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者,节操若冰雪,浩然贯日月......”颜渊喃喃念着断断续续地词句,“生死不足论,唯存义与责......”他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点燃了学馆屋顶上的烽火,“虽死不能屈,若董太史笔,若苏中郎节,若段太尉笏。”一缕孤烟直冲天际,在一片蓝天白云中显得格外清晰。

安西的规矩,每一学馆都以大石砌成,屋顶上建烽火台,烽火又分为两种,一种黄烟,是求援的,即来敌不多,但学馆势单力孤,左近的军士民户见此烽火须立刻骑马赴援。一种黑烟,是报警的,即来敌强大,左近的军士民户各自疏散。此刻颜渊点燃的便是这求援的黄烟。

点燃烽火后,颜渊便躲在学馆屋顶垛堞后面,隐藏身形,手中紧握着弓箭,紧盯着加快打马过来的贼人。刚刚到一百步内,他便“嗖”的一箭放了出去,那箭杆擦着当先贼人的马首插入地上,将马匹惊得咴咴长叫人立,差点将贼人摔下马来。颜渊暗骂自己沉不住气,若是这一箭射出时手再稳一点,就定要射中那贼人。马受惊了的贼子手忙脚乱的同时,其余几人大声叫着,打着马匹跑动起来,嗖嗖两箭射到颜渊藏身的垛堞上面,吓得他赶紧趴在了地上,连滚带爬地到了几步之外,刚想探出头去,嗖的一箭迎面而来,幸亏他躲得快,箭矢擦着发髻飞了出去。草原上的马贼经过骠骑军不断剿杀,能活下来还有胆量到汉地骚扰的,莫不有些手段,百步穿杨的箭法那是基本功夫。

五个马贼见这石屋只有一个弓弩手,便留了两人弯弓搭箭在外面守着,另外三人则找大段木头当做檑木来撞门。石砌的学馆门户修得不甚高大,门板却极厚,后面更有整根的木头作为门杠。马贼只能以马匹拖着檑木不断撞击才能破门,除了这大门之外,其它墙壁皆是石料砌成,便是放火烧也不惧。那几个马贼以为这石头砌成的宏伟房屋的主人必然富庶,便费心去寻找制作檑木,他们探听清楚,附近一带军士不久前出征未归,所以对颜渊所点燃的烽火也未放在心上,以这五个人的骑射箭法,等闲的民户来了百十个也不惧。

“他爹,看那黄烟莫不是学馆遭了贼人?”王于氏差点没哭了出来,沾满黄泥土的手指着学馆的方向,时值隆冬,王于氏的头脸都包裹在厚厚的布帕里面,免得冻伤耳鼻,布帕外面凝着一层冰霜。王庆的心头也是一沉,将手里的锄镐丢在刚刚刨出来的羊马粪堆上,搓了搓手上的粪土,转身回屋取出弓箭和剑,牵出挽犁的草马,骑了上去,王于氏拼命抓住丈夫的马缰,眼泪已欲夺眶而出,马贼的厉害,他们这些生活在边地的民户最是清楚。马贼以杀人放火为乐的残暴心性,更让本分的百姓胆寒。

“放手,”王庆沉声道,艰苦而危险的边地生活,让原先有些懦弱的王庆多了几分强硬,“咱家还有孩儿。”王于氏几乎是带着哭腔在哀求。“咱家的孩儿总归也是要上学馆的。放手。”王庆将马缰从媳妇的手里夺了过来,转动马头,双腿一夹马腹,那马儿便得得得便向学馆方向跑去。王于氏望着丈夫骑着矮小的草马,双腿几乎要垂到地上的背影,抽泣着坐倒在地上,过了好半天,才又拿起锄镐,继续刨挖着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牲畜粪便,这些粪土,冬天收集起来,到了开春,就是最好的肥料。要在边地挣扎着生存,不管发生了什么,该做的事情,一样都不能停止。

骠骑军十夫长尚忠信望见远方升起的狼烟,脸色一凛,喝道:“学馆示警,速速随吾去救!”双腿猛夹马腹,波斯种的战马不满地嘶鸣一声,奋起四蹄朝那黑烟升起之处跑去,后面九名骠骑军军士也都策马奔驰。

尚忠信身上带着学士府征辟灵州颜渊修撰《庄子集解》的公文。梁左丘读了颜渊的一封探讨求教的书信后,生出爱才之心,原本想让此子到沙洲书院就学,此番新任陈德学士府长史,领下编纂收集百家典籍的重任,想起颜渊似乎对老庄之学颇有见地,便修书一封,请他暂时屈身为自己的荫户,到学士府先做个属吏,将来若有成就,也可晋身学士。自从陈德入主河西陇右以来,击破部落无数,那些破落的昔日贵族与一些悍不畏死之徒多有流窜各州县为恶的,诸军进剿虽有收获,但要将之完全肃清却有待时日,为保证安全,陈德便下令各军府要护送这些学士府征辟的人才进入沙州。

