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世上任何著名骑士都未经历、少见罕闻的怪事,让威武的堂吉诃德·德·拉曼却赶上了,但无甚风险

“我说老爷,地上这些水灵灵的小草分明告诉咱们,跟前准有泉眼河沟什么的。最好再往前走几步,肯定能找到有水的地方,到时候非得美美地喝一通。咱俩都渴得要命,这简直比挨饿还难受呢。”

堂吉诃德觉得这主意不错,牵起洛西南特就走。桑丘把吃剩的东西放回驴背,也抓起缰绳。主仆二人顺着草坡往上走,天黑得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摸索着迈步。还没走出一二百步,就听到一片轰隆巨响,像是水流从高大的岩石上坠落下来的声音。这片轰鸣叫他们喜出望外,立刻停下来想听听声音是从哪儿来的。偏偏这时候又听到一阵劈劈啪啪山响,往两人找水的热切心情上浇下一桶凉水。桑丘本来就胆小经不起事,这下更甭提了。我说了,那是一阵阵有节奏的拍打,夹杂着铁片和铁链的嘎吱声,在狂鸣怒吼的水声衬托下,除了堂吉诃德,谁听了都会吓得心惊胆战。刚才说过,时过深夜,四周一片漆黑,他们恰好走到几棵大树底下,轻柔的晚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听着够疹人的。总之,一切都叫人毛骨悚然:身处荒山野岭,周围一片漆黑,水声隆隆,晚风簌簌;而且他们也看出:阵阵拍打无意终止,簌簌夜风不想停歇,曙光晨曦姗姗来迟。最糟糕的是他们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弄不清楚。可是堂吉诃德始终怀着一颗无畏的心,这时,他跨上洛西南特,一手抓圆盾,一手持长矛,说道:

“桑丘老兄,你想必知道,老天把我生在这黑铁时代,是为了在世上恢复黄金时代,就是人们常说的光明时代。我这人是专门来承担艰难险阻、建树丰功伟绩的。我再说一遍,我要让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骑士和世界九大豪杰的事业重放异彩;我要压倒什么普拉提尔呀、塔布兰特呀、奥利万特呀、提兰特呀、太阳骑士呀、贝利亚尼斯呀等等古代那一大帮赫赫有名的游侠骑士。我生逢其时,定要建立更伟大罕见的武功,让他们当中最光彩夺目者也相形见绌、黯然失色。我忠实本分的侍从啊,你大概已经看出,夜晚一片漆黑,周围静得吓人,树林低沉地呜咽;我们觅水来此,却听到它发出骇人的轰鸣,像是远远从月亮的高山上倾泻奔流而下;还有那不停的拍打声震撼刺穿了我们的耳朵;所有这些,无论是单个出现还是一起涌来,连战神本人也会吓得肝破胆裂、魂飞魄散,更何况没见识过此种场面和怪事的人们呢。可是,我给你描述的这一切,只能使我精神大振、勇气倍增,迫不及待地要去冒险厮杀,连心都恨不得从胸膛里蹦出来。好了,快帮我紧一紧洛西南特的肚带。这会儿我只好暂且把你托付给上帝了。在这儿等着我,三天之后不见我回来,你尽管回村去吧。不过承蒙施惠照看:往托博索跑一趟,无论如何告诉我的心上人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由她主宰的骑士成就了一番事业,壮烈死去,可以被她毫无愧色地称为自己的情人。”

桑丘见主人说出这般言语,马上痛哭流涕,伤心极了。他说:

“老爷,我不明白您干吗非要去干这件冒险厮杀的事。这会儿深更半夜的,谁也看不见咱们,便便当当就可以绕道躲开麻烦,哪怕三天不喝水也认了。既然没人看见咱们,也就没人把咱们当成胆小鬼。再说,村上的神甫是老爷您的熟人了,我听他布道的时候说过:自找麻烦,迟早完蛋。我看最好别去干这种无法无天、冒犯上帝的事,万一陷进去,只怕得等老天开眼才能脱身。按说,老天对您够好的了:没像我似的,让人兜在毯子里乱扔;刚才又让您稳稳当当打败了运死人的那帮对手。要是我这番话还不能把您的硬心肠说动说软,那就务必请您替我着想一下:只要您一离开这儿,我非得吓得把魂灵儿交给鬼不可。我走出老家,撇下老婆孩子来侍奉老爷,本来以为是算不上吃亏的事。可是,俗话说,贪心撑破口袋,我就是让贪心把指望给划拉没了。您几次三番应了我一个该死的晦气岛子,害得我心急火燎地想赶紧弄到手,不承想,您不等把岛子交给我,倒先打算把我扔在这没有人烟的野地里。我说老爷,看在上帝的份上,千万别对我干这种缺德事。要是您非得建立什么功业,那就等到天亮再说吧。凭我放羊的时候学的那点本事,我敢说离天亮不到三个钟头了。您瞧,小北斗的口正好在我脑袋顶上,刚才半夜的时候还在左胳膊那边呢。”

