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除奸之后,熙王赫曦用了三年时间铲除卢回中的爪牙,重整平东、平北大军,又用了三年的时间休养生息、富国强兵,之后他将政事交给太后轩辕氏处理,亲率大军出征和国,三年后凯旋。一年后,黎国不战而降,对熙国俯首称臣。十年间,年轻的熙王一统天下,结束了三百多年的列国混战,建立了比辉朝疆土更为广阔的熙朝,改称熙皇。

这日,踌躇满志的熙皇携皇后登上宫内最高的阙台,日趋繁华的辰阳城尽收眼底,远处山峦起伏,风景壮阔。

“容儿,你瞧我们眼下的大好河山,从此它便不再有战乱祸及。你可知孤此生有两大心愿?其一是一统天下;其二便是娶你为妻,立你为后。在你面前,我便不愿再称孤道寡,上天待我不薄,今日已经使我得偿所愿!你呢?容儿,你此生可有什么心愿?”熙皇拉着容沐的手,笑着问道。

一身白底描金宫装的容沐浅笑,正要作答,却见一名年轻的侍郎恭敬地走来,传禀道:“启禀皇上,邵阳侯传来喜讯,湘江水患已经得以控制,不日将有详细的奏呈送到。”

“甚好!这西南的水患已困扰了孤数年,邵霖真是不负众望!孤也可以睡个安稳觉了!”熙皇笑声畅快。

邵霖?

容沐望着远处的山峦,由邵霖想起了尹离。

离儿,你和师兄在哪儿?过得可幸福?

我的心愿,不过是如少年时期那般能够徜徉山水,自由自在。如今却是不能了,这个心愿就由你们替我完成吧!而我?容沐想起师父最后隐世时的话,注定要“母仪天下,辅佐圣君”……

那名年轻的黄门侍郎刚刚走下阙台,便碰到了一身紫衣的弈安王。

“微臣叩见王爷!”那名侍郎躬身行礼道。

弈安王点头示意,待要越过他去,却见他一脸清秀,好似在哪儿见过。

“你如何称呼?在哪儿当值?今年多大?”弈安王回身问道。

“微臣尹莫,今年二十有七,现任五品黄门侍郎一职。”

“尹莫?你可是尹离的弟弟?”

“禀王爷,尹离正是家姐。”尹莫低头道。

“家中高堂可好?抬起头来说话,无须同本王这般客气。按理说,你也该称我一声‘姐夫’。”

“尹莫不敢高攀,家中父母身体康健,多谢王爷关心!”尹莫头也不抬地道,对于尹离在王府出事,尹莫一直心存芥蒂。

“确有令姐的风骨,这几年本王对你和家人疏于照顾,是本王的不是。令姐见到你今日的成就也会感到欣慰的,好好干,以后有什么烦难事尽管来王府找我。”弈安王拉起尹莫的手,笑道。

“谢王爷,微臣不叨扰王爷了,微臣告退。”尹莫行礼而去。

弈安王望着尹莫的背影轻叹一声,对身后人吩咐道:“以后替本王多提携提携这孩子吧。”

熙国西南历来水患频发,今年却出人意料地没有遭受水患。此时正值四五月份,天气晴朗,晨光照在美丽的湘江上,一条官船正沿江而下。

最前面那条船的甲板上整齐地站立着两列兵士,一名身穿黑衣的男子站在船头正眺望远处的风光。

“侯爷,人家来西南治水都是随便疏浚一下,稍微减轻水患就赶着回去交差。您这可好,一出来都已经三年了,别人只当水患得以根治是多容易的事,但您这三年吃了多少苦,付出了多少心血只有奴才最清楚。咱快回辰阳去吧,老爷不知多牵挂您呢。”那黑衣男子身后的随从道。

“你若想家就自个儿先回去吧,别扯上本侯,谁不知道你惦念家里的妻儿。本侯还要将湘江再彻底地巡查一遍。做事要彻底,不然如何向百姓和朝廷交差?”

