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昭、陈德、折御卿三人都是军中将领,寒暄中自然话题便转到北边之事,陈德来这时代后大半时间在江南度过,对北边之事不甚了了,开始还只是出于客套而对刘、折二人问了一些边备之事,后来去是当真悉心请教了。

杨、折二家在西北早已根深蒂固,对陈德到没什么藏私。

折御卿虽然面貌粗豪,但对边事却极上心。得到陈德做出吐浑军绝不靠近岢岚军侵犯折家族人的保证之后,两人几句话间便熟络起来。

三人称兄道弟地聊了一阵子,便有丫鬟上来请三位将军移步用膳。

刘延昭夫人慕容氏早安排佣人仆妇在偏厅治好了一桌丰盛的美食,这时代汉人口味偏淡,反而是胡人膳食的口味很重,让来自后世的陈德很是生受,席间频频向刘延昭夫妇敬酒道谢。

刘延昭看似温文尔雅,酒力却是甚豪迈,其时已经制出烧刀子之类的烈酒,他和折御卿都是酒到杯干,反倒显得陈德有些斯文。

折御卿喝的脸红脖子粗,瞥见陈德正放下筷子,不顾嘴里塞着一大块羊肉,嘟囔着对陈德道:“陈兄,你还不抓紧机会多吃喝一番,恐怕到岚州上任后,再想吃到如此美食,都没有机会了。”说完端起一杯酒倒喉中,在旁陪坐的慕容氏亲自为他满上,并不太避忌男女之别,她知书达礼,也只有在这些不经意的举止上,方显出胡人女子的不同。

陈德愕然,折御卿毕竟是名震西北的府州折氏二公子,难道在府州还吃不上一顿好饭不成。

刘延昭见状笑道:“边军之苦,陈兄恐怕有所不知,自前朝失去长城边寨后,契丹、党项铁骑来往北地州县洗掠等若寻常事,折氏所领府、丰州,吾杨氏所领之麟、代州,号称州府,其实由于契丹党项交相侵扰,边民非死即逃,民户恐怕还不如中原一县之地,好些寨堡都是军多于民,这些许民户泰半还是傍着大军过活的。

边军所有粮草都要靠关内、河东两道数十县转运供给,地方征发五石粮食,途中损耗,能运到的一石就算不错。但粮道也屡屡遭受契丹、党项人偷袭侵扰,常常不能如期而至。所以边军忍饥挨饿乃是寻常,折氏治军严明,一军不食则将不食,方能得众将士出死力,与虎狼周旋数十年。是以御卿虽为节度公子,在府州每日亦只能食五升米,一勺酱而已。”他语气颇为淡然,杨家节镇又何尝不是如此,否则安得边关将士同生共死。

看着陈德有些震惊的眼神,折御卿黑脸烧红,自嘲道:“他奶奶的,老子吃的还没有马好。”说完又恨恨的咬了一口羊腿,惹得慕容氏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特意又给他加了一个鸡腿。

“要不换过来,汝吃香喝辣,让它自己啃青草去?”刘延昭笑着打趣道。

“算了,马是上战场救命的宝贝,”折御卿苦着一张脸,叹道,“留咱这条命在,等天下太平了,每天吃肉喝酒,该是何等快活!”说完将杯中酒和刘延昭、陈德一起干了,慕容氏给他们都满满斟上,笑意盈盈看着桌子上的三个男人觥筹交错,他们都是舞得横刀,拉得硬弓,骑得烈马的英雄好汉,可以为了族人去拼命战斗的男人。晋阳和汴梁的官家,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听闻折御卿和刘延昭的介绍,陈德端起酒杯陷入沉思,这边境州府的情况比他想象得要糟糕许多。原先以为最多也就像后世的贫困县一般地瘠民贫而已,却没曾想在连年战乱的璀璨破坏之下,已经变得荒无人烟,边军屯驻在那里,简直就跟后世的高原哨卡,甚至守卫岛礁的官兵差不多,天天巴望着补给的到来。

边郡,不过是为内地州府提供一个缓冲罢了。难怪以折杨两家节镇军力之强,也只能依附一方中原朝廷,无它,朝廷不用出兵,只要断绝粮饷,这两家节镇便自会衰落下去。他两家久镇边关,日子尚且如此艰难,自己又能怎样?

看他怔怔地端着酒杯,折御卿在旁叫道:“来,陈兄,吾再与你连干三大杯。”说着咣的一下将杯中刀子烧倒入喉头,没想这一口喝得急了,酒意上涌,居然咚一声倒在桌上。

他这人向来每喝必醉,好在折家严禁军中饮酒,是以并未因酒误事。刘延昭无奈笑笑,挥手让仆妇将折御卿扶到客房休息,对面色如常的陈德笑道:“陈兄倒是好酒量。”

他见陈德似有心事,猜测他是为粮饷之事犯愁,便道:“陈兄初镇岚州,想必百废待兴,吾父曾有交代,河东各县交送建雄军的粮草,已经支移了一批到岚州,由都虞侯王贵押送,正在途中。”

陈德知道边军粮草得来不易,闻言大为感动,站起身来一揖到地,谢道:“德这厢代七千兄弟谢过刘节度。”他随军本来携带有许多金银财物,除了原先神卫军积储之外,李煜在出降前又命侍卫送来二十箱金锭,所以钱财不缺,所虑则唯有大宗粮草,在北边当真是有钱也买不到。

刘延昭侧身避过他行礼,连连摆手道:“陈兄何必客气,吐浑建雄都由禁军出镇,本是一家。”

陈德喝得醉醺醺的,婉拒了刘延昭留他在府中歇息的美意,在丫鬟搀扶下走出刘府。夜风一吹,头脑清楚半边,见李斯牵着马等在门口,心中有些歉然,伸手拍拍他的肩头,沉声道:“李校尉为吾辛苦了,刚才刘府可曾招待晚饭?”