“桑丘啊,你怎么看得见呢?”堂吉诃德问,“这边那边在哪儿?你说的口儿啊底儿啊在哪儿?深更半夜一片漆黑,天上一颗星星也没有!”

“这倒不假,”桑丘说,“可人一害怕就长出好多眼睛,连地底下的东西都看得见,甭说头顶的天上了。不管怎么说吧,反正从这会儿到天亮没多远了。”

“远也罢近也罢,”堂吉诃德一点不退让,“这会儿也好,往后也好,我都不能在世上留下话柄,叫人家说我一见含泪央告就心软,宁肯丢下骑士的本分。所以,桑丘,我求你什么也别说了。上帝既然叫我心里认准去冒这次前所未有的大险,他会想法保我平安无事,也不会让你太伤心难过的。这会儿你还是帮我把洛西南特的肚带勒勒紧吧,然后待在这里。死也罢活也罢,我反正很快就会回来的。”

桑丘见主人拿定了主意,他哭也好、劝也好、求也好,都没多大用处,于是便决定耍点小花招,想法叫他尽量耽搁到第二天清早。他去勒紧马肚带的时候,顺手神不知鬼不觉地用缰绳拴住洛西南特的两只前脚。结果,等堂吉诃德要走了,却怎么也不行:他的马只能蹦蹦跳跳地前进。桑丘见自己的鬼点子成功了,就说:

“瞧见了吗,老爷?我流着眼泪祈祷,老天爷还真心软了,就弄得洛西南特动弹不得。您要是不认输,硬是踢它抽它,最后惹恼了神明,岂不像老话说的那样,双脚跺尖刺吗?”

堂吉诃德急得不行,怎么使劲用两腿夹马肚子,它也不走。他哪里想到有缰绳捆着呢,只好暂且静下心等天亮,或者等到洛西南特愿意迈步的时候。他肯定又往别的事上琢磨了,一点不怀疑是桑丘捣的鬼。他说:

“桑丘,既然洛西南特不能动弹,我也只好耐着性子等朝霞露出笑脸。可它迟迟不来,我只好摆出一张哭脸了。”

“干吗哭呢?”桑丘劝他,“从这会儿到天亮,我一直给您讲故事解闷儿。除非您想下马,按游侠骑士的规矩,躺在绿草地上睡一会儿,专等着明天一大早精神头十足地去见识那桩出格的怪事。”

“你说什么下马睡觉的!”堂吉诃德接过话茬就驳,“难道我是那种在危难中偷闲的骑士吗?要睡你去睡,反正你生来就是个瞌睡虫,爱干什么,随你的便。我是非干自己打算干的事不可。”

“老爷,您别发这么大火儿呀!”桑丘赶紧说,“我可不是有意惹您生气。”

说着走到主人身边,一手抓住前鞍架,一手抓住后鞍架,紧紧贴在主人的左大腿上,不敢离开一分一毫。响响停停的拍打声就把他吓成了这副模样。

堂吉诃德要他按开头答应下的讲个故事解闷儿。桑丘说他是要讲的,只是那一阵阵拍打声吓得他静不下心来。

“不过我还是壮起胆子讲个故事吧。要是我能都讲对了,不丢三落四,保准是个最棒的故事。老爷您仔细听着,我开讲了:好事人人摊上一份,坏事专找是非之人。从前啊,有一回……我说老爷,您知道吗,古人讲故事开头不能乱说,得用罗马奸傻官加图的一句古话:坏事专找是非人,用到咱们这儿简直太对路了。就是说老爷您最好安分点,别到处招惹是非;咱们还是绕道走别处,谁也没逼咱们非来

这块吓得人一惊一咋的地方。”

“接着讲你的故事,桑丘,”堂吉诃德说,“咱们该往哪条路上走,我自有道理。”

