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四镇虽然沦陷,百年来异族相战,尚有不少汉室镇将军兵苦苦坚持,但西域广袤万里,每处军兵百姓少者数百,大者数千,所谓名正言顺,若是大人领了安西节度使名号,我军进取西域之时,收服这些四镇余脉大大有利。”张仲曜见陈德仍在思考,怕他舍不下朔方节度使的威名,又补充道。

于伏仁轨、史恭达等先祖出自西域的将领初时得知朝廷赐封朔方节度使尚不觉什么,张仲曜一提安西二字,却都悚然动容,不自觉地危襟正坐。陈德不动声色地观察众将反应,心中感叹,安西四镇已经湮灭数百年,犹有积威,请封安西节度,倒也不辱没跟随自己一路浴血搏杀过来的数万将士。想到此处,他点点头,沉声道:“张校尉所言甚是,吾这边上书推辞,请朝廷改封安西节度。”同是虚衔,以朔方换安西,乃是以高就低,陈德聊表效忠之意,朝廷断无不允之理。众将都面露喜色,均觉与有荣焉。

见众将均无异议,陈德便派出军使转达改镇之意,接下来几日里便开始安排自己赴阙入朝期间的事物。

“河西之地东西绵长,南北狭窄,虽然两边有群山天然屏障,但还是容易被敌军拦腰截断。为了赢取更大的回旋余地,骠骑军要派出骑兵分队,收服馬鬃山、合黎山和龍首山以北的草原部落,争取将走廊以北千里草原变成我军的牧场。”见辛古领命,陈德点点头,骠骑军组织开展收服草原部落的战斗已经驾轻就熟。以军士为基干管理草原部落,十夫长,百夫长,校尉逐级建立起来的统治体系,实际上和后世铁木真统一草原所建立的统治体系类似。只不过铁木真更多利用了他的本部贵族和亲信来建立统治核心,使用铁血杀戮的手段吞并其他部族。而陈德则更多地利用部落中有勇力却无身份的战士急于改变地位的愿望,以更和平地方法在草原上建立以军士-荫户制为基础的统治秩序。

有力量有头脑的勇士才是长生天亲自安排的统治者,自称血统高贵而窃据部落高位的贵族不过是小偷和骗子。这些愚蠢而不开明的贵族首领是草原部落比中原落后的根源所在。佛教、道教、祆教、景教的长老都信誓旦旦保证说,陈德大汗的军队执行的乃是神的旨意,现在就是开天辟地,换一批人来掌握权柄的世代。草原人的生活可以和中原汉人一样富足、体面、甚至高贵。

不管是中原也好,草原也好,统治着这是社会的,表面上看是官府、是军队,是刀剑,但从实质上来说,这些武力的统治机器不过是最后一道关口,真正维持着社会运行的,乃是众人所认可的秩序,这种秩序,或者是光明正大的法则,或者是潜藏首尾的规矩。真正让牛羊低下头去吃草的,不是狼的尖牙利爪,而是老天爷的安排,狼是吃羊的,羊是吃草的,这是天意。

而所谓道德秩序,不过是借用了天定的比喻,就如陈德此刻借助神意一般,让万千百姓,上上下下都相信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但实际上,人意并非天意。就像是所有的法律都不可能像物理和化学定律一样没法违背。

可是突然有一股势力,携带全新的观念,仿佛狂风暴雨一般冲击过来,让牛羊都猛然发现,原来自己本来不是天生吃草的,只要有尖牙利爪,就是狼,就可以嗜血,就可以让那些原本高高在上的行尸走肉成为变革时代的祭祀,成为软弱的牛羊。到了这个时候,维持着旧秩序的所有威严和武力,在躁动不安的风潮面前,不过是被这狂飙突进一般的变革轻轻揭去的一层纸罢了。现在,陈德通过他的骠骑军,告诉草原上所有底层的部落勇士,你们可以,改变。

