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德连忙将待要行大礼的张仲曜扶起身来,解释道:“我岚州但行军法,除此以外,袍泽间都是兄弟相称,张兄勿要见外。”说完让旁边的李斯、萧九、于伏仁轨、郭年等将一起上来和张仲曜见礼。

正在此时,忽闻外间有喧哗声。岚州军纪严明,士卒除了操练时需要吐气开声之外,不得无故喧哗,更何况是在指挥使府中重地,陈德闻声不禁眉头一皱,挥手叫李斯出去看看。

未几,李斯面带尴尬神色进来,道:“张公子带来的壮士不知听谁言道,说吾岚州要将张兄弟制服了交给回鹘可汗,吵嚷着要打进来救出主上,与牙军营的兄弟起了冲突,末将已经劝解,但他们未见到张公子不肯收起兵刃。”

陈德“哦”了一声,不禁对张仲曜的随从大感兴趣,要知道牙军营都是岚州军中拣选的精锐,而陈德的原则是,岚州本军与外人冲突,无论对错,先拿下外人来再说,若是拿不下外人,即使有理也要斥责一顿,若是拿下了,就是无理取闹,也要嘉奖其勇力,这也是养成军士悍勇之气的法子。可岚州牙军营军士已然和张仲曜随从发生冲突,却拿不下对方区区数十人,这就令陈德觉得奇怪了,难不成归义军居然已经厉害到如此程度?那张仲曜何必还要向朝廷或者岚州求救,以此精锐对河西群胡,就算不能全胜,也能自保有余。

张仲曜脸色也十分尴尬,他刚刚投效岚州,却未想自己新收的随从就和陈德的牙军营发生了冲突。但他也颇有为将者的担待,未明是非曲直之前,只一口揽过自己御下不力,并没有承认是本部军卒的过错。

既然来了兴趣,陈德便引众校尉一起,在李斯带领下来到校场之旁,只见二十余个身穿杂色军袍的汉子手持钢刀背靠背围成一个小圈子,全神贯注的戒备着,外圈有一百多名牙军军士将他们团团围住,前排持刀枪坚盾,后排持强弩长弓。

但这伙人既然是客,牙军营也不敢用弓弩和长矛阵伤了他们,只希望通过近身格斗将其制服,在听指挥使发落,牙兵们都知道陈德脾气,与外人一旦有所冲突,许胜不许败,是以李斯走后,和张仲曜随从又剑拔弩张起来,希望在指挥使降罪前将其拿下。

李斯与张仲曜当即上前道:“都放下兵刃,现在是一家人了,有甚么误会,尽可解说开去。”

岚州牙军令行禁止,一听校尉发令,立即长矛上收,横刀还鞘,却还将手放在兵刃上,随时准备动手,适才张仲曜带来的二十几个随从人数虽少,但突施袭击,差点让牙军营吃了大亏。

朱导见张仲曜和颜悦色地和岚州军上下军官一起走出来,心中叫糟,尴尬地上前解释。原来带着他们过来的粟特商人和朔方过来传信的粟特人见面聊天之际,都用粟特语说话,他们都道汉人不懂本族的语言,也没有避忌。谁知这朱导等人常年在边关屯驻,却是懂得一些异族的语言的,恰恰又懂得不多,模模糊糊听到了,回鹘可汗发怒,归义军不敢承认,拿下张公子交给回鹘谢罪这些言语。朱导心中大为着急,虽然归附张仲曜没有多久,但张仲曜待大家都极为亲厚,他顿时找到同来的二十几个关南兄弟,众人商量对策。这些幽蓟汉子都是实心实肠,也不管是否能杀出城去,当即取出兵刃,要将张仲曜从指挥使府中抢出来再说。

见张仲曜随从亮出兵刃,气势汹汹,一旁监视的牙军士卒发觉有异,立刻回报百夫长彭元宇,彭元宇一听有人敢在指挥使府中闹事那还了得,立刻调了整队军士将这些悍卒团团围住,本想就地拿下,谁知这些悍卒背靠背围成圈子,牙军营的人单打独斗都不是对手,如果不使用弩阵、长矛阵等杀伤颇多的手段,一时间竟是无法将他们制服。彭元宇无法,他知道张仲曜乃是陈德座上客,不好过多杀伤他的属下,便一面指挥牙兵将这伙人围住,一面飞报李斯。而朱导等人都是刀山血海里面滚爬出来的,见状饶自不怵,口中大声嚷嚷着“将张公子交出来”,“不然将汝等杀个片甲不留”之类的狠话。以致惊动了坐在府中陈德等诸人。

