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同病相怜。我也和男朋友分手了。”她故作潇洒。

我记得她说过她自己的死穴就是爱帅哥。看来,贪玩的小帅哥终于转投他人怀抱。想想也是啊,到处都是更豪放、更狂野、更漂亮的小美眉,她们既不会逼婚,又不像眼前这个自怨自艾、脾气古怪的女司机。

蒙娟扫兴地说:“从我们三个喝酒的那一天起,我就有了预感,和你们两个倒霉鬼在一起,我就知道,坏了!完了!死了!”

我嫌恶地瞅着她,她的圆脸由于生气,肿肿的,圆鼻头由于情绪不好,染上了红晕,像哭过似的,眼神却凶狠。

“约莫点,约莫点。”我故意说起她的口头禅。

她恨恨地说:“男人都不甘寂寞。你就破罐子破摔,和那个小寡妇勾搭上吧!”

听了这话,我很想揍她,可是她说完,就哭了,她是恶狠狠地哭,是给更强大的势力欺负了,目前却无力反击的眼泪。

我撇下她,掉头就走。她越哭越大声,蹲在地上,门卫和调度室都有人探出头,我止步,无可奈何地劝她:“快起来,回家再哭。天哪,别人以为我在欺负你。”

她哭得更得意了。

“你不要坏了我的名声。”我面带微笑,内心烦躁,她的同事忍不住围过来了。

我闭上眼睛,想着该如何解释。

蒙娟突然站起来,纵声大笑,同事们尴尬地往后退去。

蒙娟踢腿、转身,做了几个热身运动,问我是怎么来的。

我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回答说是开车来的。

“以后不要动不动就开车,低碳时代。坐咱们的7路车好了,我免费送你。随叫随停。”

我知道她开始说昏话了,“谢谢。不大可能吧?”

“说说而已。”她在原地踏步,把我弄得很紧张,不知她哪根筋出了问题。

“老太太的鬼魂,不会再来了?”她漫不经心地说。

听她这么一说,眼前这个空****的停车场顿时阴风阵阵。

她问:“我们是不是该给她烧些纸钱,然后把你的调查结果告诉她?”

我点头,“应该。”

“昨天才做了头七,再过一个礼拜,我来安排吧。”

我看着她,她一边面无表情地做运动,一边寻思,眼光盯着远处的马路,想想她在这段时间里,也够受的,我便送了她几句安慰话。

“你喜欢路虹雯?”她忽然问。

我懒得答她,她却认真起来,“她呀,非常不简单哪,你得小心。”

我开玩笑道:“莫非她是个黑寡妇,为了骗保险金,然后在车上安了个炸弹?”

她看着我,斟酌着,同时又在权衡。

“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

我的心忽然有些紧张,感到身体燥热。

“你还真的猜对了。事故处理办公室的张姐昨天告诉我,在所有的死者当中,她丈夫的保险金是最高的。”

那能证明什么呢?我说:“他们很有风险意识。”

她小声说:“可是,按路虹雯和我俩私下说的,她和丈夫分居三个月了,为什么她丈夫的指定收益人会是她?还有,她丈夫是在一个月前买的保险。”

“也许,她丈夫还活着,藏在某个安全的地方,预备携款高飞,隐姓埋名。”我开玩笑地答。

蒙娟的脸又拉下来,为她出卖朋友的露出羞愧神色,说:“我只是和你说说,这是我俩之间的秘密。”

我忽然想起网友“永远不会忘记”提醒的事,便让她查一下老太太有没有同胞姐妹。她明白了我的意思,知道我怀疑老太太的所谓“鬼魂”可能是她某个长相相似的姐妹在装神弄鬼。她说这个容易,她可以调查一下,有结论了就马上告诉我。

一位特殊的客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小韦在客厅里看电视,像个跷腿丈夫。见了我,他站起来,正待说话,王琴,他的女同事笑吟吟地端着菜出来,请我落座。

我和小韦反倒成了客人。我无所谓,小韦却不大适应。

我说自己吃过了,他很惊讶,说打过电话给我,让我回来吃。

“你又没说是这位女士下厨,否则,我一定留着肚子。”我笑着就要钻进房间。

小韦一把拉住我,说要和我喝一杯。

“真心的?”我悄悄问。

他用力点头。我就在餐桌前坐下。

女人在厨房里,可以带出一种家庭般温暖的气息,就是这气息,让我乐意重新坐下。

“厨房里很久没有女人了吧?”她笑得毫不掩饰皱纹,亲切有余。

“原来阿齐的女朋友给我们做过几次饭,都是高级料子。现在还记得。”小韦竭力想使我适应这个环境,问题倒是他自己有些局促。

王琴把菜置齐了,从桌下拖出一打啤酒。

“小齐,喝得酒?”

