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缠绵悱恻而无法入睡的夜。

从瓦楞挤进来的月光洒在床头。疲惫的心得到了救赎,像穿越时空隧道一样,把记忆带到噩梦搬的过去时光——

医院的病人熙熙攘攘,痛者是身体上的痛苦,非痛者是精神上的折磨。他们一样的表情把人的心都变凉了。

沿着医院寒冷的墙壁,我从麻木的笑脸背后试探着询问父亲的病情。遮遮掩掩循环了好几圈也没有问出一个所以然。忍无可忍直接冲进了院长的办公室,冲着院长一阵怒吼和咆哮,把怨气都洒在院长身上。这一腔火发完,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我见到了父亲的主治医生。

“我想知道,赵太平的病情”我对着主任医生直截了当地问,怕他们隐瞒真相,话一出口又马上补充了一句“真实的情况!”

“你是,你是他什么人?为了对病人负责,我们要对患者的病例保密。”

我看着那充满谎言的脸庞,真有刷刷给他两个耳光的冲动。“披着羊皮的狼!”我心里诅咒着,应和道:“我是他儿子,我有权知道他的病情。”

几双虚伪的眼睛互相游弋了半天,最后定格在院长的目光里。院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诉他吧,全部告诉他!”

得到院长的默可,几个医生和主任医生一起,叽里呱啦地说开了。懵然的大脑对自己已经知道的东西全然无味,只是记下了最想知道的,也是他们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经过对赵太平的全面检查,发现他染上了艾滋病,至于是怎么传染的我们还没有搞清楚他就出院了。”

“这种病是无药可治的,很容易传染。主要通过性传播和血液传播。”

“在美国等一些发达国家的数据显示,这病的传播主要集中在性传播上,没想到在中国也这么普遍……”一个年轻医生含沙射影的让我不由自主地狠狠恨了他一眼,他马上婉转道:“当然,中国人很洁身自好,不会那么样的。”

……

本来想问问是怎么这么快地被传播消息,几天时间就传播到阻隔千山万水的大学里,可从他们满口的责任、保密、法律……还有旁征博引的言辞,我知道希望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什么东西是不可能的了。执著地来,麻木地去,这一切是那么简单,又是那么地让人难以琢磨。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

顶着烈日,心是冰凉,滑过脸颊泪水发出嘶嘶的尖叫,鼓胀着耳膜,却压抑在心头。

天耶,

你太不公平,为什么受伤的人还要被诅咒?天耶,你若有情你该为这不公而哭泣!

也许上天听到了我心底的呼唤,也许是……一个惊雷劈破天地,划出一道刺眼的闪电,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

麻木的身体,承载着麻木的灵魂,就那么地走在暴风雨中。雨,前面还是雨。风,哪里也躲不过浮萍。雷电,天要人亡人又何奈?

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终于走到家的时候,天已经被血色残阳给笼罩,带着一身疲惫出现在家人的眼中。

“大山,你没见到你爸吗?”

我摇摇头,走进自己的屋子。妹妹跟着我进来,我回头看着她,她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身离开了屋子。

家里的晚饭很简单,可是母亲没有吃,一直在门口张望,因为父亲没有在饭桌上出现。

“妈,你来吃饭吧。”妹妹冲着门口的母亲喊。母亲无奈地摇摇头:“你爸出去这么久了,也不见他回来,天都黑了。”

“爸中午出去一直没有回来吗?”我冲着大家问,母亲没有回答,妹妹说:“爸下午回来了,可是你不在,他,他在院子里沉思着抽了几袋闷烟,然后丢了烟斗又出去了。出去,就一直没有回来……”一种不详的预感开始在我的脚底蔓延,当这种预感蔓延到头顶的时候,母亲要出门去找,妹妹自然跟着,我麻木地留守家中。两个小时后,她们回来了,可还是两个人。失望在我们彼此间传递了一圈以后,我和妹妹再次出了门……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天亮时还是我们三个人聚在一起。

这件事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开始动员祖父母一起找父亲。我们还是坚持留一个人在家守候,可两三遍折腾下来还是没有任何讯息。我们几乎放弃了,实在太累了,妹妹坐在院子的石凳上就睡着了,母亲也已经疲惫得连说话都颤抖了。

“大山,你们先休息一会,我们出去再找找好了。这么大一个人,出门去那里也不招呼一声……”祖父母埋怨着出了门。母亲心疼地叫醒妹妹,让她到屋里睡觉,可怜的小女孩惊醒中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

“大山,你也去睡一会儿吧!”

“不,妈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再等等!”

“去睡吧,不要紧,我已经习惯了。你——”

我实在不能再让母亲为我担心了,走进屋子一身泥一身水地倒在**,眨眼功夫便睡了过去。

“太平,太平啊,太平…

…”

一个撕声力竭的哭喊声把我吵醒。是母亲!我下意识地翻身起床冲出,眼前的情景把我给愣住了:祖父怀里托着一具被水冲洗过尸体,老泪纵横;祖母已经昏厥,被人扶靠在一个石凳上;母亲匍匐在地上,抓着父亲的手,已经泣不成声;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的围观者,睡梦中醒来的妹妹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住了,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爸……”父亲的身影在我脑中不停地闪烁,像闪电一样折刹着大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崩裂。想喊,声音却哽咽在喉咙;想哭,眼睛被枯涩得刺痛;想笑,齿唇之间却干裂得僵硬……每一秒钟都是折磨,每一点滴都是煎熬,每一根神经都被拉直!世界就此消失了,时光就此止步了,在我的生息世界里,除了麻木还是麻木。

我的生息世界被冰冻,可人们的世界还在流动,全然没有因为我的尘封而改变什么,因为天黑如期而至!不能倒下,我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倒下,可还是在一阵啧啧的数落声中倒下了,我们就那么无助地在院子里停留着我们的世界,沉浸在为我们止步的时光之中。

天黑又天亮,我们依然那样沉默,像雕塑一样。终于打破死寂的是一支医疗队伍,一支县医院疾病控制中心的医生,他们带走了父亲的遗体,我们终于在恶梦中醒来……院子、落叶、清石板、还有呆滞的目光和一抹朝阳。痛,还是绝望?大山搞不清楚,所有人都搞不清楚。只有还默默承受的人,只有被命运与世俗彻底打败的家。

医生走了,警察来了。

警察走了,我们回来了。

走时还有碎花上枝头,来时涩果已成金色,冲不淡的记忆与哀愁裹着土坯房,还有那油油的狗尾巴草一个劲地窜,快淹没了院子的石凳,却高过了门槛……

父亲走了,彻底地走了,留下的是捧在我们手中的骨灰盒,后来成为空山里的一座孤坟。

父亲走了,他用自己的死亡给自己一个清白,给妻儿一个生存的理由,给那些嘲笑的人们一个重重的耳光!

父亲走了,他用自己的鲜血维系着不孝儿子的学业和颜面,维系着一家人的生活。

父亲走了,他把自己的身体最后一次寄托给清水河,用这冰凉的雪水融化自己的灵魂,用这天堂的眼泪洗涤身上不属于自己的肮脏与罪过。

父亲走了,彻底地走了,在他耕刨过三十多年土地后,离开了土地,却得到了付出生命代价的诅咒和空山报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