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邦进贡实则此时国际间贸易的一种形式,国朝回赐之物往往远远高于贡品价值。因此西域诸国乃至更远的大食国商队无不争先恐后,假借贡赋之名,谋取巨利。日子久了,朝廷便要求进贡的使者必须携带国书,但万里之外的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携带大批西域奇宝朝贡的使臣仍然络绎不绝。朝廷不欲失了万邦来朝的体面,又不堪其扰,便故意拖延接见日期,这些使者在秦州等州府久等,也可就地与当地商旅做些买卖。等候的使臣越多,时间拖得越长,这负责安排接待的都亭西驿监官便需要着力交好,众使臣都不是傻子,私底下都给都亭西驿上下打点。所以这都亭西驿看似一个无权无势的衙门,实则一年总有几趟差事油水颇丰,这也是程庭理安于在这个无权无势的迎宾衙门待下去,而没有往吏部、户部等衙门钻营的一大原因。

乾德三年,程庭理尚是低品下僚,甘州回鹘进贡时,给监官的见面礼一双白璧,外带一名满身珠翠的妖娆胡姬。那时他心底就艳羡不已。在衙门中苦熬年资,宦海沉浮,地位渐高,终于爬到了监官位置,收受番邦使节的礼物早成习惯,眼界也日益提高。这河西归义军使臣啰嗦半天,出手仅一枚玉环,可着实让程庭理着恼,脸上当即变不好看起来。

敦煌依商旅而存,张仲曜与五湖四海之人交道甚多,惯能察言观色,顿时醒悟这礼送得得薄了,当即陪笑道:“这玉环乃是送给程大人内眷赏玩的,下官另有一副碧玉杯盏颇为精巧玲珑,今日不便携带在身,改日当送到府上,请程大人笑纳。”

程庭理脸色方才舒展开来,笑道:“张番使客气了,本官奉皇命促驾,不过圣上并未决定何时召见,沙洲使节行李众多,在秦州已停留半载,再耽搁几日,朝廷自会谅解的。”说完端起茶盏又轻轻地吹了来,张仲曜醒得,便站起身告辞。

次日清晨,归义军使臣队伍便启程上路,一行由秦州上船,顺渭水而下,经京兆府,因为害怕在耽误了皇帝召见,张仲曜并未敢在京兆府,也就是长安停留祭拜先祖坟茔,沙洲使节乘坐的官船穿过关中平原,未到河中府时换大船,再由渭水驶入黄河,在顺流而下,由黄河入汴河时又换了一次船。

临近开封码头,使节团的官船忽然停住,等待一队官船先行靠岸。张仲曜远远望去,只见那队官船共二十艘,居中两艘座船尤其高大宏伟,两船楼上都竖着双节六纛,心知遇着了回京述职的节度使。此时的节度使虽然远远没有初唐时天下九大节度使那般位高权重,但担任节度使职位者必然是朝中元勋重臣,张仲曜私下奇怪,这节度使手掌军、民、财、政大权,朝廷倚重之余,颇为忌惮各方节度使结盟对抗朝廷,为何这两位居然一点都不顾忌此节,居然光天化日之下大摇大摆地联袂回京述职,他虽然常在河西,却极为关注中原朝局,知道本朝守内虚外,以文御武,到不虞发生外藩逼宫之事。

官船靠岸后,使团并不能径自进入开封府,而是在码头旁边一处驿站先休整数日,待都亭西驿知会鸿胪寺与礼部,然后在城内驿馆安排好住处后,方能从容进入汴梁候着皇帝召见。节度使官船也因为行李从人甚多,当夜也宿在码头驿站之内,与使节团所居的院落隔墙而居。

住下以后,张仲曜叫过安思道,低声嘱咐道:“朝廷高官歇马本驿,你且约束同行诸人谨言慎行,务要惹祸。另外,向驿站小卒打听,隔壁是哪位节度使?”安思道出去后,张仲曜便在房中洗了把脸,他在沙州时从未坐过这许久的船,连日来宿在舟中,只觉得骨头都晃得酸了,便取出随身携带的青峰剑,打算到院中舞一舞剑,活络筋骨。

此时中原民气与唐时已然大不相同,文武两途分殊,读书人不习武艺,只专心读书,期待科场及第蔚然成风。但西域河西诸州几乎无时不在异族兵马的威胁之下,唐时士子好习剑,骑马、射猎等等尚武之风在仍然风行,是以张仲曜虽然做的是文官,对剑术也颇为精通。

