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你姐姐隐瞒了小戴仍然活着的真相?”

“我只是希望小戴回避一段时间。谁知道他的失踪和‘8·9’事故碰在一起,局面变得不可收拾。我姐姐遇上你,又拿到了保险赔付,她变得快乐了,而我,进退两难。”

我猜想,也许他们何尝没有想过将错就错,拿钱分赃,远走高飞。但错认的尸体终于被纠正,他们被推到刀口上舞蹈。

她语速很慢,说:“事故发生前的那一天晚上,小戴和我长谈了一次。我希望他能维系这段婚姻,我多傻,我希望他和我姐姐重归于好,我希望我们大家像亲人一样生活着。我们谈了很久,他醒悟了。对于他俩来说,那一天是个很特别的一天,谁知道,重归于好的努力被‘8·9’事故的发生破坏了。”

她的声音很苦涩,说:“结局出乎意料。你也知道了。我姐姐,误会小戴要借着‘8·9’事故谋害她。小戴没有死,听了小戴事后打给我的电话,我完全绝望了。我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我姐姐,我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否则,我姐姐会以为我是小戴的同谋……如今,这一切,都过去了。”

我还有个疑问:“孩子的事情如何?”

“他们两口子签订协议的第二天,我姐姐就瞒着小戴把小孩子做掉了。她非常倔强。她甚至对我都守口如瓶。我刚刚才找到流产的证明。周耀廷被蒙在鼓里,他要替小戴出头。”

我试图安慰她,也像安慰自己,道:“难熬的日子都过去了。”

“对。小戴谅解了我姐,我得到了喜欢的人,我姐姐得到了钱和自由。往好的一面看,我们各取所需,都达成了自己的愿望。”

我回到了家,六神无主。这些日子非常混乱,浑浑噩噩,全无目标。

小韦一夜未归。我看到的一切都物是人非。我的心里空洞洞的,不大习惯的缘故吧。辗转反侧,我一夜未眠,一直挨到清晨,才眯了一阵。

一大清早,我就赶去上班。

小韦把电话打过来,昨晚他的同事给他饯行,他喝醉了,在同事那里留宿,回到家,发现我已上班。他要告诉我的是,他把住房租金都和我结清了,钱放在客厅电脑桌的抽屉里。

我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平城。他说自己正在收拾行李,中午的车。

“原来想咱哥俩要好好聊聊,谁知道,碰不上。阿齐,再见。”

“一路顺风。”

“我会非常非常想念你的,你就像我的亲兄弟。”

“我也是。”

“我要告诉你,我送小贞回去的那一天,她哭得很伤心,我心里很恨你,我劝了她一个晚上,她很难过,抱住我,我的心跳了,就在那一刻。这是我唯一对不住你的地方。那是非常纯洁的拥抱,但我有了杂念。”

我不再想讨论这个话题,只是说:“韦诚,要让小贞快乐起来。”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情。对我们来说,一切只是个开始。我放心不下的,是你。阿齐,真舍不得你。也许是喝醉了的缘故,我在我们的屋子里,哭了个痛快。”

我的眼圈也红了。就是因为不大愿意经历这样的场景,所以我避开了。有些人、有些事,在结束时你才发现,他们已成为你生命中抹杀不去的印证,他们在生命中的重量,你完全估计不到。

此后的情节就像是一场电影里的预告片——紧张刺激,节奏极快。

中午休息时,我去周耀廷的办公室,找到周耀廷,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还摸不清我的来意,他就开门见山地堵我的嘴。

他说:“我也不知道小戴还活着。好朋友活着,这当然是好事。但我还是和他翻了脸,就因为他居然完全没有联络过我,他没有把我当成真正的朋友。路虹雯走了,我很难过。你可以说是我逼走了她,也可以说是老天在捉弄她。”

他的脸依然俊朗漂亮,只是,皮肤上多了一层焦虑的潮红。那个夜晚之后,很多人都改变了。

我指出:“难道你不知道吗?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人物没有出场。”

他知道我的暗指,却佯装天真。

“谁?”

“阿月。她叫阿月吧?”

他仔细琢磨着我的表情,似乎在揣摩我的用意。

我提议道:“我们应该见个面吧?这么些风风雨雨、鬼鬼怪怪,她一直都置身事外,也太逍遥了吧?”

他想套我的话,“你知道她的身份?你知道多少?”