砰——,两匹马合力拖着的檑木撞击大门的巨大声响,震得石头砌成的学馆墙壁也微微颤动着,颜渊却只有无能为力的伏在屋顶的垛堞后面,连稍稍探身起来望一眼也不成,那两个负责监视他的马贼的箭就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只要他稍稍抬起头,便嗖的一箭,好几次若不是趴下得快,颜渊已经成了一个死人。“这里只是一间学馆,在下穷书生,一贫如洗,实在没有什么东西,”颜渊小心翼翼地喊道,“值得诸位好汉如此大费周章的。”

撞门的声音消停了片刻,颜渊刚刚想探头去看个究竟,嗖的一箭差点将他咽喉射个对穿,马贼又砰砰撞起门来,底下有个尖嗓子骂道:“若是没有钱粮,便将你这汉人书生烤来吃了,学馆中不是有孩儿么?想来也好吃得很。”又有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定要里面学童当尽数杀了,好消解心头之恨。”颜渊心底一阵恶寒,只盼这几个马贼是虚声恫吓,用意还是不信自己自是贫寒书生,想要讹诈一些钱物粮食之类的,但更有可能他们真是想要冲进来大开杀戒,这些马贼在草原上流落的久了,所思所想都异于常人,早已习惯杀戮为乐。

颜渊正忐忑间,听远处传来一声大吼道:“骠骑军尚忠信在此,哪来的毛贼如此嚣张!”颜渊探出头去,也没有人拿箭射他了。只见十名骠骑散开成前后两条线朝着山上奔来。那马贼似乎有些惊慌,将檑木抛在地上,五个人纵马朝山下冲去,企图凭借着地势一举冲破骠骑军的拦截。颜渊紧握着拳头,暗道“一定截住他们”。但见马贼策马向下冲锋的势头极猛,不但如此,还一边冲一边往下射箭,骠骑军的军士虽然骑射不弱,却吃了地形的亏,要不断地拨马躲避那居高临下而来的箭支。

这上山的缓坡并不宽阔,旁边是遍布碎石,马匹不能驱驰的陡峭山壁。那马贼自量落到骠骑军手中是生不如死的结局,也起了同归于尽的心,从上往下不顾一切的冲锋,眼看两股人马就要撞在一起,忽然听尚忠信高声叫道“贼子厉害,放他们走!”十名骠骑各自将马往旁边一分,似乎让开中间的道路。

马贼一见有了空隙,纷纷得意得大叫,一边射箭,一边靠拢一起,要从骠骑军中间通过,孰料就在马贼穿过骠骑军中间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尚忠信一声暴喝道:“都给爷爷滚下来吧。”两边各五名骠骑军一起抬手,居然拉起来数条绳索,恰好拦住自上面冲下来的奔马脖子,马匹在高速奔跑中吃这一拦,又是在下山,纷纷失了前蹄,嘶鸣着翻滚摔倒在地,尚忠信得意地哈哈大笑,招呼众军士射杀冲在前面的四名马贼,留下一个好拷问口供。不料那几个马贼倒也硬气,虽然摔下马来,仍然挣扎着放箭,最终只好全数射杀。

“将军真乃神勇。”颜渊接过学士府的征辟公文,称赞道。尚忠信也不谦虚,咧嘴笑道:“等闲几个马贼,好说,好说,”他带着一脸神秘的表情凑近颜渊,“承影营你听说过没有,两个百夫长都对吾甘拜下风呢。”尚忠信脸上带着得意的神情,这承影营的大名颜渊也是听过过往商旅说起过的,对他自然是肃然起敬。这时有三三两两的民户骑着草马赶过来救援,见军士大人已经杀败了贼人,五六十民户围着尚忠信等军士道谢,高兴得他合不拢嘴。

唯有二十几个孩童得知颜渊要离去,都有些依依不舍。边地垦荒的生活是极其艰苦的,农户们也少有闲暇来管教孩子,反而是这教书先生颜渊和这些农夫的孩童相处时间极多,人又谦和有趣,深得孩子们的喜欢,就连不甚用功的霍骠朓等,也都不舍得他离开。

思忖半晌,颜渊下定了决心,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尚忠信道:“尚将军辛苦,梁大人的美意,吾心领了,只是若吾就此离去,这些才刚刚开蒙的孩童便无人教他们识字读书,明忠孝节义,吾不忍弃之,“他顿了一顿,脸上带着愧疚的神色,又道,“颜氏世代都是耕读传家的,若是梁大人首肯,颜渊更愿意继续留在此地。待这些学童另有明师教导,如梁大人不弃,颜渊再赴沙州向梁大人请罪。”

他这话讲得颇为缠绕,尚忠信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半晌后方才一跺脚道:“真是个好先生,”摇摇头叹道:“若是当年吾村里的秀才不着急出去做官,老尚也不会到了今天才识得三百个字。”

很多年以后,龙牙军校尉霍骠朓有一次提到大学士颜渊是自己的老师,袍泽们居然纷纷笑骂他信口吹嘘,霍骠朓也不和他们啰嗦,只是不禁回想起尚将军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