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汴梁,闷热而潮湿,对于从高粱河带回两处箭创的赵炅来说,这个夏天尤其难过。一路溃退耽误了伤势,伤口溃烂长成恶痈,即便是妙手回春的御医,也无法消除那辗转反侧的痛入骨髓,而比这跗骨之蛆一般的疼痛更甚的,是不时纠缠赵炅的噩梦,每当昏沉,还未甜睡,便似有无数厉鬼在耳畔呼啸嘶喊,醒来时头痛欲裂,浑身发冷,贴身小衣湿成一片,虽有侍寝的妃嫔宫相伴,却仍是胸中惶恐,手足冰凉。

有时梦到契丹大军兵临汴梁,石守信曹翰等宿将却如当初高粱河一般,勒兵不救,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契丹人掳去,这伙人便立了赵德昭做皇帝,天下人都拍手称快,叹道这谋害长兄的恶徒总算遭了报应。有时梦到被烧成焦炭的李煜和七窍流血的孟旭一起喊冤,黑白无常却做胥吏模样,手执着类似开封府大堂的刑枷,要所拿自己去阎王那处,眼看着一双大腿被放进了血肉磨盘里面,赵炅惊醒过来,掀开膝上搭着遮住双腿的黄绸,却见那箭创结痂裂开,疽痈又流出了不少脓水,钻心的疼痛,正与那梦中所感相似。

“来人!”赵炅大声叫道,以颤抖的手指指着股上伤处,“快传御医!”内侍不敢朝官家股上看一眼,战战兢兢应了一声,一路小跑而去。夏季湿热,为防止捂着伤口,使溃脓恶化,即便是尊贵无比的大宋官家,双股以下也只能以薄绸虚掩,隐约可见溃烂丑陋的伤口。而赵炅最忌旁人眼神落到那处,接待朝臣时,都居于下有遮挡的桌案后面,若是宦官侍卫的眼神偶然在那处停留被他察觉,立刻便会引来雷霆之怒,狗命不保。

“武功郡王赵德昭求见陛下。”见官家小睡醒来,当值的宦官不敢怠慢,忙禀报道。“传他进来。”赵炅整了整身上黄袍,不自觉地左右看了看,进来朝见的官吏立于在胡床桌案的对面禀报大小事项,并无可能看到自己身下几乎不着寸缕的可笑模样。如果御床旁边有铜镜的话,他会看到自己的眼眶已经深深地凹陷下去。

赵德昭大步迈进来,他的面庞依稀有几分赵匡胤的影子,却要比赵匡胤去世时候年轻许多,年轻得刺眼。“官家。”见德昭恭恭敬敬行了臣子之力,赵炅轻舒了一口气,缓缓道:“日新,天家亦有亲情,一家人不必拘谨。此刻没有旁人,坐下说话吧。有什么事情?”

赵德昭依言坐在旁侧一个绣墩上,秉道:“没有旁的,微臣此来,只为近日禁军里面有些怨言,言道攻打太原的赏赐还未发,微臣不敢隐瞒,特来禀报官家。”

赵德昭提到禁军的时候,赵炅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左眼皮子居然不自觉地跳动起来,缓缓沉声道:“那依汝之见,又当如何?”

赵德昭不觉官家已是怒火暗炽,拱手道:“朝廷早有成例,有功必赏,正月誓师北伐,将士们劳苦数月,朝白刃冒锋矢,平灭太原,此诚必赏之大功也,此后虽有幽燕之败,但为上者当赏罚分明,德昭为朝廷计,官家当犒赏三军将士攻克太原之功。”赵德昭本是寡言淡泊之人,唯喜读书,不好名利,虽然曾有过当皇帝的机会,也曾听传言有可能正是这二叔害死了父亲,但这四年来,不管赵炅如何忌惮于他,在面上总对他极度优容,赵德昭也就渐渐放下了心中提防,甚至今日做出这等极为干犯着官家逆鳞的事情。

赵德昭言罢,屋子里一时静了下来,赵炅双手紧紧捏着龙椅的扶手,紧盯着赵德昭垂下的头颅,若不是畏惧天下人悠悠之口,他几乎要在得知石守信等宿将拥立德昭的那一刻便要将此子斩首,绝了后患。隐隐有些风闻,钦天监术士观天象,若干年后,这大位还是要回到匡胤一系。可是,即便是贵为皇帝,有的事情也只得隐忍,青史可畏,众口可畏。缭绕的熏香裹挟着刺鼻的药味,静静地弥散在两人周围,只闻赵炅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终于他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反而带着一丝嘲讽地意味,沉声道:“幽州城下,众军多有欲拥立汝者。既然如此,这犒赏三军之事,日后汝自为之,犹未晚也。”说完,也懒得理被羞辱得脸色已经有些青白的德昭,挥手叫内侍将他带出去。

自幽州挫折,王侁便被赵炅日益疏远,见官家日益宠信道士,不由得心急如焚,他探知官家深为腿上的伤势苦恼,便四处寻访灵药,利用祆教与波斯胡商的密切关系,这日得了一副清凉止疼的贴膏,正兴冲冲地与献与官家,以求幸进。到得宫门口,正碰上一个宦官相送面色铁青的赵德昭出来。若是往常,这赵德昭还会与王侁拱手为礼,今日,只听他喃喃自语道:“罢了,罢了。”,竟似没有看见王侁这个人一般,恍恍惚惚登上马车而去。