听完解释,张仲曜当即向陈德赔罪,并愿意代属下承担一切责罚,陈德却笑道:“不知者不为罪,他们身为部属,竭力营救上官,骤临强敌而不惧,有奋击百万之气,当真是千中无一的精锐之师。”他这番夸赞到让朱导等人极不好意思,这些人已经知道张仲曜投效岚州的决定,指挥使的赞许自然让这些老兵觉得脸上有光,又听陈德问道:“仲曜,吾听这些勇士似乎不是河西口音,反而像是幽蓟健儿?”

张仲曜躬身道:“正是,他们都是已故关南巡检李汉超帐下勇士。”说完便将如何在街上遇见朱导卖刀,如何赠银招揽,朱导又带了这些同袍一同来投奔等经过。

他一说完,陈德更啧啧称奇,对朱导等人颔首道:“诸位关南壮士,千里保护故主灵柩返京,有尽忠之义,身怀利刃,却不因贫寒而作奸犯科,有克己之节,都是难得的好汉,今日成了袍泽兄弟,岚州幸甚!这把刀吾随身佩带经年,就赠与有义节的勇士。”说完解下自己随身的一柄横刀递给朱导,笑道:“朱军士需钱用时且与吾说,不要把它卖了。”

朱导接过佩刀道:“谢节度使大人。”就要跪下却被陈德拦住道:“吾岚州袍泽跪天跪地,旁人却只行军礼便可。”又转头对李斯道:“回头找几个军官,对这些军士讲讲吾岚州军的规矩和权利。”朱导被他扶起身来,面色通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望向陈德的眼神却全是激动之色。昔年他在李汉超帐下为牙兵时,主上也未曾这般和颜悦色地和他说话,更何况一见面便以佩刀相赠了。

李斯会意,当即叫过几个言语清楚的牙军军官,就在校场旁边为朱导讲解岚州军士领有民户,以勇力夺十夫长,百夫长以上由下级军官推举等基本制度,朱导等都是出身五代旧军的骄兵悍卒,一听岚州这重勇力,重军士推举的安排,当真如同猫爪挠到了心中痒处一般。陈德则带着张仲曜等回到议事堂中。

受张仲曜招揽了关南李汉超牙兵这一举动启发,陈德一路凝神思考,侧头问道:“仲曜,大宋各个节镇宿将向来招揽不少勇士悍卒,此乃各军精华所在,眼下朝廷收节度使兵权财权,如李汉超帐下关南壮士这般被遣散的情况,你以为是特例,还是普遍情况?”

张仲曜思忖半晌,心知陈德打上了招揽各节镇遣散悍卒的主意,答道:“似朱导这般主将身丧,无处投靠的当是少数。不过,官家收了节镇的财权,各镇再难像从前那样拿出大笔银钱来维持这些勇士的待遇,必然令壮士寒心。另外,官家急于将各边镇节度换成自己信得过的家奴和文官,好些老节度使卸任,为了避嫌也罢,节省开支也罢,都要遣散一些旧部的。”他既然投效了陈德,便以近日来对大宋朝廷和军队的观察,尽心作答。

“这批壮士乃是吾中原板**战乱所磨练出来的精锐,如此遣散荒废了,当真可惜。”陈德叹道,他顿了一顿,又道:“岚州商队行走各地,都有不少匪盗窥伺,虽然前次草原上那些部落被吾狠狠地惩戒了一次,但难保以后不会遭到强人袭击。更有许多地方,是吾岚州鞭长莫及的。”

他见张仲曜和李斯都在侧耳细听,陈德又接着道:“吾有个计较,以商队招募护卫为名,将这批边镇遣散的悍卒招致帐下,以数十人,百余人为一队,散布各地,专门对付那些窥伺吾岚州商队财货的匪盗。你二人以为如何?”