这就是未来几年里,甚至几十年里,安西军将用弯刀、弓箭和财富在草原上不遗余力推广的新观念,它将比焚烧草场更能让部落从根部解体,源源不断的将人力、土地和牛羊补充到安西军这棵不断生长的参天大树中。

听着陈德平静地布置着各项事体,辛古相信,从日出之地到日落之地,这棵大树必将荫庇所有的牧场、高山、湖泊和沼泽。刹那间,身居副节度使,骠骑军都指挥使高位如辛古,也产生一种为此而献身的感觉。当陈德转头又向罗佑通交代攻打青唐城的事情,辛古方才从那种近乎皈依宗教的感觉中挣脱出来,这感觉有些别扭,再看向陈德的目光,又多了复杂难明的敬意。

“我军击败甘州回鹘各部已有数月,但高昌回鹘和于阗方面仍旧没有动静,看来不光是道路遥远,这两部回鹘与甘州回鹘之间,没有兔死狐悲的关系。河西与高昌、于阗之间尚有大片的无主之地,我军可以徐徐渗透,沿途收服大小势力,李斯率教戎军经营出玉门关天山北麓,萧将军到河西之后坐镇我敦煌,郭年率两千练锐军出阳关,经营天山南麓。”他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于阗王李圣天心慕中华,又与喀拉汗王朝连年交战,只要不威胁他本部腹心之地,对我军西进应当不甚抗拒,甚至有可能向我安西军提出联兵的要求,在吾回来之前,可以与之接触。”郭年点头答是,心道主公不曾踏足西域,对那边的情势居然了若指掌,暗暗叹服。

陈德又转头对李斯道:“天山北麓,高昌回鹘本来有些桀骜,葛逻禄部乃是我安西军的宿敌,你要步步为营,多收服安西四镇余脉,若要和高昌回鹘、葛逻禄部决战,和辛古商量,集中我军大部,一举击破之。万勿孤军深入。”他这话并非无因,当年安西都护高仙芝统领大军奔袭怛罗斯,便是被好整以暇的阿拉伯和西域联军迎击而败。固然葛逻禄族临阵反水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安西军贸然孤军深入本身就是将自身置于险地。

在西域作战,广袤的地域更要求用兵沉稳,只要稳住了阵脚,陈德相信日后哪怕是靠中原百姓步步为营的屯垦,会将突厥人势力挤出河西。而一旦突破准葛尔盆地和塔里木盆地西部的群山屏障,又是一马平川,巩固了腹心之地的安西军正可挥师西进,占据那些没有强兵镇守的无主之地,直到和波斯帝国直接接壤。那那时候,整个丝绸之路才算是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

陈德见李斯惕然领命,看神色是将他的嘱托牢牢听进去了,满意地点点头。开拓西域,高昌回鹘是最大的阻力,用自己身边**最久的李斯为主将经营山北,也是取了一个稳字。

这个时代当真是天赐良机。南面吐蕃人分成几百部内战正如火如荼,西面阿拉伯人已不当年之勇,内乱频频,再过数十年,十字军东征就要开始。俄罗斯人还没有越过乌拉尔山脉。没有一个强有力的帝国能够阻止以西域为基地向西扩张的步伐。整个世界岛的中心,距离中国的指尖从未如此之近。遗憾啊,中原朝廷的目光全在燕云十六州,就让这机会轻轻地滑走了。

“既然我来,就要改变。”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陈德暗暗苦笑一声,将这个近乎神棍的顿悟赶出脑海,他转向正危襟正坐的罗佑通和林宏二将,沉声道:“环顾四夷,唯有窃据青唐城的吐蕃诸部尚有威胁河西之力,盘踞邈川的温逋奇氏和逃奔青唐城的折逋葛支合兵不下两万,但吐蕃诸部自相纷争频繁,难以集中全部兵力和我军相争。驰猎军、锦帆军当以凉州为基地,仿照骠骑军成例,收服和驱赶青唐城北面的吐蕃部落,相机夺取青唐城,将旧有吐蕃势力赶到大非川南面去。”他话中之意,乃是将能够消化的吐蕃部族消化掉,而仍然不服从安西军规矩的,就驱赶得更远一些,为河西走廊的南面扩张出一块战略缓冲的大面积的土地,同时,青唐城就在青海湖的旁边,海拔仅有2000多米,史书上又称为河湟谷地,湖畔水草丰美,农牧之地,可以养兵。

