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始建于公元前五百年,即使是唐代,它也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古城。

作为屏蔽中原的雄城,,一千五百年来,每一个朝代都对将它的城墙加高加长,惟有如此,中原百姓才能安居乐业。晋阳的城墙,初起时周长四里,高四丈,墙厚一丈,七百年后,西晋并州刺史将它扩为周长二十七里的大城,南北朝时成为北齐的都城,北齐皇室在晋阳修筑了无数的宫殿楼宇,着实将它变成了一座辉煌的都市。晋阳从此成为帝王基业,李渊据此反隋,唐代晋阳被定为北都,又称北京,与东都洛阳、西京长安齐名,名将李勣再次扩建晋阳,在汾河之东修筑了和西岸老城同样大小的姊妹城,双城隔河相望,互为犄角。武后又将两座城池连为一体,最终修筑成展现在陈德眼前这座东西长十二里,南北宽八里,周长四十余里,汾河穿城而过,有城门二十四座的雄城。

当晋阳高大的城头浮现在地平线上方,陈德着实被惊呆了。

“晋阳用武之地,足食足兵,真乃天授的帝王基业啊。”策马在旁的牙军校尉李斯感叹道,想起大唐名臣刘文静劝高祖李渊起兵反隋,重要理由便是晋阳城高大险要,三晋士卒彪悍,粮食充足。世事难两全,险要的城池往往土地贫瘠,人民稀少,而土地肥沃,人民众多之地往往又难以据守,偏偏晋阳竟然数美兼具,乃是天下独一无二的雄城。

陈德带着左军统御辛古、牙军校尉李斯一起前来觐见汉国皇帝刘继元,随行只有二十亲卫。为求继任吐浑军指挥使,陈德早派李斯到晋阳打点重臣,特别向宣徽使范超和大内都点检卫德贵各行贿十万贯。刘继元传下的圣旨虽然只让他到晋阳觐见听命,其它语焉不详,可范卫二人早派家将向他通报了汉皇任命他为吐浑军指挥使的消息。

“可笑这帮奸贼居然还指望借大人之手收拾我吐浑子弟,却没想兄弟们都盼着大人早日往岚州相见。”燕四郎是陈德早在蜀中时便见过的,卫倜去世前派他带着五十吐浑牙兵在黄河岸边等候陈德等人的消息,陈德东渡黄河后,燕四郎一见面便向他禀报了卫倜希望陈德接掌吐浑军的遗愿。

卫倜故去前,召集军中宿将,交代将指挥使大位传与陈德。这一年多来,陈德率部在江南连挫潘美、曹彬,更阵斩钱王,声名远播。因为卫倜早任命他为吐浑都虞侯,是以听到这些战绩之时,曾随卫倜出使蜀中的吐浑军军将也深感与有荣焉,更羡慕辛古因为追随陈德,仅仅一年多便由契丹人都头而官至副指挥使。吐浑军中本多胡人和胡汉杂种,尽是粗鄙不文之辈,不服管束的满地都是,但自认能做军指挥使的倒还没有,众军将见陈德并不以辛古是异族而疏远,又是出身本军的,因此面对卫倜的遗命,都俯首听命。卫倜故去后,几个校尉各自约束本部,商量决定派出和陈德相识的燕四郎前往相迎滞留在隰州边境黄河岸边永和关的新指挥使。

初来乍到,陈德不欲以擅掌吐浑军触怒汉皇,方派李斯带着金银到晋阳上下打点,其间吐浑军赶走了好几任朝廷任命的指挥使,直到近日终于得到了将要接任的消息。

看到晋阳城头的时候其实离城门还有段距离,天色尚早,众人也不急着进城,放缓坐骑,陈德开始悠闲地打量起官道上匆匆来往的人群。

晋中尚武,民风彪悍,女子尚节,街来来往往的多是男子,挎着腰刀着军服的士卒随处可见,虽然衣衫简陋,面目粗豪,许多人拇指和食指之间有厚厚的胼胝,显是时常练习射箭所致。

街道两旁的摊贩多卖些炊饼热汤之类,陈德等人风尘仆仆一路赶来,走到晋阳城门口倒觉得腹饥口渴了,便寻一处茶摊,将坐骑拴在道旁的柳树上,二十几个人坐了五张桌子,叫茶博士给每桌都来壶热茶,切五斤羊肉,外加一人一碗热呼呼的汤饼,打算先歇个脚饱餐一顿,城中驿馆虽然也提供饭食,但陈德一行人数众多,骤然到来,恐怕接待宾客的吏员也要安排好一阵才能让大家吃上晚饭。

正吃喝间,官道远处烟尘弥漫,七八骑锦衣华服的骑士从道路中央横冲直撞而来,后面跟随这四五十骑家将。来者**高头大马,衣着锦袍貂裘,腰悬错金刀,鞍挂雕弓,后面家将的马匹上挂着不少野鸡野兔之类,料想是晋阳城中富贵人物行猎归来,道路两旁的百姓见此情状纷纷避让一旁,由他们过去。

来到这处茶摊前面,当先一人忽然猛拉缰绳,坐骑一声长嘶,立在当地,他指着拴在道旁柳树上陈德坐骑,转头对身旁一少年道:“郭哥儿,你看这是不是青海骢?”

