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红尘踏碎清晨的宁静,灵州城内外心照不宣的和平,被汴梁过来的快驿打破。在通远军判官林中的建议下,董遵诲约陈德在凉州南门相会,却并没有将官家封官入朝的旨意直接交与陈德,而是当着两边数千军兵的面,当众宣喻,好叫陈德军中上下都晓得,岚州城中军兵家眷安危,全在陈德一人是否奉旨入朝而已。

回到营中,众将都默默无语。

半晌,李斯才打破沉默道:“河西千里之地,帝王基业,诸军新立,部落叛降不定,大人不宜轻身擅离。朝廷忌惮之心昭然若揭,此去汴梁如同舍身饲虎,大人三思。”他虽然是独身一人,但顾及再做诸将家小皆在岚州城内,也不好将阻止陈德入朝之意挑得太明。说完之后,尚且看了一看旁边于伏仁轨和辛古的脸色。

于伏仁轨见李斯看他,面色愈加难看,艰难地拱手秉道:“汴梁朝廷削藩之意,乃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居然舍得拿出朔方节度使的衔头出来招揽,其用心甚是险恶,大人一身安危系着我数万军兵生死存亡,值此乱世,妻离子散朝不保夕也是命数,大人不必以我等为念......”他有些逃避似的扭转头去,躲开陈德那逼视人心的目光。贤妻幼子的影像控制不住地浮上心头,于伏仁轨虽然全力压抑着心头的情绪,亦难将劝说言语再继续下去。

众将见地位甚高的于伏仁轨和李斯当先表态,也出声反对陈德奉诏入朝,但像史恭达、蒲汉姑等家眷皆在岚州的高级军官们,多少都有些言不由衷,话语间弥漫着一股沮丧之气。

“辛将军,你意下如何?”陈德见辛古闷坐一旁,一言不发,便主动问道。

辛古一愣,他乃是辽国皇帝的庖人出身,见惯了宫廷里的阴私狠毒,对陈德亲身入朝也很不看好,可是一念想留在岚州那婉约可怜的朱氏,劝阻陈德不要入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正踌躇间,见陈德坚持要他表态,辛古抬头,眼底透出一股狠厉,沉声道:“给我一万骑,老辛拼了性命,也要救岚州。”声音仿佛被逼入绝境的一头狼王的嘶嚎。

“一万骑,”陈德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沿途府州折氏,定难李氏,还有聚集在河东南面各州的大宋禁军,不下十数万精兵,都在打磨爪牙等着我军自投罗网,一万袍泽兄弟的性命,不可如此浪掷!”

“可是,”辛古满脸涨红,大声吼道,却没了下文,砰的一拳捶在面前木桌上。他知陈德所顾虑之事,自从取得河西后,原先对岚州势力并不关注的大宋立刻重视起来,沿途各镇都在全力防备,此刻要强行回援,打到矢尽弓折,将士拼光,亦未尝能够度过黄河。

陈德环视一遍众将,沉声道:“不必多说了,既然朝廷不吝朔方节度使官位,我又何妨去汴梁住个一年半载。这段时间,扫**残敌余烬,巩固河西之地,还要拜托各位。”他伸出右手,制止了想要反对的李斯和张仲曜,看了看似乎如释重负,却有些惭色的于伏仁轨和史恭达等将,继续道:“吾离去之后,日常事务由辛将军代署,”他看了一眼辛古,又道:“若有四边番部挑衅,和谈开战这等大事,你同萧九、李斯、于伏、仲曜、佑通商量着制定应对之策,难以决断之处,便由仲曜飞鸽禀报与我。”他见众将都凛然听命,笑道:“只要你们为我看好河西这片基业,朝廷在解决东面战事之前,吾在汴梁,便稳如泰山。”

“大人放心,若是朝廷胆敢起歹心,我等拼掉性命也要...也要...”于伏仁轨话说到一半却忽然觉得再怎么说都是错,有些结结巴巴,众将颇有不满他口无遮拦触陈德霉头的,都以目相责。陈德笑道:“无妨,吾入朝之后,朝廷必定会想方设法向河西派遣官吏,点验兵马,你等切切不可因为心念着吾在汴梁为质,而屈从了朝廷的安排。记住,河西越是桀骜不驯,吾在汴梁便越是安全,待到时候合适,吾自然平安回返。”

陈德这么说并非毫无根据,按照常理判断,只要大宋君臣还算理智的话,在彻底击败辽国,收复燕云十六州,稳定帝国东部边疆之前,决不至于冒着西北糜烂的风险将自己诱杀在汴梁。当然,如果自己在汴梁天天发表“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尽折腰”之类的言论刺激赵炅的情况除外。