舞剑一阵之后,张仲曜自觉手脚心由冰冷变得暖和,气息通畅,额头微微见汗,适才些许晕船恶心之意尽去,正待回房歇息,忽听隔壁院中有哼哈之声,想是那节度使的随从在演武,张仲曜远道而来,在汴梁并无根底,也想结识几个好汉,便循声而去。

驿站院落之间有月门相通,并未上锁,张仲曜沿着曲折花径来到一处亭台之旁,只见一员老将手持五尺铁槊,吐气开声,东一指,西一捺,虽无破风之声,但招招都似蕴含着大力。这老将两鬓微见星霜,面庞看似四十许,但身骨粗壮如熊虎,上身穿紫红锦袍,将下摆扎在腰间,双目圆睁,一招一式都是战阵搏杀的实用招数。张仲曜见他服色,心道不好,想必是遇到哪一位节度使,此刻若是抽身离去,倒显得唐突,便全神贯注地观摩起来,心中暗暗叫好。

在亭台之中,还有另一老者身着便服,不知是那演武的节度使的客卿还是朋友,一边捻着三绺胡须,一边微笑观看,他远远看见张仲曜走近,对他点头示意,张仲曜见他态度温和,也远远得遥施一礼。恰在此时,那舞槊的老将突然舌绽春雷,“呔”的一声将那铁槊脱手掷出,向亭台中急如闪电般飞去。张仲曜急道:“小心!”话音未落,却见那短槊啪的一声扎入亭台廊柱之中,若是偏了一分,只怕要将那亭中喝茶的老者刺个对穿,他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了下来。见那亭台中的老者恍若无事,脸上温和的笑意丝毫未变,轻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张仲曜脸上微热,心道,这才是中土名士风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正待转身离去,那老者却招呼道:“这位公子,既来之则安之,何不落坐一叙。”

伴随他的招呼,从旁边花树山石之后闪身出现几个侍卫军官,隐隐挡住去路,张仲曜看出这些人每个身上都带着凌厉的战阵杀伐之气,虽然都尚未抽出腰间兵刃,眼神却隐隐闪着警告之色。张仲曜方才想起,自己唐突闯入观看节度使演武,若不是那亭台中的老者不动声色,甚至对自己致意,恐怕已被这些侍卫拿下。

想透此节,他生出感激之情,对那些凶悍的侍卫微笑着拱拱手,施施然转身步入亭台,恰巧那演武的节度使也回到亭中坐着喝茶。张仲曜顾念朝廷上下尊卑之道,未敢径直落坐,只恭敬地躬身施礼道:“沙洲归义军张仲曜,参见两位大人。”

“归义军?”适才舞槊的老将露出疑惑的神色,另外一个老者思索片刻,沉声道:“可是前朝张太保光复河湟十一州建立的归义军。”张议潮光复河西后,入朝为官,先后担任左神武统军,司徒,南阳郡开国公,逝世后唐皇追封太子太保,以国公规格隆重下葬。这老者称呼张太保,便是对张议潮十分尊敬了。

张仲曜感激的拱手道:“正是。”

那饮茶老者感叹道:“归义军孤悬河西,经年周旋虎狼之中,不想苦撑至今,你是归义军的,好,好汉子!”将手一伸,道:“随意坐吧。”他言谈举止间有一股让人不得不从的气势,就是适才舞槊那老将也受他影响,看向张仲曜的眼神多了几分好感。

张仲曜施礼后坐下,正猜测这两位老者身份,那饮茶的老者却似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老朽张美,这位大人乃是镇宁军刘节度。”

张仲曜闻言大惊,他出使之前,曾经详细了解朝中情形,张美、刘延让俱是权倾一时的重臣,今日不想竟有缘与他们相晤。

这舞槊的刘延让本名刘光义,乃是大名鼎鼎的“义社十兄弟”之一,有开国拥立之功,乃是太祖皇帝心腹重将,曾任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领宁江军节度使,与王全斌一同率军攻略蜀地,王全斌军贪暴逼反蜀人,而刘光义军纪严明,因功得授镇安军节度使,后又改镇宁军节度使。当今皇帝赵光义即位后,为避圣讳,刘光义才改名为刘延让。

而偱循若儒者的张美,早在周世宗时便已担任枢密院承旨。宰相范质患病,世宗皇帝柴荣命张美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并暂且代替宰相判决三司之事,国家兵权财权专委一人之身,此后世宗皇帝南征北战,张美都留守京城,先后任三司使、大内都点检、大内都部署、左监门卫上将军、充宣徽北院使、判三司,端的是出将入相的国家柱石之臣,昔年官位远在太祖赵匡胤之上。

此时张美为横海军节度使,建节沧州,刘延让为镇宁军节度使,建节檀州,都是防备北国的重镇,此时大宋与北辽正厉兵秣马,就连张仲曜着远在西域之人都知道数年内两国之间必有一战,不知朝廷将这两位国家柱石召回来做什么,难道说就将部署不日对辽国开战了么?

