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之中的夏王恍若圣人一般,慷慨激昂的话语,使教士们更加坚定了为纯洁的信仰而献身的精神。“你若不是圣贤,便是魔鬼。”杨德亮喃喃道,长年累月与各种试剂和粉末打交道,使他的面色灰暗,但坚定的信仰让他黑瘦的身形犹如一座沉默的火山,他的眼睛偶尔闪现出来的,是狂热的光。若是心有鬼祟的人给他盯上一眼,说不定要失魂落魄半日。

他的嘴唇通常都是紧闭着的,哪怕是指点弟子,哪怕多说一个字也不肯,但为了维护教义和他人辩驳之时,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仿佛突然间焕发了青春,他会滔滔不绝的引经据典,像狐狸一样掩藏自己的目标,直到对手露出破绽,再用最尖锐的词语讥讽对方的荒谬之处。

放眼河西,最招人仇恨的,就是杨德亮,就算他有起死回生一般的医术,有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渊博,愿意跟随他的入室弟子,不过寥寥数十人,信众数百,大多是原本就愤世嫉俗、离经叛道的不第文人,但就靠着这寥寥数百人,杨德亮营造出迫使沙州书院也不得不正面回应的声势,就连陈德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生的传教者,可惜,他所属的教派只是一颗流星。

“各位长老,这神学院的事宜还请多多费心,务必不可使邪魔外道趁虚而入,”走下讲坛,陈德诚恳地对原先的宗教裁判所,现在的神学院长老说,他痛心疾首地叹道:“各正教道门原本是劝人向善,普度众生的,可惜总有些奸邪小人假借神意侵害苍生,以至于中原三武一帝不得不做了些矫枉过正之举,那种局面实在是吾不愿见的,愿众位长老以神学院为根基,以宗教裁判所爪牙,以万千信众为羽翼,专心致志扑灭邪魔外道和教中小人,与吾共致太平盛世。”

他话语中提到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周世宗四次在中原大规模的灭佛,也牵连了许多其他道门的法难,几个长老心头都是一跳,陈德虽然对宗教上采取听凭他们自治和不干涉信仰的基本原则,但中国向来的传统就是世俗朝廷的无上权威和统治基础绝不容宗教染指,众长老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都低头唯唯称是,就连那桀骜不驯的杨德亮也是如此,他是汉人,自然知道在汉地到底是官府说了算,既然陈德有这个提防,便绝不会容忍黄巾太平之事重演于河西,杨德亮暗暗叹了口气。

随后,陈德便让神学院长老主持接下来的程序,自己则转到军械司视察,李简立刻向他呈上了仿制的偏架弩,让一名军士当场做了演示,三百五十步之外能够射入木板半寸。

“不错,这弩就命名为神臂弩吧,”陈德满意的笑道,亲自试射了一下,十分好用,“这神臂弩和原先的改进连弩可收长短结合之效,此后步军中除了射雕营不用弩,只仍用弓外,其它弓弩营全部改用弩,一营五百军士,三百人以叠射法用神臂弩,两百人用连弩,再配防身用的弓箭。到时候弩的需要量很大,军械司这里忙得过来吗?”陈德所说的射雕营乃是军中射艺最好的弓箭手组成的一营,这些人用弓箭和弩的准头相差不大,反而更快,而且个各人使用的弓也有讲究,便不强求他们用弩。而射艺尚差一点的军士则全部改习弩阵,弓只作为个人选择的防身武器了。

“卑职按照陛下所指点的标准件、流水线和公差配作三种法子,将精度要求不高的部件放给了辎重营和浮海行的工场,军械司的工场只加工最为核心的部件,外面的部件到了军械司工场后再组装起来,通过互换性检验后方才装箱发给各军。这样制弩的速度比从前大大提高了,更与党项拓跋氏先前敝帚自珍,连看都不让外人轻易看上一眼的时候有天壤之别。”李简恭谨地答道,“另外,骑兵用弩的试制也在加快,现在主要问题在弩的尺寸和射程之间尚有矛盾,还有就是携带问题。”

陈德点点头道:“做的很好,重骑兵钢甲试制得如何?”李简道:“在炼钢和冷锻上还有些费工,现在匠人先用极深的水桶做成的压力机来锻制钢坯破费时候,但是军械司也只是加工肩胛甲和关节甲这些核心的部件,其它大片的甲页也都分配给辎重司的工场去做。”陈德沉吟了片刻,道:“经略西域,大军长途奔袭,为了减少辎重消耗,出征的人数便少,军械越精良越好,要和突厥、大食轻骑决战,这甲骑具装和神臂弩都是克敌的利器,时不我待,冷锻工艺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提升的,先把钢料的制造效率提升上去,从天竺礼聘的制钢师傅指点下面,可有收获?”