我不想和他废话。我要打消他的戒心,道:“我原谅了她。我想见见她,说不清为什么,那个夜晚的事情,总在我的脑海里徘徊着。约大家在今晚见个面,也算一个了结吧。”

他感激地望着我,问:“你真的……原谅她了?”

我心虚了。他的眼神亮了,他真的坠入情网了。他如愿以偿,代价是一车的冤魂。

“换个时间不行吗?”他踌躇了,“我得好好劝劝她。”

“你知道那个罗记者吧,他老是对此事穷追不舍。我没有把阿月透露出来,因为,我不希望你们受到舆论的影响。”我软中带硬,“你从第二次见到我,就在不停地扯谎,是你把这摊水越弄越浑。阿月,她至少要当面对我说声抱歉,这个要求过分吗?”

他面露羞惭神色,沉默不语。

我进一步劝说他:“想想给她捐款的人,想想那个阴魂不散的老太太,你真的该让她出面,表示一下歉意。我们的要求也仅此而已。”

他立刻答应了,好像怕惹恼了我,我会改变主意似的。当即,他就打了个电话给阿月,看样子,对方是措手不及,他连哄带劝,终于,对方答应了见面的要求。我们约好晚上九点在东风桥大转盘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

周耀廷把我送下楼,欲言又止。

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那天,劫匪抢走了阿月的包,里面装着阿月三个月的生活费、自己和妹妹的学费,她已经欠了一屁股债,所以情急之下,她扯了个小谎。”

他回避我的目光。我已无暇深究了。

我问:“你们一直在交往?”

他重重地点点头,说:“她是我喜欢的类型。自从认识了她,我已经不再和别的女孩子交往了。有她,就足够。”

我没有说话。我能说什么呢?在这个时候。

“不要对她太凶。我们都知道错了。”他忐忑不安地望着我。

我在思忖,他俩是事故发生前后唯一能够贯穿始终的恋人,事故没有阻碍,反倒加速了他们感情的发展。真是讽刺哈。

我带着恶意的微笑,未作答。从何时开始,我的心变硬了,变冷了?

我最后的朋友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对我而言,仿如破落了的村庄,逝去的友情和爱情像曾经的富足,带出沧桑的感慨。我没必要给别人争取大团圆的结局。

这个下午,格外地漫长,漫长得像是钟表的指针生锈了,也像是我的心,锈迹斑斑。

准时,九点,周耀廷和阿月出现在转盘附近的咖啡馆门口,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而她,目光游离,一见我,脸颊上燃烧着羞耻的红晕。

仅有的三位事故目击者,在咖啡馆内别人的轻声细语中沉默了。

事故当夜离现在,似乎已很久远。

阿月始终没有开口说话,把一个信封郑重地递给我。

“这是她还你的钱,谢谢!”周耀廷代她说。我啼笑皆非。随手把信封放进口袋。我打量着她,像猎手在打量猎物。她的神情相当不安。

我带点挖苦,问:“阿月,你是不是很紧张,很不自在?”

她摇头。周耀廷深情地望着她,握着她的手,说:“齐大哥说约我们出来,没有别的意思,聊聊而已,没关系。”

她咬着嘴唇,低下头,喃喃地说:“耀廷,我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我都干了些什么呀?!”

我身上冒起鸡皮疙瘩,他们在爱情戏里对台词?看样子,他俩被这个问题困扰很久了。

“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离开这里。”周耀廷说得很坚决。天啊!这就是人们解决问题的办法?走为上计?从二十年前,“永远不会忘记”的妈妈要和心上人私奔,到路虹雯漂泊在外,到路虹雯妹妹和小戴预备远走云南。而我,不是也让小韦去深圳找小贞了吗?

周耀廷缓缓地叙述道:“‘8·9’事故发生的当晚,我和阿月一直守在江边。捞上来的乘客,全部罹难,一具具尸体排列在那里,他们都是被我俩害死的。”周耀廷心有余悸,说:“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很幸运。阿月在一个劲儿地哭,我就知道,我们是凶手。我们害了多少人啊,江边站满了家属,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他们的哭声。”

阿月满面通红,未语,先泣。是啊,就是他们中途下车,就在随后的几秒,电闪雷鸣,路灯熄灭,司机在慌乱中错加油门,撞上石墩,冲破栏杆坠桥,一车乘客全部罹难。

“她晚上睡不着,一夜一夜地失眠。你看看她的手。”周耀廷抓着她的手腕,亮给我看,后者挣扎了一下,我看见她手腕上满是伤痕。

周耀廷说:“用剪刀扎的。一闭眼就做噩梦。”