“侯爷……夫人也在家中盼着您呢,还有世子。”

“不要和本侯提她,路明,你跟了本侯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吗?”那名黑衣男子扭头厉声道。

此人正是邵霖,四年前,邵阳侯以病告休,邵霖承袭侯位,一年后自愿领命前往西南治水,并上旨曰:水患不绝,誓不回朝。

路明立马噤声,也随着邵霖一起眺望远处。

“侯爷,您看,前面那座山多像湘江的屏障啊!”路明指着远处的浮云山道。

此处正是湘江的下游,水流缓慢,一座依水而立的青山渐行渐近。

“把船开近看看。”邵霖吩咐道。

船工掉转方向,沿山而行。

“侯爷,您看前面这山好似裂了条缝。”

“哦,在哪儿?”

“那儿!”路明指道。

却见不远处,这座屏障之间确实出现了一条裂缝,裂缝大概有一人多高,越往上去越狭窄。

有些许江水从此处穿过,不知流向何去。

邵霖心内好奇,命人放下一只小船,要亲自去缝隙的尽头看看。

“王爷,还是让属下去吧,说不定有危险呢。”路明阻挡道。

“走开,给我派名船夫,其他人都在这儿候着。”

路明无奈,只得放下一只小舟,那缝隙仅有三五尺宽,仅容那小舟擦壁而过。

邵霖同船夫一起俯身坐在舟上,沿着那缝隙朝里驶去。

那缝隙起初阴暗潮湿,越往里走越干燥,过了片刻,只见耀眼的晨光已经透过缝隙照得人无法睁开眼了。

邵霖用手背轻遮眼睛,待到慢慢适应了光线,他挪开左手,放眼眺望,只见那船已经驶出山缝,面前出现一片淡蓝的湖泊,湖水平静,微风**漾。

邵霖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对船夫道:“不要停,径直朝前开。”

待穿过湖泊,下了岸,邵霖才发现自己乃是走进了一个世外桃源。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邵霖吩咐船夫在岸边等候,自己沿着田间的小路朝里探究。

路边满是野生的栀子丛,早开的栀子花已经吐露出些许芬芳,田里种着大片大片的梅树,现今的时节,梅林已经绿了,一些晚熟的青梅果还挂在树上。空气中散发着栀子花的淡甜和青梅的淡酸。

邵霖在这陌上小径竟忘了今夕是何夕了。

忽然,前面传来几声孩童银铃般的笑声。

邵霖走上前,却见一名四五岁的女童身穿织花小裙,头顶梳两个蓬松的小髻,正一蹦一跳地朝梅林中跑去。

“娘亲,娘亲,你看我摘到一颗又圆又大的果子。”

一名青衣女子,发间斜插一支翠绿的竹钗,正挎着竹篮站在一棵梅树前摘果子。

那名女子纤细的背影如此熟悉,邵霖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那里,想动,腿脚却似生了根,动也动不得。

“是她吗?是那个已经死去十年的人吗?是那个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人吗?”邵霖想立即冲过去扳过她的脸来看看,又生怕自己心中的期许破灭。

“霜霜,娘不是说了不许爬树吗?你怎么又摘果子去了?”

是她!是她!即便这个声音已经消失了十年,但邵霖的脑海深处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清亮的声音。

邵霖脚步不稳地走上前,颤抖着手轻触那名女子的右肩。

那名女子似有察觉,蓦然扭身。

十年的岁月冲去了她的稚嫩,适度的劳作反使她婀娜娉婷,原本就清秀的眉目经过山水的滋养更是黑白分明、灵气逼人。

邵霖怔怔地看着眼前那张如同烙在骨子里的熟悉的面孔。

“尹……离……”邵霖胸口有种窒息的感觉。

那名女子一脸惊讶,片刻嘴角微微上扬。

“小侯爷!”

真的是她!她没有死!