罗佑通、林宏接令后,陈德又道:“大非川以南地势高耸,冷瘴厉害,前朝咸亨元年,吐蕃入寇,名将薛仁贵为逻娑道行军大总管,与吐蕃兵会战于乌海城下,大败,损兵十万。仪凤三年,李敬玄与工部尚书刘审礼率兵与吐蕃战于青海,又大败。并非将士不勇,乃是冷瘴缘故。你等当约束军士,没有适应冷瘴之前,不可进入乌海一带,切记。”见陈德说得疾言厉色,罗佑通和林宏都唯唯领命。林宏心中还有些奇怪为什么陈德居然连吐蕃地界情势都如此清楚,罗佑通却暗暗佩服不已,当年他单人独骑袭杀吐蕃人的时候,也曾经进入大非川以南地带,便遭遇了冷瘴,死里逃生,从此再不敢越过大非川南面。

注1:981年五月,宋太宗赵匡义派遣供奉官王延德、殿前承旨白勋出使高昌。

984年(宋雍熙元年)四月,王延德等回京后,言道,伊州(今新疆哈密市)的州将姓陈,“其先自唐开元二年(714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伊州以西,即为高昌回鹘的辖境。它的南面隔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于阗(今新疆和田市)相望,北面为今准噶尔盆地中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西面包括龟兹(今新疆库车县),以今新疆拜城县西的戈壁与黑汗王朝为界。它统辖的居民中有“南突厥、北突厥、大众熨(仲云)、小众熨、样磨、割禄(葛逻禄)、黠戛司、末蛮、格哆族、预龙族”等各部族,他们大都是说突厥语的古代民族。

注2:世界岛的概念来自于麦金德于1902年在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发表的文章历史进程中的地理要素。在这篇文章中,他把地缘政治分析推广到全球角度。麦金德认为,地球由两部分构成。由欧洲,亚洲,非洲组成的世界岛,是世界最大、人口最多、最富饶的陆地组合。在它的边缘,有一系列相对孤立的大陆,如美洲,澳洲,日本及不列颠群岛。在世界岛的中央,是自伏尔加河到长江,自喜马拉雅山脉到北极的心脏地带。在北极冰冻地带和南方连绵的山脉和沙漠的保护下,这片中心地带只有可能面对来自西欧的陆地入侵威胁。麦金德认为,由于古代落后的交通运输条件,这片心脏地带在过去不可能被一个单一强权所控制。由于人力资源与供给的困难,自古以来,自东向西或自西向东的连续军事扩张不可能实现。

麦金德认为,铁路的出现已经大大降低了一个单一强权主宰中心地带的难度。当欧亚大陆被密集的铁路网覆盖时,一个强大的大陆国家将主宰这片自东欧门户开始的的广袤土地。而这将是这个国家主宰欧亚大陆,进而主宰世界的前奏:

"谁控制了东欧就控制了心脏地带;谁控制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世界岛;谁控制了世界岛就控制了世界。"

作者:安西四镇虽然沦陷,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像《朔风飞扬》结局中也安排主人公归隐西域,在广大的西域应该还有不少四镇余脉的,本书的宗旨是聚九州之精英重铸夏鼎,唐代赫赫有名的安西四镇自然不能错过。迄今为止,大夏所取皆宋之所弃者。

下一卷陈德入朝为质,而且还有太宗北伐,当世两大强国辽宋对撞的重头戏要写,下一卷笔墨主要集中在汴梁和燕云方面,所以这章把西北的大致部署也和作者们交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