李斯却是个实诚人,答道:“多谢指挥使关怀,适才刘衙内差人将我等带到偏厅,好酒好菜,几个管事陪弟兄们吃喝了个饱,闻听指挥使要出门,这才提前在府门口相候的。”

陈德点点头,心道刘延昭做事果然悉心,连自己的亲卫手下都招待周到。

他想起席间所听说边军困苦之事,便吩咐李斯道:“我等不日将赴岚州节镇,你明日带十个弟兄在城里尽量多买一些布匹、食盐、肉脯之类物资随军带走。此外一路上见到有牛羊牲畜,一并买下带走,须得不吝金钱。”

李斯点头答是,又道:“适才宫中差人通知指挥使明日进宫观看鹰扬军与侍卫亲军的马球比赛,可否需要末将陪同?”

陈德当即道:“不必,我自带两个亲卫前去观看罢了。”说完怕这牙军校尉多心,又道,“采购物资要紧,其余军将少通文墨,唯你可靠。”

李斯点头答应,一边计议着如何在城中找寻大商家采购物资,定要花少钱多买东西,方才不负指挥使如此信赖。

第二日,陈德梳洗完毕,早饭是一碗热腾腾的羊肉汤饼,这时辣椒尚未传入中原,孜然、胡椒、大蒜等却是有的,直将自己辣的浑身通透,方才施施然带着亲卫前往禁宫。

马球得唐代皇家大力提倡,在晋阳可谓风行百年,盖因打马球运动需双手持杆,俯身下击,又需要相互配合,军士的骑术、马上砍杀的动作和相互配合的能力都能得到检验和训练。马球在唐代最为鼎盛之时,皇帝亲自上场,宣宗李儇击球时“每持鞠仗乘势奔跃,运鞠于空中,连击数百而马驰不止,迅若雷电,两年老手咸服其能。”而僖宗居然以打马球定输赢的方式决出三川节度使的职位。李唐皇室后人在治国方面无能为力之后,将最后一丝阳刚之气贯注在马球之中,也造成了马球运动在晚唐惊人的辉煌。

进入宫中特意修筑的马球场,陈德才见昨日晚宴卢息、石保勋,马继诚都在,刘延昭一脸笑意的陪坐在汉皇刘继业身旁,口称伯父,刘继业身旁还陪着一个风度翩翩中年男子,经刘延昭介绍才知是卢息之父,驸马都尉卢俊。

因陈德新附,前往觐见过刘继业之后便被宦官领到一旁雅座观赏。刘延昭见他不得跻身天子近臣,颇有歉意的投以目光,陈德却毫不在意,稳稳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观赏起这后世难得一见的中式马球比赛来。

这时的马球比赛规则与后世略有区别,少了绅士运动的温文尔雅,多了战争搏杀的血腥酷烈,一场马球打下来,球手受伤是常有之事。后来辽朝宠臣韩德让在打马球时,被契丹贵族出场被误撞坠马,萧太后立刻将撞他的之人斩首,众宗室亲贵无人敢出言相求,也是因为马球运动过于危险,若是有心暗算,往往致人死伤之故。

坐下不久,便见鹰扬军与侍卫亲军两方骑手从正方形场地两面进入,高举球杆向看台上的汉皇刘继业致敬。

刘继业脸带满意神色,示意比赛开始,众骑这才到场地中间开球。

只见彪悍骑手手持球杆在场地中央来往奔突,马蹄得得翻起片片泥土飞扬,当真和战场厮杀有几分相似。

不但刘继业、刘延昭、陈德等男子全神贯注的观看双方拼抢,难得有机会欣赏这般威**儿的宫中妃嫔和各府贵妇们更是注目观赏,虽然不似后世球迷那般挥舞着围巾手绢声嘶力竭的尖叫助威,却不是指着场地中某个特别挺拔矫健的骑手窃窃私语,互相打趣。

欣赏马球的同时,偶尔欣赏一下这晋阳城中的美女,倒也赏心悦目。

陈德正看得入神,驸马都尉卢骏却踱步走到他身前,笑道:“陈指挥使可是第一次观看马球么?”

见陈德有些尴尬,卢骏却幽幽地又道:“南方少马,将军在金陵难得一见也是自然。只不过,吐浑军移镇岚州之前,这京中的马球比赛,却从未有人赢得过吐浑子弟啊!”他说完这么没头没脑的几句话,拱拱手,移步又找其他人攀谈去了。

陈德微微一愣,不知他是好心提点还是别有用心,随即自我解嘲地笑笑,何必管它旁人想法,离开晋阳天高皇帝远照,只管照自己的路子走便罢了,吐浑子弟,还真是鼎鼎大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