张仲曜心中疑惑,脸色上却更显拘谨,他原本落拓不羁人,只是张美和刘延让在当世的名声实在太大,几乎是传奇一般的人物,与他二人同席而坐,一时间让张仲曜失了方寸,原本口舌便给的张仲曜,竟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刘延让与张美本来有些话说,碍着他在旁也不便开口,只股闷头喝茶。

张美他早知同宿在驿馆中有归义军使臣,叫过张仲曜过来问话,原只是因为自己和刘延让皆是朝廷重臣,私下交往有许多忌讳,要防止不知好歹之辈捕风捉影乱嚼舌根,眼下见张仲曜战战兢兢,汗出如浆,显然不是那般不是轻重之人,便笑道:“张公子若有事请自先去,待公子安顿下来,可到老夫汴梁城中宅邸做客。”端起茶盏。

张仲曜立时如蒙大赦般起身告辞,回到自己馆舍中时,这才发觉,与两位节度使重臣不闲坐不过片刻之间,自己背上的汗巾居然全部湿透,不禁暗暗心惊。

刚刚坐下来大呼一口气,安思道便敲门进来,躬身秉道:“公子,已经打探清楚,官家宣召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庭让来朝,坊间传得纷纷扬扬,直道此举是欲罢黜诸节度使兵权,朝中拟代替各将军担任节度使的文臣的单子都拟好了。今日与我等同宿在这驿馆内的乃是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延让。”

张仲曜早知二人身份,“哦”了一声,旋即大惊失色,天下未定,朝廷一下子罢黜这麽多元勋宿将做什么?张仲曜长于军中,深知这军中将卒乃是一体,兵为将之胆,将为兵之魄,比如名震塞北的杨家军若去了杨无敌,定要军心溃散,任谁也再挽回。所谓官军效忠朝廷不过是一句空言,大将领军,看似威风凛凛,没有一番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军卒怎肯为你卖命。朝廷对北国用兵在即,思量官家此举何意,张仲曜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注1:太平兴国二年,赵光义罢黜久镇要地的一批宿将,转任虚职。“....帝厉精求治,前诏转运使考案诸州,凡诸职任,第其优劣;寻复遣使分行诸道廉察官吏。五月,壬戌与,诏罢其罢软惰慢者。以帝初即位,安远节度使向拱、武胜节度使张永德、横海节度使张美、镇宁节度使刘庭让皆来朝并来朝。癸亥,以拱、永德并为左卫上将军,美为左骁卫上将军,廷让为右骁卫上将军。”

注2:太祖太宗朝官场钱事:

太子中舍胡德冲通判延州时,“隐没官钱一百八十万”。太祖开宝五年,内班董延谔监军营务,“盗刍粟,累赃数十万”。太祖开宝四年,监察御史间邱舜卿被弃市,坐“通判兴元府盗用官钱九十万”。太祖六年,供备库使李守信“受诏市木秦陇间,盗官钱钜万”。太祖开宝九年,“泾州官岁市马,彰义节度使张铎厚增其直而私取之,累积十六万贯”。太祖开宝七年,知兴元府李仁友“私收渡钱”,勒索民财达“数十万”之多。太宗时监察御史张白曾“假借官钱居籴粟麦以射利”[2](卷22,太平兴国六年)。太宗太平兴国三年,泗州录事参军徐壁被弃市,“坐掌本州仓户民租……取民贿而免其租入”。太祖时广南地区农民每交一石,别输二升为鼠雀耗[2](卷12,开宝四年)。宋初,赵普受贿“瓜子金十瓶”,被太祖撞上,皇帝曰:“但受无妨,彼国家事,皆由汝生耳。”太宗时,祖吉和王淮皆委法受财,赃数万计,祖吉被杀、籍家,而王淮“以参知政事沔之母弟,止杖于私室,仍领定远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