那郭姓公子本待开声斥责他差点撞到后面的人,顺着他手势一看,眼神顿时收不回去,道:“正是,这青海骢我爹营中也有数十匹,都是军将的坐骑,城中别处倒也不易见到。”话语间流露出一丝骄傲。

众人听他此言,顿时都围着陈德那坐骑打量起来,啧啧赞叹,却全没留意马主人正在一旁茶摊里吃喝。

陈德这坐骑乃是已故黑云都指挥使呙彦所赠,浑身都是黑色,没有一根杂毛。黑云都战马是南唐朝廷花费重金由西蜀、契丹或吐蕃购入,这匹青海骢便是来自吐蕃,端的神骏非常,那日金陵突围全仗它驮着陈德和黄雯两人摆脱宋人追兵。是以陈德对此马也极其爱护,他自己的身体衣饰都有黄雯照料整理,每日无事时便伺候这匹坐马,哪怕这番长途跋涉前来,一得空便将它洗涮得油光水滑,马鬃亮闪闪得犹如黑色的锦缎一般。谁料竟引起这帮权贵子弟的注意。

陈德虽然不动声色,他的部属却忍耐不住别人围着指挥使的坐骑指手画脚,左军统御辛古大喝一声:“尔等快快闪开,没看见马主人在旁边吗?”

那群人回过头一看,却见二十几个军汉打扮的人正坐在茶摊里吃喝,陈德此番还未得汉皇口授军职,是以并未打出旗号。

这些围着他坐骑的人自然也认不得他,平白无故吃人一喝,那先前开口的锦衣公子脸上挂不住,当即脱口道:“你是什么身份,竟敢对爷们大呼小叫?”带着数个家将来到茶摊之前,挥手一马鞭就要抽在辛古脸上。

郭公子一直打量着陈德等人,见锦衣青年居然贸然出手挑衅,他却往后退了一步。

见此人如此跋扈,陈德脸色微沉,辛古却勃然大怒,站起身来拉住鞭梢,用力一拉,他力大如牛,顿时将那人拉到面前,举起蒲扇大小的手掌,举手对着他脑袋闷头盖脑一巴掌。

这人原来身材也不算矮小,吃辛古一巴掌居然禁受不住,仿佛滚地葫芦一般远远摔了出去,爬起来时白皙的脸颊上已多了个巴掌印。

陈德本不欲生事,但辛古出手着实太快,他也来不及阻止。见事已至此,也只能拱手笑道:“各位朋友,我这下属脾气大了一些,受不得羞辱,说不得委屈了这位公子,在下这里赔礼。”

众人还未答话,那被打倒在地的人捂着脸爬起来喝道:“都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啊,将这群杂碎砍为肉酱!”他手下几个家将纷纷拔出腰刀护在他的身前,却无人敢上前一步。

权贵公子固然看不出深浅,这些家将却是有眼力的。陈德等人一看便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动手便是非死即伤,没有主事的说话,谁敢上前,再说,青海骢这等名马,要是没点身份的,只怕骑不出十里便要给人抢了,这些人却能随随便便把马拴在道旁,安然坐在这通往城门的官道茶摊里吃喝,就不是简单人物。

那郭姓公子却慢步上前,拱手道:“在下郭重威,家父是朝中马步军都指挥使郭万超,敢问是哪位将军当面?”

陈德还未开口,燕四郎在一旁大声道:“吐浑军进城办事,不想死就滚开。”说完一口浓痰狠狠地吐在地上。

郭重威身后几人本来还气势汹汹,尤其是吃亏那人,一副不肯干休的样子。谁知一听燕四郎报出吐浑军名号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那郭公子沉得住气,抱拳道:“原来是吐浑军的兄弟,果然英武异常,吾这朋友冒犯虎威,这厢代他告罪了。”说完也不待陈德等人答话,招呼其它几位公子,带着家将灰头土脸地打马跑回城去。

这伙人如此前倨后恭,到让陈德等人大感意外,纷纷向吐浑军旧人辛古和燕四郎打听究竟。原来吐浑军尽是悍将劲卒,极难管束,原先屯驻晋阳时便让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吃过不少亏,先后两任指挥使都是极其护短之人,宁可与皇上强项,也绝不交出犯事的小卒,久而久之,渐成威势。到后来军指挥使卫俦被冤杀,全军被发配岚州,吐浑子弟对汉皇失了念想,反而更加嚣张跋扈,既然连朝廷任命的指挥使都敢驱赶,还有什么干不出的。而汉国想要倚重这只力量,更不敢将他们逼反,所以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犯上作乱,对吐浑军的跋扈行为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在军粮军饷两处加以克扣而已,而别军士卒乃至权贵公子只要惹到吐浑军,便只有自认倒霉。

这班不名一文的骄兵悍将,能让朝中亲贵公子吃瘪,也算是五代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李斯叹道:“未想到吐浑军之威名至斯!”

更正:上一章的开宝八年应为开宝九年,天会十三年应为广运三年,范超官职为宣徽使,吐浑军驻地在岚州,前出朔州与契丹相接。致歉。

作者:

藩镇和悍卒想来为人所诟病,但是问一句,向权势低头难道就是高尚??

有人拿藩镇的种种暴政来说明藩镇的不好,那么,是不是没有这些暴政藩镇就好了呢?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