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霜与尹离因为方才人市的事颇受震撼,闺阁的小姐哪里知道何谓乱世?虽然寥、奉两国已亡,熙、和、黎三国暂时停战,但城内那食不果腹的难民,哄抢闹事的流民,越演越烈的人口买卖,无一不是战乱的遗祸。

“离儿,我们去正阳街逛吧,听哥哥说那边好得很,不会遇到这些让人难过的事。”郑霜道。

“嗯,好的。”尹离也急于离开这把人口当牲畜买卖的地方。

正阳街东靠弈安王府,西靠几户名门权贵之家,街两头都有士兵巡视,杜绝流民、灾民进入。这正阳街宏伟大气,街道两旁的店铺也不一般,多是面向贵族的,门面清雅,东西金贵,郑霜和尹离甚至不知道一些门面是做什么的,只管一路傻逛。

待两人逛至靠近正阳街东头的茗萃轩时,郑霜笑道:“这个茶楼听我哥哥提起过,说是雅致得很,出入的既有凭‘财’的王孙公子,也有凭‘才’的寒门士子,而且可以边品茗边欣赏才子对当今局势的‘论战’,我们进去见识一番吧。”

刚一进楼,就有两名相貌清俊的小厮迎上来,恭敬地将两人带到二楼大厅的雕花梨木榻前坐下。这二楼除了三四个雅间,就是一个大厅,地面铺设着细密软厚的松花地毯,偌大的地方只设置十二张古朴的梨木榻,榻下是柔韧的椭圆形藤草坐垫,其间点缀着秋香色的蔓帘,和各色时鲜花草,整体看起来大气雅致。

现在已有五六桌坐了人,来客要不衣着不俗,要不气质不凡,无一等闲之辈。片刻,有青衣侍者为每桌端上一个梅花攒心盘子,盘中盛放着水晶饼、绿茶酥、菱粉糕、芸豆卷四样茶点,每样四五个,看起来精致爽口,连郑霜也是眼前一亮。尹离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菱粉糕,这个点心酷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粉白可人,咬上一口,细滑香糯,中间还有一颗莲子,清甜爽口。

不多时,大厅内十二张梨花榻已是满席,各榻旁边都站立着一名青衣侍者。只见一名身着石青色衣袍的儒雅男子缓步上台,对席下众人微一点头,含笑道:“这次我家主人为各位雅客准备的茶是产自峨眉山黑水寺一带的竹叶青,该茶生长于群山环抱之中,产地终年云雾缭绕。此竹叶青由经验最丰富的老采茶人,在严格限制的采摘时间内,挑选最新鲜、饱满、细嫩、完整的嫩芽,经过抛、撒、抖、抓、压、带等二十一种复杂手法交替炒制而成。冲茶的水为驰名天下的惠山清泉,饮茶的器具选用寥国景窑出产的黑釉瓷。该茶入盏馨香四溢,入口甘醇顺滑,请各位雅客品评。”

侍者为每桌端上此茶,尹离学其他人那样轻品细尝,虽不懂品茶之道,但也感觉确实比平日所喝的茶要醇厚甘洌。众人纷纷称道。

那名男子又拿出今日的论题,只见拉开的卷轴上仅有四个字:兼爱非攻。

在座的一名锦衣男子率先起身道:“所谓‘兼爱’也就是说要视人之身,如视己身;视人之家,如视己家;视人之国,如视己国。对于君王而言,兼爱就是要爱护百姓。‘非攻’即提倡弥兵息战,还老百姓安宁。这两者是一致的,在下认为当今时局,最应该提倡的就是此四字,爱惜百姓,停止战争,还天下太平!”

另一名书生打扮的人道:“在下也赞同这位公子的言论,这些年五国混战,受害最深的就是百姓,现今我国边境以及中部原奉、寥两国依然有许多土地荒芜,百姓民不聊生。我熙国应该体察民情,爱惜子民,弥兵息战,休养生息。”

又一名蓝袍男子朗声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仁之所在,天下归之;德之所在,天下归之。我熙国应以‘兼爱非攻’体现我主的仁与德,是以天下才能归之。”

众人各抒己见,侃侃而谈。

郑霜对文绉绉的讲话不感兴趣,吃着点心品着茶顺便看个热闹。尹离却是一边吃一边专注地听,还听出一些门道来,觉得大多数人的观点似乎与玄狄子的言论相悖。玄狄子前辈是沐姐姐和楚大哥的师父,他的见解不能被忽略。

尹离瞅了个众人歇口的空儿,脆声道:“在下以为‘兼爱’的第一要义是要爱护别人如同爱护自己,国和国之间的交往也应如此,所谓‘诸侯相爱,则不野战’。兼爱虽值得提倡,但实际上很难做到,否则哪来的五国混战?而‘非攻’是建立在‘兼爱’基础上的,只有‘兼爱’才能做到‘非攻’。做不到‘兼爱’,何提‘非攻’!在下认为只有天下一统,百姓才能获得长久的安宁,靠‘兼爱非攻’统一不了天下,老百姓早晚还要受苦。而一统天下不单要有仁爱之心,还要有相当的国力,待时机一到,使用武力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也在所难免。”

尹离一鼓作气讲完,也不理会众人的目光,坐下来端起那杯竹叶青一口气饮完。郑霜拍着尹离的肩膀道:“说得好!只要我们有实力,一起收拾了黎、和两国,天下岂不太平!”