邵霖不受控制般忽然伸手狠命地抱住尹离。

尹离呆愣住,任由邵霖将自己紧箍在胸前。

一滴滚烫的泪从邵霖眼角落下,砸在脚下的土地里。

“你是何人?快放开我娘亲!”一声稚嫩又愤怒的声音道。

尹离清醒过来,使力从邵霖怀中挣开。

“小侯爷,多年不见,尹离还未来得及谢过你的救命之恩。”尹离躬身笑道,又低头对女童道,“霜霜,这是娘的朋友,远道而来,我们请他回家做客好吗?”

“如果他不再抱你,我就同意!”那女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盯着邵霖道。

“小侯爷,这是我的女儿楚念霜。”

念霜,她是在怀念郑霜吗?邵霖盯着那名酷似尹离的女童,心里百感交集。

邵霖怔怔地跟着尹离母女走进附近的村舍,来到一座栅栏围着的小院,里面有几棵茂盛的树木。

才要进院,一名上了年纪的村夫远远走来,笑着喊道:“霜霜娘,快看我给你找到了棵好东西。”

只见他手上捧着一个粗糙的瓦罐,里面栽着一棵叶色清浅的兰草。

“啊,是月夜兰。”尹离惊喜地接过。

“是啊,昨天我家小子去山上采药,回来晚了在山谷里发现这棵兰草,月光下叶片还发着幽幽的白光呢!他知道你喜欢种些花花草草的,就顺便挖了回来。一早来你这儿你已经外出了,这不,我又给你送来了。”

“谢谢郝大爷!”

“不用不用,你拿好啊,我回去了。”那老人笑着挥挥手走了。

尹离抱着兰草回到院里,一边请邵霖落座,一边泡山茶。

“霜儿,霜儿!看我给你送鱼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穿着粗布家衣,手里拎着两条鲜鱼,站在栅栏外咧着缺了两颗牙的嘴巴笑着喊道。

念霜跑过去打开门,那男孩牵着念霜的手走到尹离跟前道:“夫子,我娘让我给您送鱼来,这是我爹一早才打的,新鲜着呢,您收着吧。”

尹离谢过,用陶盆打了水,把鱼放进去。

那孩童也不走,扭着身子,道:“夫子,我能带霜儿出去玩吗?”

尹离用布巾擦擦手,笑道:“去吧,你们去玩吧,晌午回来吃鱼啊!”

那名孩童高兴地牵着念霜出门去了。

邵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对小小的身影。

待尹离端上了茶,两人在院里的石桌边坐下。

“尝尝这里的山茶,虽比不上你平日喝的,但里面加了青梅,也算可口。”尹离笑道。

“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还好,这里民风淳朴,我闲来无事就教这里的孩子们认些字。日子虽然平淡,但却很幸福。”

“我真希望你过得不好,如此你便会想起我,便会后悔当初不应该舍弃我。”邵霖挑眉道。

尹离略显尴尬地笑笑,浅啜一口茶。

“小侯爷近些年可好?”

“不好!过得一点儿都不好!”邵霖凝视着尹离道。

“小侯爷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西南治水,老天有眼,今天在湘江巡查,不想发现了你们这个世外桃源的入口。”

“小侯爷这三年治水一定吃了不少苦。”尹离看着邵霖略显沧桑的脸道。

“能够再见到你,这些苦再苦也值了!对了,你当年是如何瞒过众人,到这里来隐居的?”

“是我夫君带我来的,他和弈安王早就有约,倘若能除去卢回中,弈安王便成全我们。”

“是那名姓楚的侍卫?”邵霖狠狠地饮了口茶,那茶酸酸涩涩的。

“是的。姓楚名荆。”

为什么这世上要有这么个人?邵霖紧紧攥住茶杯,内心绞痛。

“侯爷!我总算找到您了。半日不见您返回,担心死我们了!”路明隔着低矮的院门喊道。

他身后还有两名兵士,以及不放心跟来的几个村民。

邵霖怒而起身,吼道:“谁让你们跟来的,都给我滚回去!”

