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室贵胄的话,姨娘万勿再提。”李朗有些心虚地避开周后质问的眼神,“在西域,教戎军百夫长李朗,并不比金陵的小王爷低贱,”他不自觉的用了一种严肃的语气,沉声道,“不但是吾,那些血洒西域的大好男儿,性命也与吾一样贵重。”

周薇从小看着他长大,他从未用这种口气与自己说话,心头异样,微微一愣,只见李朗转过身来,将身边的衣衫拿起披在身上,此番出征风吹日晒,脸皮也被烤脱了一层,更显得出几分成年男子的坚毅,周薇不由得俏脸微红,心道,姐姐,仲宣长大了。

周后心情复杂地从李朗所在的教戎军军营走了出来,那倔强的百夫长再也不肯改口,眼神中还隐隐透着对自己的敌视。可是当自己气不过清誉被污而责怪那人时,李朗却一句话也不说,难道他还当那个不负责任,糊里糊涂跑到汴梁去的人真的是自己的师傅吗?

“他是个男人,男人,就要有自己的担当。”艾丽黛手上提了一个装着针线活儿的布袋子,姗姗绕过木桌,抚平连身长裙上的褶皱,在摆放着银质茶具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的坐姿挺直,无论多么疲劳,也不会靠在椅背上。

“可是,新婚燕尔,他就把您抛弃在甘州,带着那娇滴滴的汉夫人去了汴梁,也太狠心了。”阿古丽奶妈双手一摊,继续絮絮叨叨。自从陈德把回鹘王女艾丽黛留在甘州之后,他就成了阿古丽口中世间最大的恶人,“我的艾丽黛,您有哪里比不上那个汉夫人,不如她漂亮还是不如她知书识礼?这个恶人,简直就是白长了一双眼睛,整个河西最闪亮的一颗星星就在他的面前,他都看不见。”她忽然闭上了嘴唇,因为景琼可汗出现在艾丽黛的门口。

失了势的景琼可汗比以前更胖了,他身材本来就比常人高,肩宽背厚,要不是头上戴着金线银边的尖顶帽,就更像一头耷拉着眼皮的老棕熊了,他努力遮掩着自己阴郁的眼神,站在门口,有几分歉疚的望着已经独守空房的女儿。刚才阿古丽埋怨陈德的话他都听见,可是,将回鹘族里最明亮的星星双手送给人的,不是自己这个没用的父亲吗?

尽管失了势,景琼身后还是跟着两名仆人,一名为他提着熊皮大衣,另一名提着他的头盔,两个仆人都是久经训练的亲随,伫立在门口,神社恭敬地望着景琼可汗,仿佛他还是数十万部众的甘州回鹘首领似地。

见到父亲走了进来,艾丽黛高兴地站起身来,几乎是一蹦便蹦到了父亲的怀里,就连披肩也滑落到地上,黝黑的卷发直接披在露出纤瘦光洁的肩头上,光滑纤细地手臂一下子搂在了景琼的脖子:“父亲,您怎么能进来看我了?”

自从甘州回鹘各部降服陈德之后,陈德便毫不客气地将回鹘部落打散重组,得力的勇士全都充实到各军之中,底下的部众也都拆分给了军士作为荫户。往常回鹘人投靠中原朝廷,不过是划出一块地方给他们生息繁衍,可这回则是整个部落的贵族都失了势。陈德觉得与其首鼠两端,不如干脆全力支持那些根基浅薄的回鹘勇士,而完全没有照顾到原有的贵族,原来的部落贵族权势都大不如前,甚至还有些家中没有子弟晋身为军士的贵族还要被迫给原先的奴隶和平民做荫户的。这些人每天便跑到景琼那里哭诉。而陈德为了避免麻烦,干脆打算以艾丽黛逐步取代景琼在回鹘部众当中的地位,下令让景琼可汗没有他的准许不得和回鹘王女相见。

景琼颇为感慨地看着艾丽黛惊喜交集的神态,沉声道:“你那夫婿虽然防备的紧,但你回鹘人也不是任他捏扁的面团。”艾丽黛身子一僵,长而浓密的睫毛不为人知地抖动了两下,挣脱了父亲的怀抱,重新走回长椅坐了下来。“父亲,您还在联络族人反抗吗?”她略微有些迟疑地问道。

“为什么不反抗?”景琼可汗颇有些恼怒地斥道,“你那夫婿不怀好意,尽拔擢那出身卑贱的白眼狼,回鹘族里血脉高贵的雄鹰,现在都给剪除了羽翼,像鸡一样的圈养。”他顿了一顿,注意到了女儿眼中黯然的神色,上前两步,抚摸着艾丽黛乌黑浓密盘在头上的发辫,沉声道:“乖女儿,你要记住,你不但是回鹘人,还是回鹘的公主。”

