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殿宇,巍峨的宫廷,向来是一国的政权的中心,还有权威的代表。

肃肃朝堂之上,只有神色威严的君王,静静地独坐在玉座之上,静静地望着那一缕阳光,穿过雕着繁复花纹的窗棂,淡淡地投射而来的片片阴影,一时,有些失神。

人来了,人去了。纷繁朝堂,风云万变,时光如水,岁月如流。那些从一开始,就戎马倥偬地陪在他身边的人,或者因为跟不上他的脚步而离去,或者随着岁月的日久,渐渐雄心渐失,退出朝堂。所以,到了最后,这一片华丽河山,锦绣疆域,就只剩下一个人的,山河永寂。

轻俏的脚步,轻轻地踩踏在红色的地毡之上,仿佛落雪无声。逆着光影的颀长身型,仿佛披一身的烈烈光影,正从地毡的那一头,风姿优雅地举步而来,一步,两步。长长的影子,终于静止,仿佛一个遗落在荒野土地上的灰色问候,正慢慢地摆出一个可笑的姿态。

那脚步,在帝王的玉阶八步之外,静静地停住了。

一个年轻的身影,慢慢地躬下身去,用清越的嗓音,打破这一室的沉寂:“父王……”

宫殿空****,语音颇显辽远,而年过五旬的帝王,就在这一句刻意压低地轻唤之中,缓缓地转过身来。

岁月带走一切风华,只送给他无限苍老。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年轻帝王,如今已经垂垂老矣。明丽的阳光,照在他的侧脸,照着他一张皱纹横生的脸。而他一向威严冷醒的眸子,已经由冷电般的清澈,变成了泛着微微的淡黄的浊色。

唯一不变的,却还是那种气吞山河的豪气。就好象如今,那样居高临下的注视,虽然沉默而又淡然,可是,那样的仿佛无声席卷而来的冷肃气质,以及帝王特有的庄严威仪,令玉阶之下的年轻皇子,忽然之间,凭空生出一种近乎窒息的惶惑——龙巡天下,有谁敢逆其鳞?

“是二皇儿吗?你此来,可是来向朕辞行的……”年迈的帝王,眼神淡漠,剑眉轻蹙。他轻轻地将手平平伸出,放在泛着黄金色泽的扶手上,指间的戒指,在灯火的辉映之下,幻出七彩的光芒,映衬得他的早已开始松弛的脸,更加的憔悴。

此时的他,眼睛紧紧地盯着下阶之下,那个看似垂眉敛眸,静静地跪倒在脚下的皇子,深邃如海的眸子里,有亮亮闪闪的晶点在游移,每一分的闪烁,都是不信任的浊色光芒。

听了帝王威仪无边的话,年轻的皇子,将头低得更低,深深地垂下去的眸子里,极淡,极淡地闪过一种说不出的厌憎、嫌恶之光。

生在帝王家,亲情如纸薄,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声名远播的二皇子,在这个作为“父亲”的帝王的眼里,究竟是摆在何等的位置。

耳边的声音,虽然威严,却依旧开始衰弱,于是,年轻的皇子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就要开始……

“是的,父皇……”年轻皇子的声音很低,很虔诚,那种近乎是对于神祗一般膜拜的表情,那样的忠诚得可笑的表情,在他的眸子深处,却演变成深深的嘲弄。他答:“儿臣将明日一早启程,经泾水,过黄河,直达邺城……”

字数,被减得少之又少,回答,尽量的无懈可击。

可是,仿佛是一种错觉,当“邺城”两字,清晰地回响在宽敞殿宇之间时,年轻的皇子忽然觉得,四周的温度,都低了几度。于是,他更深地低下头去,不让此时的帝王,觉察到自己更深一层的意图……

邺城,邺城,那可是两代人的死穴啊……

玉阶之上,帝王的本来已经如秋水深潭一般混浊的眼神,蓦地闪过一抹厉兵秣马一般的厉光……

邺城,邺城……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邺城安在,可是,却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安在?

年迈的帝王凝了凝神,慢慢地坐直身体,用古井无波一般的光芒,望着小心谨慎地站在玉阶之下的年轻皇子,瞬间涌现在眸子里的杀意闪了闪,下一个瞬间,瞬忽淡去,最后变成令人难以捉摸的飘忽之光。片刻之后,帝王极具威严的声音,在空****的殿室里,静静地回**:“去吧……去吧……”

那声音,在这个金色充盈的空间,泛着令人悚然的寂寂光彩,苍老而且沧桑。即便是近在咫尺的年轻皇子,也听不出这阴凉深深的话里,究竟是感慨,还是释然。

前池消旧水,昔树发今花……

嗬嗬,真是殊途同归呵——他的两个皇子,同时都踏上了三十年前,自己曾经走过的那一段路程,却不知道,路的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

眼前,仿佛有无数的过往,呼啸而来,瞬间将玉座之上的帝王击倒。他微微闭了闭眸子,似是疲倦,似是淡漠地说了句:“那么,吾儿早去早回……”

忽然间,有一种忍俊不禁的冲动,年轻的皇子嘴唇,忽然间轻轻地抖了一下……

早去早回么,如果知道他的归来,将带给年迈的帝王什么,怕这玉座之上的王者,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早去早回”这一句话吧……

“谨遵父皇令……”年轻的皇子,深深地俯下身去,向玉座之上的老人,做着最后的道别——是要早去早回呵,因为,这个位子,一定会是他的,而笑到最后的,也一定,会是他……

邺城,邺城……

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两个字眼,再回想起自己数年来仔细地收集的情报,年轻的皇子的眸子深处,忽然泛出一抹急不可待的光芒出来——大皇兄,你以为,靠着那个人的庇荫,就可以安然无恙地逃过一劫吗?可惜的是,你恐怕忘记了,邺城,在父皇的眼里,就是一根深入心肺的长刺,若拔,则撕心裂肺,若触,则疼痛难当,而你,恰到好处地触到了他的这一根长刺。

那么,接下去,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借你的手,将这根刺,从父皇的心里,彻底地拔除干净——于你,是天下大不韪的禁错,于父皇,却是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邺城,还有那个叫陶心然的女子,他忽然很期待,那一场盛世的聚会……

这一场相逢,又是否和三十年前一样,要用无数的血来祭典,要用无数的生灵来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