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大食巴格达城的使团队伍明日便启程,随从军士五百人,教戎军校尉李朗为副使,”张仲曜看了陈德一眼,见他并无表示,接道:“其余五十名使团随员中有会粟特语、突厥语、波斯语、大食语的翻译,有精于绘制地图的匠师,还有驱赶驮马的脚夫,携带了二十驼送给哈里发的礼物,二十驼送给沿途官员的礼物,此外还有一些商队打算跟随在使团后面往西方去作贸易。”

陈德点头道:“眼下大食国王权衰落,诸侯割据,于吾国前唐时分政令不出长安类似,就连哈里发本人似乎也被突厥禁卫军所挟制着。现在要巴格达哈里发约束黑汗和高昌回鹘不向吾挑衅也不可能,仲曜争取哈里发颁布一道教令便好,让他承认吾为伊斯兰教教徒的保护人,黑汗国和高昌回鹘人与吾国之间的战争并不是为宗教争执而是为了财富。不值得为了这些打着宗教旗号杀人放火的强盗而让纯正的教徒流血。”张仲曜沉声道:“微臣记下了,必不辱命。”

陈德点点头,见他似乎有些过于紧张和郑重,便笑道:“此番不是寻常出使,乃是去合纵连横的,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有利于吾国吾民之事,以你才具,尽可以任意挥洒。到了西州于阗地界,就会明白那些打着信仰幌子的突厥强盗,实则和禽兽无异。”他脸色一凛,“若是他们一定要战,吾等便和他战,吾大夏的铁蹄,不妨做一次神罚之鞭。”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华夏与黑汗国和高昌国之间战争规模扩大到与整个大食体系的绵延战争,那么就不惜将辛古和于伏仁轨统治下的部落都武装起来,以游牧迁徙的方式进行一次的西征作战。

因为高昌回鹘尚且盘踞着丝路北道,而南道的于阗国则与夏国是盟友,张仲曜的路线便选择出阳关,经鄯善以北循着河流西行,经于阗国,在莎车以西越葱岭,抵达呼罗珊地区,这里是与黑汗国相互敌对的萨曼王朝故地,但如今统治呼罗珊的却是伽色尼王朝的埃米尔马哈茂德,他正在积极地联络黑汗王国一起攻打旧日的宗主,萨曼王朝的国君阿卜杜勒·麦利克二世。

“埃米尔马哈茂德的野心在于河中地区和彻底毁灭旧主,便如前朝有的藩镇做梦也要占领长安一般,”陈德对张仲曜缓缓道,“若有可能,可以和他接触,吾国将来击败高昌回鹘和黑汗国,囊括其地,可以出兵与他一起攻打萨曼王朝,我们要撒马尔罕,萨曼王朝的都城布哈拉可以给他。”张仲曜用心地记下来,自从将出使的责任交给他以后,陈德就多次召见张仲曜,向他指点西方大食诸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并明确告诉他夏国在西方的主要利益是获取一个以撒马尔罕为中心巩固的桥头堡,保持中亚地区的均势,陈德自己觉得,既然夏国很可能将会阻止两百年后蒙古军队对中亚的彻底毁灭,那么就要防止连锁反应,比如同两百多年前大食帝国那样的强大敌人崛起。

康曲达干已经屡次向陈德表示,只要陈德愿意帮助粟特人复兴康居国,他们愿意完全效忠于大夏,粟特人已经在喀拉汗国和萨曼王朝埋伏下了许多内应,到时都可以帮助夏国的军队。能够一举确立在河中地区的宗主地位甚至领土主权,这样的时机也就是短短二三十年。

“经过呼罗珊地区,再向西就是白益王朝的国王阿杜德·道莱统治的地区,这个王朝的地位相当于晚唐时分朱温的宣武镇,”张仲曜点了点头,陈德这么说他便明白了,“巴格达的哈里发塔伊耳也只是阿杜德·道莱的傀儡罢了。要哈里发颁布教令,主要是要取得阿杜德·道莱的认可,阿杜德·道莱是个雄主,与他打交道要小心行事,他的王庭在设拉子。吾国与巴格达相距遥远,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冲突,但呼罗珊与河中地的大食诸侯,乃至黑汗国都是大食体系内对他有威胁的。我们进入河中地可以帮助他牵制住东方的大食诸侯,还可以与他共享商路之利。”

待张仲曜记下之后,陈德又道:“更西边的大秦故地有国名拜占庭帝国,与大食诸国乃是世仇,待巴格达事了之后,你旋即返回,派副使跟随商队出使其国都君士但丁堡,呈交国书,算是未雨绸缪。他若是要我们与他东西夹击大食诸国,便与之虚以逶迤吧,拜占庭对西面的商路有极大的影响,要说服皇帝巴西尔二世保护我们的商人,最好争取他容忍我们在黑海东岸建立一座自治的港口城堡作为货物的集散地。再往西,我们的商队走不了那么远,那些蛮族国度尚不开化,眼下用不着和他们打交道。”他顿了一顿,又道:“让李朗把一部叫做《查士丁尼法典》的书带回来。”张仲曜沉声答是。

