌,他的脸笼在面巾后面也看不清神情,最后对李朗道:“欢迎你们,东方君主派来的使者。我们是诸王之王的禁卫军,但现在另有任务,不能沿途护送你们朝见哈里发和诸王之王,需要向导吗?”不待李朗回答,转头对阿亚兹高声道:“东方的使者已经在诸王之王的庇护下,你们这些卑贱的奴隶可以回去了。”

张仲曜与众军士在河对岸见两边大食诸侯军队开始时相互喝骂,后来李朗回来取了国书给对面那骑军首领验看,再后来这两边的诸侯又开始互相叫骂,差点又要动起手来,直到最后一刻,阿亚兹方才喝止了手下,骂骂咧咧地回来,张仲曜只听懂他粗话里夹杂一句:“神啊,让伪信者下火狱去吧。”不禁一笑,突厥人相互间却常常以伪信者相骂,同室操戈起来,不亚于汉地诸侯之间互相残杀,即使力不如人,也要在口头诅咒,只不知那全能的神听了这许多信徒的许愿,到底要帮哪一边。

对面的骑军一边用最下流的语言大声的嘲笑着他们,一边监视着伽色尼王朝的军队退了回去,张仲曜与阿亚兹告了别,向他致谢,方才率领使团缓缓渡过河流。对方的骑兵首领在两个随从的陪伴下策马过来,向张仲曜说明他们有要事在身,但可以提供两名向导,带他们去巴格达,张仲曜又向他道了谢,取出十匹洁白如雪的绸缎送给他,那首领矜持着收下了,又还送给张仲曜一匹高大的阿拉伯战马,告诉他若是在巴格达停留时间久的话,可以去禁卫军找艾哈迈德·本·阿巴德,便挥手作别,带着他那一队人马沿着河流往下游而去。

夏国使团则在向导指引下继续进发,一路上又碰到两队白益王朝的骑兵搜索队,但阿巴德派来的向导向他们解释过后,便纷纷离开。这一路晓行夜宿,张仲曜暗中观察各处遇见的大食军队、城市、要塞和百姓,只觉士卒彪悍厉敢战,所遇诸军皆以轻骑为主力,战马尤其神俊,兵刃锋利,但战士皆不着重甲,即使是精锐也最多披挂一层锁子甲而已,弓箭偏软且射得不准,几乎没有见到用弩的,各处城市和军事堡垒多用大石砌成,坚固难毁,军队和王公居住的内城大都有单独的水源,百姓聚族而居,越靠近巴格达,就越多虔心信仰神的村落,和中原内地民风尚文不同,这里的居民但凡有些能力的都习武,并且自备有刀剑弓马,诸侯相互攻战时多有从民间招募义勇。不给薪俸,仅仅许诺战胜后给予其自由抢掠的机会,便会有大队的百姓跟随出征。

张仲曜回想起河西正在抓紧训练士卒,打造各种铠甲军械,向黑汗和高昌派出大量的商队和探子,心中暗暗庆幸那黑汗国与高昌回鹘与大食国腹心之地相距遥远,不然以夏国十二州之地与整个大食这庞然大物对抗,胜负如何还真未可知。他白日细细观察大食的虚实,晚间则鼠须笔将所见所闻和心得一一记录下来,从河西出发这半年的时间,出发时积雪尚未融化,此时已是一年中最酷热的夏季,将士们晒脱了好几层皮,除了盔甲只能自己修补外,马匹、衣物都在沿途的大食城市不断添置,张仲曜的笔记也累积了厚厚的三本。

这一日,烈日高悬在西边,忽然,两个大食向导,侯迈伊尔和阿宰,对着远方地平线跪了下来,极为虔诚地伏下身子,李朗颇觉奇怪,这两个向导每天都要对着圣地的方向叩首,但均有一定的时辰,比公鸡打鸣还要准时,今日未到时候,怎么突然间做起了功课。在向导做功课的时候,张仲曜向来约束军士和脚夫在旁边静静等候,不得打扰,直到他们礼拜完毕方才继续动身。

向导阿宰叩首完毕站起身来,对身边的李朗大声道:“东方来的使者啊,在你们的前方,就是神赐的土地,伟大的圣城,和平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远的天际,一道白色的城墙在炫目的阳光下面隐隐绰绰的显露了出来,城墙背后,可以看到高高宫殿的圆顶,在阳光下闪烁着翠绿色光茫。“和平城,就是巴格达,我们到了!”反应过来的军士和脚夫们大声欢呼。

这座建造于两百年前的城市,是整个大食国的心脏,如同当初唐朝的长安城一般,阿巴斯王朝伟大的哈里发曼苏尔曾踏勘过好几个地方,最后他在底格里斯河右岸停留下来,在这个河谷中曾建筑过古代世界的几座最强大的都城,他说:“这个地方是一个优良的营地。此外,这里有底格里斯河,可以把我们和老远的中国联系起来,可以把各种海产和美索不达米亚、亚美尼亚及其四周的粮食,运来给我们。这里有幼发拉底河,可以把叙利亚、赖盖及其四周的物产,运来给我们。”哈里发曼苏尔以四年功夫,花费约四百八十八万三千第尔汗,从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和帝国的其他地方招来十万左右建筑师、技工和小工,建成了这座宏伟的都城,外城、内城和禁城共三道同心圆环绕着王宫,又使和平城有“圆城”之称。

饶是张仲曜这等老成干练的人也忍不住激动万分,军士们自觉地整理起衣甲和面容,以彰显华夏乃是文明之邦,脚夫们催促骆驼加快脚步,适才向导和军士所眺望的是高达十余丈的禁城城墙,所以从遥望城墙处到走到外城墙前面,也还有好一段距离。在外城的深濠外面,使团队伍被守城的士兵拦下来,两位向导又向他们说明了情况。

“你们真是从中国来的么?啧啧啧,”城卫队长哲利尔带着惊奇的目光,“先知说过,假如知识远在中国,也要孜孜以求之,天哪,我居然看到了来自东方的使者。”挥手放他们进城,看到这庞大的使团队伍,不用城卫军驱赶,旁边的商队都自觉地闪开了一条路,张仲曜微笑着谢过了他,率领着队伍徐徐走入城内,沿着一条宽阔的大街,一直朝那高耸的内城墙行去,这样的大街在巴格达共有四条,以镀金宫门而得名的金门宫为圆心,从中心区辐射出来,象车轮的辐条一样,射向哈里发帝国的四个角落。

来到接待四方来使的馆驿门口,一个身穿精制锦袍,满脸堆笑的阉人迎上前来,对张仲曜道:“我是诸王之王的侍者埃布,东方君主的使者,欢迎来到巴格达,伟大诸王之王十分高兴,请使者大人在城中安歇,三天之后,诸王之王将在永恒宫召见使者。”张仲曜拱手道谢,眉毛微动,看来要见哈里发,先得过白益王朝的君主阿杜德·道莱这一关。

那阉人埃布到是自来熟的,在旁边嘟囔起最近流行的俏皮话来:“‘对于富人,巴格达是好地方,对于穷人,它可是苦难之乡,我像伪信者家中的《古兰经》,一直在它的街头巷尾彷徨’。”他如此肆无忌惮地开玩笑,张仲曜和李朗都吃了一惊,看来到大食各地虽有为数众多的宗教狂热者,但这些王公贵人和近侍们,却不见得有多么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