李简道:“天竺师傅原来所用的铁料和配料和吾国皆有差别,现在工匠们正一样一样地实验取代之物,学士府梁先生的高足赵平大匠师,在这方面对工匠们帮助甚大,他因循着元素相合的本性,倒是找到了好几种替代的配料。”陈德点头笑道:“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现在工匠们可是对赵平心服了?”李简笑道:“正是。”

军械司乃是夏国最为腹心的部门之一,其中工匠多有终身不能出去和外人接触的,陈德对这些人也刻意优容,逐一巡视了试制、冶炼、制胚、锻造、组装、检测各个部门,和匠师们一起吃饭,兴致上来还抡起锤头敲了几下。

从军械司出来时,天色已经晚,西北方向天狼星在闪烁发光,张仲曜使团上次传回讯息已在呼罗珊,当地的大食诸侯,埃米尔马哈茂德对中国来的使者商团出人意料的热情,,埃米尔马哈茂德的脑子里满是进军天竺的计划,对黑汗国和高昌回鹘、于阗国之间的战争提不起兴趣,反而能从商队和贸易当中得到不少好处。根据张仲曜的描述,大食的诸侯,底下的将军们对利益的重视大大超过对宗教的狂热,反而民间有不少狂信徒。

“大人,这一路走来,日头似乎起来的越来越晚,夜黑得也越来越晚,但奇怪了,阳光这么刺目,却总感觉白天比往常要短似的,”十夫长赵匡对李朗道,几个月在沙漠戈壁间跋涉,他的脸不但晒得黝黑,还被沙砾磨得格外粗糙,像身旁的伽色尼护卫骑兵一样,夏国军士也穿起了宽大的长袍,戴着厚厚的头巾来抵挡烈日的灼射,口鼻还围了面巾来遮挡风沙。

李朗咽了咽口水,不到万不得已不喝水囊里的水,这是沙漠行军时养成的习惯,哪怕到了水土丰美的呼罗珊也改不了,他沉默的看着周围大片大片的牧场,这是一个很长的草原地带。发源于帕罗帕米苏斯山脉、普什科赫山和比纳鲁山的大小河流使呼罗珊草原上布满了星罗棋布的肥沃绿洲。千百年来,波斯人坚持不懈地修筑和维护了良好的灌溉系统,到处是公园、果园。葡萄园、小麦地、稻田、大麦地以及榆树和杨树防护林,所有这些,令呼罗珊地区在穿越了沙漠的旅人眼中显得格外的令人赏心悦目,仿佛传说中流淌着奶和蜜之地。经过波斯人无数世纪的艰苦耐心的垦殖,呼罗珊一带已经变成了相当富庶的地区。

但是,波斯古国的后裔却不是这里主人,而是被统治者。统治者是外来的突厥人,他们用轻骑和弓箭弯刀征服了这个国家,伽色尼王朝的军队主体是突厥人,偶尔也吸纳一些阿拉伯人和塔吉克人,但波斯人则少之又少,居于少数地位的统治者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让主体民族接近武力。看到这里的情况,李朗也理解了陈德为什么坚持着要文士和荫户习武的原因。

“张使者,从这条河对岸便是白益王朝的地方了。”护送的使团的古拉姆统领,阿亚兹沉声道,他的脸颊瘦长布满了蜷曲的粗短胡须,眼仁呈现一种浑浊的褐色,似乎总是笼罩在一层烟雾中。宫廷古拉姆既是埃米尔马哈茂德私人的奴隶,又是从小便接受训练的职业军人。陈德在张仲曜出使之前就一再叮嘱,如果遇到由大食诸侯的奴隶训练而成的军队,一定要细心观察其虚实。

“阿亚兹统领,咱们就此别过?”张仲曜对他拱手道,这个胡人颇有意思,不似一般头脑简单的军汉,偶尔还能从他嘴里吐露一些对呼罗珊当地时局的看法,驻扎在城市里的时候,他穿着用最精美的锦缎做成的华丽长袍,佩带大量珠宝装饰的武器,并且总是以埃米尔马哈茂德最忠心的下属自居,但张仲曜看穿了他眼底里的野心。

“张使者是代表这伟大的东方君主来朝见哈里发的,没有确保使者安全的情况下,古拉姆是不会放弃自己的职责的。”阿亚兹的鼻音很重,挥手让手下的骑兵涉水过河,进入了白益王朝的领地。张仲曜脸上闪过一丝忧色,这些大食诸侯手下的兵将,和中原藩镇割据的骄兵悍将一般无二,好勇斗狠。埃米尔马哈茂德为了向东方使者显示他的实力,曾经请张仲曜观看军容,这样一个藩镇,单骑兵便有三万人,使用的弓箭、狼牙棒、短剑和标枪的步卒则远远超过此数,还有从天竺引入的象兵,不能想象这样如山岳一般的庞然大物结队冲阵时是何等的景象。这样的实力,不过是大食的一个藩镇。以前朝武功之盛,与大食帝国只是互有胜负。这样的强敌,决不能让他们有机会染指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