“还行。”

她很高兴,分别给我俩斟满杯。

王琴说:“咱们只打过一次照面。但我感觉很准的,小齐应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她说了很多,面显红光,她的脸不年轻了,她的脸庞带着岁月的沧桑,她的神情让人完全不设防,非常舒适。可是,看着她动情的诉说,我依然要纳闷,不知道她的青春溜到哪里去了。看着她,就明白无误地知道,她曾经的坎坷,生活的艰辛,她的忍受和被降低的幸福阕值。

她看着我,咧着嘴笑,完全不顾仪态。她已经忘记她的女人身份,而她本身就是一个无须提醒的母性的典型,她的眼里装的都是别人,她就消失在别人对她的感受里。我糊涂了,一刹那,她好像施了个“隐身法”,她像个影子一样躲在别人的影子里。

小韦微笑,话不多,但对她体贴照顾。他和她之间也许有类似爱情的东西:理解、默契,但绝对不是**澎湃的爱侣。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一段时间,一个眼神,就可以领悟到对方的意思;沉默中的凝视,也带着沉重的责任感。

我们聊得很愉快,如同多年的朋友,随心所欲,彼此尊重。

最后,大家都喝得上了头,嘴里有说不完的话,小韦倒在沙发上,从前这样的颓废姿势是我的专利。他的头耷拉在沙发边缘,仔细捕捉着电视里的解说词,咕咕哝哝地附和着。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王琴满面通红、眼神飘忽地收拾餐桌上的残局,心里想,她也许会给人舒服的感觉,因为她的神情始终都是笑脸迎人,但无可否认,她生活在底层,她有一种被生活**的俗气。

我们都生活在底层,问题是,她还在我们的更底层,连精神上的**都没有。她仿佛,甘愿,或者说已完全臣服于这样的命运。

她在厨房里又涮,又洗,又刮,又擦。收拾完厨房,收拾完客厅,她居然跪在便池旁,卖力地清洁着。

我试图阻止她,她很不好意思,好像她是在课堂上看漫画的小学生,被老师抓住一样,这种感受让我非常震惊。

我的酒已醒了三分,退到电视机前,就让她多干些活吧,既然她愿意。

她又快乐地哼着小调,收拾起来。

清洁完厕所,她把小韦泡在盆里的衣服也随手搓了,抱着盆子走到阳台,把衣服一件件晾上。

当她做完了这一切,走回来,就从她自己假设的桃花源进入了残酷的现实中,她踌躇了。

“我留下,不会打扰你吧?”她的声音放低了,说,“非常不好意思。”

“哪里,只要你不觉得我碍事。”我觉得自己说错话了,笑。

她也笑,唯一一次,她的笑带出女人的暧昧和妩媚。

“想着这是我们最后的聚会,就厚着脸皮,要留下。”她望着一脸醉意的小韦,轻声说,“我比他大六岁,我只承认四岁。”她偷笑,“女人一下子就老了,女人经不得熬。和他在一起,就会耽误他。”

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就不做声,生怕她改变主意。

“小韦,他应该去找一个年轻的、家境好的女孩子,他要争取换个好工作。人就这一辈子啦。我也要换个地方。”她笑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帮我照顾他。”说着,说着,她鼻子酸了。

“他有很多好朋友。”

“你是最好的,因为……他把我们的事告诉你了。除了你,他没有把我们的事告诉过别人。”

我惭愧极了,想起自己对他使诈,才套出了他的秘密。

她的视线转向小韦,温暖的,微笑的。我就回到了自己房里。

带着醉意入眠真好,所有的念头都带着暖色调,所有的呼吸都带着清新的味道。惬意地一觉醒来,发现闹钟似乎也睡着了,居然停了。窗外是静谧的夜。

我起身,下床,套上沙滩裤,走进卫生间。出来后,见王琴站在小韦的卧室门口,她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一片,声音却格外清脆。

“吓着你了?”

“没有,你去吧。”我准备钻进房,忽然看见她穿戴整齐,意外地说,“天亮再回去吧。你看,还不到五点。”

她悄声说:“帮他请个假吧。他喝多了,一晚上没睡好,刚刚睡着。”

我送她到门口,她低声问:“小韦心中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吧?”

我一愣,摇摇头。

她不能释怀地笑了,“老听他和我提起小贞。那是一位很时髦、很漂亮的小姐吧?”

我怔住了。看来,她还不知道小贞就是我的女朋友。

“你认识她?”她又问。

“呃。”我含糊了。

她深解其意,“听他说过小贞的很多趣事。他自己还不清楚,他是喜欢这个女孩子的。很多的感情,来得不知不觉的,是吧?我和他也是。他在梦里都叫过这个名字。”她说完,就拍拍我,和我说再见。

我忽然想马上见到小贞,我有种非常孤独的感觉,我甚至不想分析自己的潜意识。在这个夏天,我第一次感到冷了。我站在阳台上,看着黑暗中的江水,格外落寞。

所有的人都在属于自己的生活轨道里体验着酸甜苦辣,只有我偏离了航道,迷失在浓浓的灰雾中。人在孤独中的成长,才是刻骨铭心的蜕变。

我要离开。我打定了主意。我马上在网上订好了机票。

深圳、珠海,那里有两个全新身份的女人。

小贞被那个城市的快节奏上满了发条,路虹雯则成了一位富寡妇。

我叹了口气,上网。我给“永远不会忘记”留言:“我一定要借这次出行的机会,好好整理下自己的感情。”

她居然在线。天啊,她真的日夜颠倒,每天都守在电脑旁?

“说不定你可以遇见你真正喜欢的人。”

胡扯。我喜欢听她尖酸刻薄的话,好像一个长途驾驶的司机,需要一根烟或一瓶风油精来提神醒脑,而不是这种不咸不淡的谈天。

聊了蛮久。我下线,穿上衣服,在天亮之前踱步到了城东桥。看上去,连这座桥都是很寂寞的。一样的人,一样的河水和季节,一样的周而复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