宋初两朝,凡是地方势力被削平被迫入朝的诸侯,几乎全都不得好死,而地方势力仍在的入朝诸侯,待遇则要好上很多。最典型的要数奉土入朝的李继奉,在献出定难军千里之地后,在汴梁优哉游哉地当寓公不说,居然还因为李继迁发动党项部族叛乱,朝廷记起来手上还有这个宝贝,巴巴地将他送回定难军去平乱。“若是在适当的时机,这帮猛人攻陷几个州府,杀几个贪官,不知朝廷会不会派我回河西招安?”陈德环视麾下众将,颇有些恶意的揣测着,“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常有,将岚州的坛坛罐罐搬到河西之后,我还是觑个机会早点跑路吧。”

适才众将出言劝谏的时候,张仲曜与河西诸将都颇为识趣地安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直到陈德亲自定下方略,张仲曜方才缓缓道:“大人为保全这三军将士家小,舍身赴险,这等胸怀气魄,仲曜等肝脑涂地,无以为报。”旁边岚州系将领都暗暗点头,只是众将大都这番恩义铭感于心,不似张仲曜这般将膺服效忠之意宣之于外。

陈德却摆手道:“吾的家小亦在岚州,救人亦是救己。这种无聊言语,以后不得提起。”他原本没有施恩买惠的打算,不过形势格禁不得不如此。在他心目当中,再大的私恩,最终还是敌不过利益的**,唯有根本利益捆绑在一起,再加上正确的信念和大义的感召,才能真正将一盘散沙凝聚成坚硬的岩石。是以虽然陈德毫不犹豫地决定亲身犯险,却不愿意任何一个将领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张仲曜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心中的七分钦佩顿时化为了九分,又道:“大人高义,末将佩服。”见陈德脸色已然有些不悦,又接道:“不过以末将所思,大人接受这朔方节度使的官职却有些不妥。”陈德本来想要再次喝止张仲曜,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言语,涉及正题,便又凝神听下去。

张仲曜沉声道:“朔方节度使位高权重,非当世名臣不能居之。前朝任朔方节度使者,如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皆是朝廷柱石之臣,如今朝廷视大人,至多不过一外藩耳,赠以名爵,不过表安抚之意。朔方一镇控御西北,肃宗凭此龙兴,平灭安史之乱。虽然因为左近沦陷而声势大减,但在朝廷心中,分量仍然非同小可。想当年若是大人贸然领了朔方节度使,则朝廷猜忌之心更甚。”

他一边说,陈德一边点头,有的东西,能做不能说,虽然自己已经决定全力经营西北,但朔方节度使这面大旗,却过于招摇,唐肃宗在朔方镇登基为帝,梁太祖朱温也是做过朔方节度使的,也许在朝挺眼中,这朔方镇简直就是出军阀和乱世皇帝的地方,所以将朔方节度使的官衔虚置,即便是治所就在朔方的董遵诲,也只有地位较低的灵州巡检的名号。自己领了朔方镇的名号,赵炅每次看到自己,肯定都会想起李亨和朱温,一个是囚禁了老子夺得皇位,一个是杀了两个恩主登的龙庭。说不定哪天不爽了,直接伸个手指头把自己碾死在汴梁再说。不得不说,颇有些文人气质的赵炅是干得出这种事情的。

“仲曜为大人计,为我河西百万军民计,请大人上表推辞朔方节度使之位,要求改授安西节度使,因为西域板**,诸军暂且就食凉、灵二州,为朝廷捍御西北,向西开疆拓土。”张仲曜说完便退到一旁,众将出身行伍,大都不太明白朔方节度使和安西节度使这两者之间的细微区别,便都不说话,静静地等待陈德决断,满场只闻粗细不一的呼吸之声。

陈德细细琢磨张仲曜的提议,确实不错。和声名狼藉的中原各镇不同,安西四镇在史书上简直就是忠臣良将的代名词,别的不说,忠于朝廷,不打内战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安西四镇将士,开元天宝前与突厥、回鹘、吐蕃、阿拉伯人角逐于西域瀚海之间,断头洒血,为朝廷开疆拓土万里。安史之乱,朝廷一纸诏书,四镇将士万里回援,前赴后继,高仙芝封长清问斩于潼关,李嗣业战死邺城,段秀实死于兵乱。

所谓人心如秤,如今的安西四镇故地虽然沦为异域,但四镇将士的忠肝义胆却给中原朝廷和百姓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就是对安西四镇官兵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