他试图用她的脆弱来打动我,但我无动于衷。

“她后来打电话给我,我才知道,她人就在平城。你知道我见她的第二眼的样子吗?她瘦了,声音哑了。”他怜悯地看着女友,“我知道了她的经历,我努力使她忘记这个事故。”

他握着我的手,把我们三只手叠在一起,我们似乎彼此谅解了,悲惨的记忆成为追忆。车上的小女孩,窗边的少男少女,一家三口的罹难,五位大学生的非正常死亡……都开始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淡漠。

我们已不是纯粹的目击者,我们是幸存者,在威慑的死亡面前,我们把手叠在一起,无能为力,只有悲伤地凝望。

我们人坐在咖啡馆里,心却在漫无边际地闲逛。望着窗外眼花缭乱的街灯,我们在回味着自己的人生。

在夜、灯和咖啡、茶的交汇中,我们进入了思想的沼泽地,在寒冷的泥泞中挣扎,我们翻山越岭,我带领着他们,试图走出这个坏天气。

他们不得不信赖我,因为已别无选择。而我则注视着墙上的钟,我的思绪随着繁华街市的脚步、影碟机的数码闪现,一起重叠、闪回。

一个侍者走到我身边,给我端来一杯颜色奇特的鸡尾酒,说:“是前台一位小姐请您喝的。”

我望过去,只看见一个窈窕的背影。我心里一动,莫非是路虹雯?我急忙走过去,光线幽暗,我越走越近,心里忽然有些紧张,有点像小贞,天啊,在所有的嫌疑犯中,我们还从来没有怀疑过小贞啊!

“嘿。”我打个招呼。她转身,是那位笑起来很甜的空姐。我们居然诡异地在此地邂逅。

这一次,我不再相信巧合。她的出现一定是有人刻意安排的结果。

她的眼睛依然像对月牙,弯弯地笑了起来。

“你是谁?”

“唐欣茹。”她冲我一乐,“你想要我的电话吗?”

她在逗我呢。她的脸如此清纯,她的眼神如此明亮,她的笑容可以把人融化。她有一种魔力,让人卸下所有心防。

她仰起头,露出诧异之色。我扭头,原来,周耀廷和阿月正站在我身后,警惕地望着她。

“你好。”她点头示意。

周耀廷也点点头,告诉我,他俩先回去坐了。估计是把眼前这一切当成我的一次艳遇。

“他就是周耀廷?”唐欣茹,如果她真叫这个名字的话,用吸管啜了一口饮料,看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笑了。

“你到底是谁?”

和她相遇相识的一幕快速在我脑海中闪回。她对我的举动了如指掌,所以能以“巧合”的方式与我相遇。大概只有两个人掌握我的行踪,并对她通风报信——小韦,蒙娟。难道她是他俩中的一人安插在我身边的“间谍”?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成本不是一般的高啊,都动用空姐使“美人计”了。难道她是小贞用来试探我忠诚度的“私家情感侦探”?也说不过去啊。

“现在还不明白我是谁吗?”她笑着望了我一眼,视线停留在我的衬衫上。我穿着的正是她送我的那件衣服。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如果人们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那么就请利用这一点。”

真是晴天霹雳!她是“永远不会忘记”?难怪她对我的行动了如指掌,难怪她甚至算好了我的航班,然后用工作之便与我“偶遇”。

但即使是如此严丝合缝的逻辑推理,都让我惊讶万分。难道她是吃饱了撑的,编织出一套悲惨的身世,在网上寻求同情?“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的印象中,是个阴郁的、悲伤的、沉浸在不幸回忆中的人。

或者,她是受“永远不会忘记”的幕后指使,与我正面遭遇?目的是什么,动机是什么?

“真不想这么快就揭晓谜底。呵呵。”她在我腿上拍了一下。

“我就是‘永远不会忘记’。我从来没有过悲惨的人生。我没有把自己的人生浪费在痛苦的回忆中。因为我一直知道,我活得好好的,才是纪念母亲最好的方式。”

但我依然无法把她和那个失去母亲的网友联系起来。难道这又是一个局?但我彻底迷糊了。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动机是什么?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我一看就明白了。她应该没有骗我。这就是她在摄像头前糊弄我的那张照片。

“一个月前,我和男朋友分手了。我把这几年积攒起来的假都一次性休完,我躲在杭州的家里,每天泡在论坛上。我像是变了一个人。我开始寻找二十年前的真相。其实真相就在那个信封里,但我一直没有勇气拆开。”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