其它校尉都已各回本营,眼下陈德身边的便只有李斯和张仲曜,陈德便是向他们发问。

“此策甚妙,既保全了吾岚州商道安全,又收拢了一批悍卒。”张仲曜道,他常年与胡族作战,深感中原汉人柔弱,眼下宋国又遣散旧将悍卒,以致连朱导这等豪杰之士沦落到汴京卖刀的地步,想起来便常常感到辛酸,“不过,”见陈德仍然看着自己,张仲曜又将他心头疑虑说了出来,“这些人来历复杂,又常年在外执行任务,只怕即便是收拢过来,也对吾岚州不甚归心,将来难堪大用。”他当然不会以为陈德收拢这些悍卒只是为了保护商队,私心猜测,这是岚州预先将自己的势力潜伏各地的一种手段,商队为明,这些悍卒为暗。

“嗯,”陈德满意地点点头,转头问李斯道:“李校尉有何妙策?”

李斯考虑半晌,抱拳道:“这些节度使手下爪牙勇士,单以战力而论,加入岚州牙军营绰绰有余,驻地远离我岚州势力而又为吾岚州搏杀,必须是忠义之士,既然如此,不妨将他们招揽过来后,归入牙军营,指挥使大人亲自训导,使其归心,一年半载之后,再行派出。”岚州商队出塞调用了不少牙军营的精锐,眼下城中牙兵尚不足三百,是以李斯此策也有借用这批悍卒充实牙军营的意图。他倒不怕陈德忌惮他私心滥权。牙军营常得陈德的亲自关照,像今日这般对朱导赠刀之类的解—衣推食之举,对牙军营军士来说是家常便饭。陈德更有一些前人未发,又极得军心的奇谈怪论,每日无事时便召集牙军议论方略,军士入了牙军之后,每日在他渲染影响之下,都对他极为归心。所以陈德才是事实上的牙军营之主,而李斯更像是参军、判官之类的幕僚角色。

陈德想了一会儿,对他二人道:“便如此办吧,仲曜休息几日后便启程赴大宋各边地节镇,以商队招揽护卫之名,为吾延揽四方健儿,分屯吾岚州商队的货栈和要道附近,暗中保护,这些勇士单立一营,号为承影,仲曜为校尉。牙军营先拨出一个百人队充实承影营,听仲曜调配。”

说完又转头看着几乎要为牙军营被调拨一空而要跳起来的李斯,笑道:“承影与牙军营乃是一体两面,每一批被招募的节镇勇士都要到牙兵营听用半年以上,勇力忠诚均可者,方才派出,在承影服役五年之后,这批悍卒重回牙兵营。李校尉你看可好?”

李斯侧头想了一会儿,心道这样也不错,牙军营军士可以获得很多的立功和战斗的机会,也能源源不断地得到久经沙场血战的悍卒的补充,再加上从各营精选军士入牙军营,可以想见,未来的牙军营的战力将远超各营。

“张校尉呢?”陈德微笑看着张仲曜,见张仲曜不语,他又解释道:“承影营虽然驻屯潜伏各地,但除了行迹保密之外,其余军中制度当和吾岚州其它各营完全一样。”

张仲曜此时心头掀起滔天巨浪,自己方才投效,陈德便以一营相托,而且是招徕各节镇遣散精兵而成的承影营,还全部由自己一手组建,古来人主用人不疑,推心置腹也没有到如此地步的。他心头火热,听陈德解释,方才回过神来,低头躬身道:“蒙指挥使看重,仲曜敢不效死!”

看着已经心悦诚服的张仲曜,陈德心中暗叹,承影营的组建和执行任务都异常复杂艰巨,潜伏各地需要打点官府甚至江湖人士,逐步建立自己的情报体系,若不是这个文武双全,人情练达的张仲曜,自己还真没有旁人能但此重任。

注:承影剑

承影剑是一把精致优雅之剑,铸造于周朝,与含光剑、宵练剑并称殷天子三剑。相传出炉时,“蛟龙承影,雁落忘归”,故名承影。后有由春秋时卫国藏剑名家孔周收藏。

历史流传下了孔周舞承影剑的情形:春秋时的一个黎明,卫国郊外一片松林里,天色黑白交际的一瞬间,一双手缓缓扬起。双手合握之中是一截剑柄,只有剑柄不见长剑剑身,但是,在北面的墙壁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消失,直到黄昏,天色渐暗,就在白昼和黑夜交错的霎那,那个飘忽的剑影又再次浮现出来。扬起的双手划出一条优雅的弧线,挥向旁边一棵挺拔的古松,耳廓中有轻轻的“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稍后不久,翠茂的松盖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南风中悠悠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轮,昭示着岁月的流逝。天色愈暗,长剑又归于无形,远古的暮色无声合拢,天地之间一片静穆。这把有影无形的长剑就是承影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