陈德壮之道:“昔日张骞出使,百折不挠,终于凿空西域,此后历代仁人志士前赴后继,方为华夏开拓了万里疆土,仲曜此去,亦是如此,流芳百世,光照汗青,可以期之。”萧九、李斯原本不甚看得上此番出使之任,李斯甚至有些暗暗欣慰,但今日听陈德交代如此详尽,对西方诸国情势条分缕析,显见这趟差事并非简单出使,而是夏国势力要大食帝国诸侯纷起的当口,如同战国时分苏秦那样连横折冲,分化瓦解,然后趁虚而入。一旦成功,肯定是名垂青史的壮举。

次日清晨,张仲曜便率领使团浩浩****地从敦煌西郊出发,加上自愿随行的商队,共两千余人。陈德亲自送到阳关,庞大的使团和随行商队,在向导的指引下渡过此时尚是一片水泽的罗布泊,穿越沙漠,戈壁,来到于阗国境。此时的于阗王乃是一代雄主,汉名李圣天的尉迟乌僧波之孙,叫做尉迟达磨。于阗王族尉迟氏乃汉化已久,国中保存有自从汉代以来历代中原朝廷册封的文书,尤其仰慕华夏文化,以华夏礼仪教化百姓,兼得农牧之利,又鼓励耕织,国内盛产玉石,民间尤信佛法,在黑汗国假借着伊斯兰教之名向东侵略之前,于阗国俨然便是一个世外桃源,于阗王李圣天更将本国自称为西域“小中华”。

大约十五年以前,占据疏勒的黑汗国假借于阗国上下皆崇信佛教,与伊斯兰信仰不符为由发动战争,一路屠杀僧众,毁灭佛寺,令生灵涂炭,于阗王李圣天奋起抵抗,并向宗主国大宋求援,孰料汴梁朝廷无力西向,仅仅派了一个百多人的僧侣团“游西域”以示支持。于阗几乎是独立抵抗着来自整个伊斯兰世界狂信徒,妄图在东方劫掠财富的突厥人和野心勃勃的黑汗国联合起来的东侵。黑汗国不断从各个伊斯兰国度的狂信者中招募战士,一次又一次地补充了兵力,更有高昌回鹘助纣为虐,于阗国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也正因为此,尉迟达磨不顾陈德吞并了与于阗王室有姻亲关系的归义军曹氏,反而为张仲曜的使团召开了一个盛大的欢迎晚宴,所有的王公贵族全都出席,宴席上摆满了各色肉食,牛羊乳酪,果脯蜜饯,粳米粟米烹制的各种食物,盛大的王族乐队弹奏着琵琶、笛、竖箜篌、筚篥、羯鼓等各色乐器,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地各族舞姬,就算是张仲曜、李朗这样的人物,也有些目眩神迷。

“黑汗国与那高昌回鹘久为中国之患,那黑汗国其实是前唐时的葛逻禄部族所建立的国度,早就和大食人勾结,高仙芝将军做安西节度使时的怛罗斯之战,便是这葛逻禄部临阵反水,出卖王师,以至大食人得以染指西域。如今更得寸进尺,假借邪教之名,侵凌吾国,四处烧杀抢掠,捣毁佛像,焚烧典籍。”尉迟达磨大口喝下杯中的酒液,接道:“夏王陛下派张将军前往出使大食国,警告那哈里发不得干涉吾等与黑汗与高昌之战,真乃当今英雄!今后王师西征,尉迟达磨愿率三万于阗子弟为王师前驱。”他的眼神有些闪烁,但仍然不得不向张仲曜表明了依附夏国的意思。

大宋汴梁朝廷虽然是正朔,但对于阗鞭长莫及,陈德是汉人,现在占据了数千里的地方,军力强横,又有心进取西域,于阗国若是不依附于他,只怕他收拾完了高昌和黑汗,转手便将于阗一样对付。这千年以来,中原勃兴的时候,西域作对的国家全都被灭了。俗话说一叶知秋,如今看张仲曜将军,李朗副使两位这风神俊秀的容止,随行皆是熊罴之士,商队规模庞大,更看那夏国国王居然派出使团向大食国宣示警告的堂皇气派,便是中国勃兴不可遏止之兆,相传了十数代,一直侍奉中国的于阗王室若是没有这点眼色,也就不配自称为“小中华”了。

“来,张将军再饮,王师将士个个都如龙似虎一般,却又令行禁止,好生令人羡慕,如此虎狼之师,真不知如何才练得出啊!”张仲曜将于阗国王敬来的酒饮尽,微微笑道:“这个好说,吾大夏军中但行推举制,举贤任能,已收人人奋勇之效,若是于阗军照此办理,黑汗国与高昌回鹘何足道哉!”于阗国与经营天山南道的练锐军早有接触,军中也有许多勇士羡慕练锐军的制度,并且不少人向国王要求改行此制,但这一体制明显是触动了贵族的利益。张仲曜虽然毫不藏私,尉迟达磨却只有唯唯而已,张仲曜察颜观色,心下暗道,待陛下囊括西域,进取河中之后,于阗国的勇士,还能容忍那些抱残守缺的冢中枯骨不成。他也不和尉迟达磨继续讨论此事,只微笑着周旋于于阗的高官显爵之中,向他们传达着夏国的善意,和拔刀相助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