“侯爷,大伙儿都在找您呢,您若不出现我没法给大伙儿交代啊。”

邵霖无奈,只得回身对尹离道:“我去去就回。”

尹离笑着点头,道:“莫惊扰了这里的百姓。”

邵霖点头离去。

待邵霖将兵士安顿好,便又原路折回。

经过田间的小路,三十来岁的邵霖却像个毛头小子,采摘了许多野花,用草根扎成一大束,捧着往尹离的小院走去。

才到院墙半人高的栅栏边,邵霖听见吱呀一声,门被人从外打开了。

“娘,我和爹爹回来了。”

邵霖抬头望去,见一名岁的男童,背着一把小弓,手里提着一只野山鸡兴奋地走进院里。

他身后跟着一名成年男子,斜挎一把大弓,身材高大,面带笑容,手拎一些野物。

是他?楚荆!

邵霖止住脚步。

尹离笑着迎上前去,接过他们手中的野物,又拿了布巾递上去。

“娘,这只野鸡是我亲手打到的,不信你问爹爹。”那名孩童接过布巾擦着脸道。

“钧儿真能干!”

“爹爹更厉害,只要开弓就没有他猎不到的东西!”楚钧一脸崇拜地望着父亲。

尹离满脸笑意地看了眼楚荆,楚荆笑着挑挑眉,顺手接过尹离手中的活儿。

“娘正做鱼呢,明天把这野鸡给你炖汤喝。快洗了脸去牛牛家喊妹妹回来吃饭。”

“好!”那名孩童答应道,转身跑出院子。

尹离抬手想替楚荆卸去身上的弓箭,不料楚荆顺手拉住她,一把将她扯进怀里,低头在她发上轻吻了一下,道:“我自己来。”

尹离推开他,面色绯红。

站在栅栏外的邵霖脸色冰冷,眼神绝望,那把野花已被他握得汁水直溢。

当日,尹离并未等到邵霖回来,只是在木门的门脚见到一把已经蔫了的野花。虽然蔫了,但花香依旧。

春去秋来,一日,尹离带着村里的几名孩子在院里念书。

忽然,木门被推开来。

尹离望过去,见是一名七八岁的男童,与这里的孩子不同,他身着锦衣,面白如玉,目似点漆,正好奇地看着院子。

尹离走过去,弯腰笑着问道:“小童,你是谁?从哪里来?到我家找谁?”

那名孩童表情倨傲地道:“我父亲是邵阳侯,我外祖父是洵阳侯。我来这儿是找楚念霜的!”

念霜早蹿到她母亲身边了,此刻正笑嘻嘻地道:“为什么他父亲、外祖父都是猴,他却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山上的小猴呢?”

那名孩童听罢,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你这野蛮无知的山妞,我才不是猴子呢,我说的‘侯’是侯爷的侯,尊贵得很!”

念霜两只大眼骨碌碌地转,还是不明白,歪头看向她的母亲。

尹离失笑,道:“念霜,人家找你呢,还不快问问人家的姓名。”

“对呀,你为什么找我,我又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楚念霜一脸疑惑地看着那倨傲的孩童。

“你就是楚念霜?”那孩童绕着楚念霜转了两圈,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番。

念霜也不惧他倨傲的眼神,不甘示弱地上下打量他,完了还对他皱皱自己秀气的鼻子,做了个鬼脸。

那孩童也笑了,道:“长得还算过得去,算了,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邵言,我父亲让我来这里给你娘捎句话。”

“少言?还话这么多!”楚念霜打趣道。

那孩童怒瞪念霜一眼,对尹离道:“你就是她娘亲?”

尹离含笑点头。

“我父亲让我告诉你,你欠他个青梅竹马,母债女还,你得留下我在你这儿习艺,顺便和你女儿培养个青梅竹马,将来好娶回家去当媳妇!”那孩童双手背后,气宇轩昂地道。

尹离哑然,她背后那名咧着缺了两颗牙的嘴巴正笑着的孩童突然止住了笑,大哭道:“我不要!霜儿是我的。”

“我父亲说了,谁敢和我抢,直接打倒在地,不给他喘气的机会!”

院子里随即传来一阵孩童的笑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