从艾丽黛的房间出来,两名回鹘青年立刻迎上了景琼可汗,这两人都是回鹘贵族反抗势力中年轻一辈的人杰。同罗身材魁梧,头发浅灰,五官端正而清秀,面孔显得宁静而俊美,思结身材不高,一头金黄的头发,嘴唇上蓄着短短的胡须,容易冲动和灵敏的性格很容的便从面孔上显现出来。

“可汗,公主可曾答应为我们联络那些新拔擢的勇士?”思结有些焦躁地问道。此次能来看望公主,全仗着几个平日交好的公主卫士通融,而陈德也只是禁止景琼可汗公开地与回鹘王女来往密切,分了他所营造的势,像这种私下相见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还通过王女给自己那并不安分的丈人带话。

“这个还得慢慢来。”景琼颇有些气沮地叹道,艾丽黛不但不愿意为自己联络那些被陈德新拔擢起来的白眼狼,反而说道安西军各部势力正是如日初生般时候,大漠南北各族各部避之唯恐不及,谁还敢主动前去招惹,劝自己不要再和她那夫婿为难,“果然是女生外向。”景琼可汗心中骂道。

“可是,韩大人的使者讲,只要宋人举兵伐辽,那陈德必然趁机返回河西,到那时安西诸军又有了主心骨,我族奋起的时机转瞬即逝。”思结急道,“这陈德莫不是给艾丽黛灌了什么迷魂药?”韩德让自从拉拢陈德遭拒后,便即刻着手对付河西势力,按照他的方略,河西无论如何不能为大宋所有,像陈德这样的强藩占据河西长期来看亦对大辽不利,最好的局面,莫过于回到从前那般群雄并立,各部不时征战杀伐的状况。

“思结,说什么呢?”同罗见景琼脸色微变,当即出言斥道,这老家伙虽然昏庸,但在甘州回鹘部族中还有些余威,眼下还有用得着的地方,到不能将他先得罪了。只要赶走了陈德这头猛虎,回鹘首领的位置,自然是属于他们这些年青的雄鹰。

三人潜出了宅邸,一边牵马而行,一边商量。

“可汗,依在下之见,策动族中勇士举义的事情到不着急,”同罗小声说道,“这陈德虽然不在河西,但他手下那几个大将,如辛古,萧九、李斯、于伏仁轨等辈,都是勇盖当世的豪杰,这一年来,六镇都在全力往外扩张。我等举事就算暂时成功,只要有一两军回师来攻,便难以抵挡。”

景琼听他的分析与艾丽黛所说的相差无几,不禁更加沮丧。“如此说来,甘州回鹘部的光荣便再也无法重现了吗?”

“同罗,你这个懦夫!”思结大声骂道,他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这些不满安西军统治的人经历了太多的挫折。

太多的回鹘族人已经安于现状,更有许多原本的回鹘族人在安西治下获得了从前想象不到的权势和地位,根本已经和原来的部落反目成仇。甚至和汉人热衷于推举军中五虎将一样,在回鹘和草原战士间开始议论起,胡人中间,谁是大汗的“四杰”和“四狗”的话题,辛古稳居四杰之首,于伏仁轨也在其间,因为现在这两族中尚未有其它像辛古、萧九一般得到陈德倚重的人物,剩下的六个位置,那些官居校尉、百夫长的胡族军官都有些跃跃欲试。

“我不是懦夫!”同罗毫不客气的怒目回视,旋即机警地往四周望了几眼,周围的军士百姓见这两个回鹘汉子争吵,也都不以为意。这等两三个人在街上吵架,不像中原那样引来好多闲汉观看。

河西在安西军的治理下,不养市井闲人,若是闲散在家的,说不定会被军士按照“惩治懒人乞丐法”送到匠作营去服苦役。因此,战士出征回来便打熬战技,邀宴同袍,民每日都忙忙碌碌地经营自己的土地产业,商人更恨不得将那银钱运转得如同流水一般。

同罗见无人注意,心下稍定,压低了声音道:“你道我愿意忍受那些粗鄙不堪的武人跑到我们头顶上拉屎拉尿吗?但是,莽撞不是勇敢,等待时节更不不是怯懦!”景琼和思结都意识到街上不是争吵之处,也都没有开口说话,同罗便接道:“辽国和宋国数十万大军现在正在河朔对峙,就好像两头牛正在顶着犄角,谁先撤走,谁就输了。这陈德正是看准了此节,才敢以区区数万之众,悍然夺取河西。”他顿了一顿,有望左右看了几眼,确认没有引起军士注意之后,又道:“唯有等待河朔战事结束,辽国或者宋国真正腾出手来对付陈德这只狐狸,才是我们回鹘人揭竿而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