“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知民间疾苦!”有人不屑道,众人针对尹离的发言又展开新一轮的反驳。

郑霜和尹离继续品茶吃点心,这一人五十两银子的花费呢,得多吃多喝点儿。

“两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今儿这顿茶钱我家主人请了。”一名白衣侍从走过来悄声对尹离和郑霜道。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人家都请喝茶吃点心了,不去也不好意思。况且郑霜和尹离也对这茶楼的主人很感兴趣,反正现在是男装,见见也无妨。两人相视一笑,起身跟随那名侍从进了一个雅间。

甫一进门,两人就傻眼了,只见里面坐着三名男子,一身紫色锦袍的弈安王,尹离和郑霜在梅花山都见过,旁边是一身玄色衣袍的楚荆,再一位,尹离也认识,便是一身宝蓝色锦衣的袁天青。尹离和郑霜呆立在门口,尹离眨巴着眼望望这位望望那位,眼神透露出惊喜、尴尬和难以置信。那三人也是一怔,然后笑着互看一眼。

郑霜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清清喉咙沉声道:“打扰各位公子了,我们还有事在身不便逗留,后会有期!”说罢,拉着尹离便要出门。

楚大哥在这儿啊,我好久没见他了!尹离心里急道。

“那啥,尹……公子,我们见过面的,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啊?”袁天青笑眯眯地看看楚荆,又转向尹离道。

“这位便是我们茗萃轩的主人,请两位赏脸小坐会儿。”旁边的侍从非常有眼色地施礼邀请道,并殷勤地端上茶。

“坐吧!”楚荆看出了尹离眼中的不舍。

“那霜姐……哥哥,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吧!”尹离软声对郑霜道。

郑霜无奈,只好随着尹离一道坐下,心想,不管了,反正这闺名就是要败坏的!

“呵呵,不知该如何称呼两位公子?”弈安王笑道。

“在下姓郑,陋名不足挂齿。”郑霜底气不足地道。

弈安王笑着看向尹离,“在下姓尹,陋名也不足挂齿。”尹离小声地道。

弈安王忍着笑,道:“尹公子我看着好生眼熟,倒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嗯,是吗?呵呵。”尹离尴尬地笑着,难不成这弈安王还对自己有印象?忽然想起上次在弈安王府寿筵上的丑事,尹离更加不好意思抬头了,佯装低头喝茶,借以回避弈安王的视线。

“忘给两位介绍了,这位是赫公子,这位是楚公子,在下姓袁,名天青。”

郑霜、尹离不得不起身一一行礼。

“袁公子,听我哥哥说熙国袁氏一族是钟鸣鼎食的天下巨贾,你可是出自这袁氏一族?”郑霜好奇地问道。

“天下巨贾不敢当,我袁氏一门只是四处游历做些生意,在这乱世求个生存而已。”袁天青笑道。

“尹公子,刚才那一番驳斥‘兼爱非攻’的言论可是出自你口?”弈安王看向尹离。

“嗯,也不是,其实这些是玄狄子前辈的意思,我只是借用一下而已。”尹离尴尬道。早知道人家嫡传弟子在此就不出那个头了,简直是班门弄斧。

尹离没进门前,楚荆就觉得大厅里那个声音虽然刻意调粗了嗓门,但依旧好生熟悉。尹离一进门,一见她一身青衣,头戴同色书生方巾,男子扮相青涩俊秀,他惊喜的同时也忍俊不禁。但是看到她站在门口那惊喜、尴尬的表情,他就不忍笑她了。

“玄狄子是世外高人,甚少留书于世,尹公子一介女……嗯,书生,怎么会了解玄狄子的言论呢?”弈安王道。

“在下的家弟偶然间得到了玄狄子的《驳法古循今论》,我有幸涉猎了些皮毛。”尹离小心翼翼道。

趁众人喝茶的空儿,尹离偷眼甜蜜地看向楚荆,发现楚荆一直微笑地望着她,她忙赧然一笑。这男装出行,楚大哥不会介意吧?

席上的三位男子身份不凡,气质各异,这样的场合,尹离怎会甘心留下呢?郑霜抿了口茶,心里疑惑,遂放下杯子转向尹离,正好看到尹离和楚荆情意暗涌的眼神交流,心里不禁纳闷起来。

“郑公子,平西将军身体还好吗?”弈安王突然转向郑霜,问道。郑霜正在边饮茶边思索尹离的问题,乍一听提起她爹,吃惊之下一口茶呛在喉咙里,弯腰咳嗽不止,尹离忙俯身拍着她的背,郑霜咳了片刻起身道:“喝急了,让各位见笑了。”

众人宽容地笑笑。弈安王道:“无妨,慢饮。”

这弈安王怕是已经认出了自己,再待下去说不定要出什么事儿,郑霜心道。

“哎呀,我突然想起我们和徐公子还有约呢,君子不能食言而肥,各位公子,请容我们先告辞了。”郑霜说罢,急急起身拱手道别。尹离也觉得这个场合确实有碍她和楚荆交流,便也不顾袁天青的挽留,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趁另外三人不注意十指交叉对楚荆做了个小鸟飞飞的动作,楚荆了然于胸,含笑点头。

“这两位姑娘倒是有趣得很!”弈安王望着两人的背影,笑着对楚荆和袁天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