王侁心下起疑,他与那送德昭的宦官乃是熟识,便拉住他,走到一处隐蔽处问道:“适才见武功郡王魂不守舍而去,是何缘故?”宦官刚瑞左右看了看,并无旁人,便低声道:“郡王居然为禁军请攻下太原的犒赏,被官家斥责了。”王侁心头一惊,暗道莫非陈德那梦中之事便要应验了不成?他从袖中掏出一颗拇指大小的明珠,这珍珠乃是一味药引子,虽然宫中多有,但王侁还是特意寻来一粒上品预备一同进献官家,眼前便拿出来塞到那刚瑞的手里,问道:“官家斥责武功郡王的言语你可知晓?”那赵德昭被赵炅讥讽之语也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而刚瑞恰好又是个好财忘命的人,他不敢在大街上端详王侁塞给他的那颗明珠,只觉入手温润,饱满浑圆,只怕要值数百贯钱。刚瑞知道王侁往常与赵德昭素无交情,估摸王侁的心思,左右不过是想确实武功郡王失宠,好落井下石罢了,便收好明珠,低声道:“武功郡王替禁军请赏,官家言语乃是‘待汝自为之,犹未晚也!’”

内侍私泄皇家起居言行乃是死罪,瑞刚几乎是把声音憋在嗓子的含混的说出来,但这声音传到王侁的耳朵里,却如同打了十七八个天雷相似,顿时将他惊得在原地动弹不得,陈德当初假托梦中所见所闻,居然与今朝一字不差。王侁几乎站不直身子,觉得整个天地都不存在,自己的魂魄漂浮在都要被那莫名的预言扯碎了一般的虚空中。

“王大人,王大人,”瑞刚见他突然发愣,面色一时失魂落魄,一时狰狞可怖,居然像是失心疯一般,不由得暗暗懊悔将官家的言行泄露与他。王侁被他从震惊中唤醒,过来,见瑞刚正以奇怪的目光打量自己,自觉失态,便拱了拱手道:“天热,适才有些中暑,到叫大官见笑了!”匆匆告辞而去。

瑞刚鄙夷地撇撇嘴,目送他的背影,心道,白白生了个好坯子,平日一幅气定神闲的模样,乍听官家斥责旁人的言语,居然比那武功郡王当事者还要沉不住气,真是个夯货。杂家若是托生在丞相高门,指不定早就封侯建节了。

王侁回到自家马车上,令车夫径直赶到武功郡王府上。在车上他脑中电光石火地考虑了利弊得失,终于决定行险一搏。来到赵德昭府邸门口,不待门子通传,便拿出气派,大言恐吓,称有极其重要的急事要即刻面见赵德昭。

他原是为了面君所特意穿着的朝服鱼袋倒是起了作用,门子见他是朝廷高官,而德昭不复是皇帝嫡子,门前早不是车水马龙的景象,因此不敢擅自做主,便叫来管家赵福,赵福自是识得王侁的,见惯世面的反而更不经咋呼,三言两语之后,便信了王侁有十万火急之事要面见赵德昭,急忙带他直奔书房而去。

赵德昭满怀悲愤回到府邸,向家人遍寻利刃不得,进入书房见一柄割果刀放在玉盘上,便将那刀拿在在手上,踌躇片刻,眼看就要往脖子上拉去,忽听身后有人沉声道:“不忍一时欺辱,安成盖世豪杰!”德昭回头一看,却是王侁与赵福站在门口。

赵福见德昭这架势竟是要自刎,当场吓傻,王侁叫他将房门掩好退出,勿要走漏言语,亦勿让旁人靠近,赵福亦懵懵懂懂依言照做。赵德昭心知王侁乃是赵炅的心腹,他不欲当着外人的面寻死觅活,便垂下果刀,直视着王侁冷冷道:“王大人可是赶来看本王的笑话的?”

王侁不理他的森然目光,他看着赵德昭,沉声道:“所谓英雄,有过人之能,亦必有过人之忍。周文王被逼食子,晋文公观胼受辱,勾践饲马尝粪,这些千古人杰,哪一个都比郡王受了更多屈辱,最终却成就不世功业,令天下仰望。昔年周世宗见诸将方面大耳者尽斩之,太祖皇帝若不是屈意做小伏低,怎得后来的黄袍加身。英雄受辱,必藏其锋,养其羽翼,以待天时,一朝奋起,必定翻转乾坤,令风云变色,豪杰见辱,拔剑而斗,不过伏尸二人,血流五步而已,蝼蚁之辈受辱,则包羞忍耻,苟且偷生。等而下之,便似大王今日这般引颈一割,徒令亲者痛,令仇者快,有何面目见太祖皇帝于地下!”

赵德昭被他责难,心有所悟,抬头见王侁负手立于书房窗前,德昭放下果刀,缓步走到王侁身前,一揖到地:“德昭蒙先生不弃,振聋发聩,受教了,今后愿以师事先生。”明亮的阳光透过梧桐芭蕉叶子照在这书房之中,在二人周围投下跳动的光斑,透窗而出的微风里流转着盛夏的勃勃生气,似乎刚才就要发生的一场人间惨事从未有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