“那我就讲下去了,”桑丘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村子里住着一个放山羊的羊倌,就是说,看管山羊的。我故事里这个放羊的,这个羊倌,名叫洛佩·鲁依斯,这个洛佩·鲁依斯看上了名叫托拉勒瓦的放羊姑娘,这个名叫托拉勒瓦的放羊姑娘是一个有钱的牧场主的女儿,这个有钱的牧场主……”

“桑丘,照你这个讲法,”堂吉诃德提醒他,“每句话都说两遍,恐怕两天也讲不完。你能不能像个明白人那样,讲得顺溜点。要不,还是不讲的好。”

“我们那地方,”桑丘说,“所有的故事都是这个讲法,我不会别的讲法。老爷您也甭想叫我学什么新花样。”

“好了,随你的便吧。”堂吉诃德只好认了,“既然我活该要听你的,你就接着讲吧。”

“那我就接下去,我的好老爷,”桑丘说,“我刚才说了,羊倌看上了放羊姑娘托拉勒瓦。这丫头很壮实,性子又野,一副假小子样儿,还长了点胡子。这会儿我就像眼前看着她一样。”

“这么说,你认识她喽?”堂吉诃德问。

“我不认识她。”桑丘答道,“不过给我讲这故事的人说,所有的事都千真万确。我给别人讲的时候,完全可以赌咒发誓说都是自己亲眼见过的。这不,一天来两天去的,总不偷懒睡觉的小鬼儿把什么都一点点慢慢攒着:那羊倌开头本是喜欢牧羊姑娘的,最后对她又恨又恼。怎么回事呢?听长舌碎嘴的人们说,那姑娘不本分、不检点,让羊倌好生吃了一阵醋,打那往后就对她腻味透了,很是见不得。他想离开村子,跑到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去。可托拉勒瓦那丫头,见洛佩瞧不上她了,反倒真心爱上了小伙子,不像从前那样有一搭没一搭的。”

“这就是女人的天性,”堂吉诃德说,“谁爱她,她嫌谁,谁嫌她,她爱谁。往下讲,桑丘。”

“后来,”桑丘说,“羊倌真的按自己的想法做了。他赶着羊群,一路穿过埃斯特雷马杜拉大平川,朝着葡萄牙地界走去。托拉勒瓦那丫头知道了,就去追他。她光着脚、一步一步老远跟着,手里拄着拐杖,脖子上挂着褡裢。都说里面放的是一块小镜片、一把梳子、还有一小罐擦脸的油什么的。管他是什么呢,我也不想费神去弄个明白。我只说故事里是这么讲的:羊倌赶着羊群到了瓜迪亚纳河边。当时河水上涨,都快溢出岸来了。他到河边一看,没有小船,也没有筏子,谁能把他和羊群摆渡到河对岸去呢?他着急得不行,眼看着托拉勒瓦那丫头就追上来了,回头又哭又闹的,真够烦人。他东张西望半天,总算看到一个钓鱼的身边有只木船,可是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和一只羊。尽管是这样,他还是跑去求那人,最后说妥把他和三百只山羊都渡过河去。钓鱼的上了船,捎过一只羊;然后回来,再捎过一只;再回来,再捎过一只。老爷,您可把帐算清了:钓鱼的来回捎过去多少只羊,要是少算一只,故事可就完了,甭想接着讲一个字儿。我往下说了。噢,还有,对面渡口是一片滑不唧唧的烂泥,钓鱼人来回要耽搁好些时间。尽管这么着,他还是回来又捎走一只;然后又是一只,然后又是一只。”

“你就权当都摆渡过去了。”堂吉诃德说,“照你这样来来回回的,只怕一年也摆渡不完。”

“到这会儿摆渡过去多少只了?”桑丘问。

“鬼才知道呢!”堂吉诃德说。

“您瞧,我说了吧,叫您把帐算清了。上帝啊,故事到头了,再也讲不下去了。”

“这是怎么说的?”堂吉诃德不明白,“听你这故事非得把摆渡过去多少只山羊记得一清二楚?弄错一只,你的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

“可不是嘛,老爷,实在没办法。”桑丘回答说,“我问您摆渡过去多少只山羊,您告诉我不知道,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底下要讲什么我全忘了。老实说吧,还没讲出来的才是最要紧的,特别有意思。”

“这么说,”堂吉诃德问,“这故事就算完了?”

“全完了,跟我那老娘似的。”桑丘回答道。

“说句心里话,”堂吉诃德发议论了,“你讲的这个寓言也好、传说也好、故事也好,实在太新鲜了,只怕世上还没人能想得出。就说那个开头和结尾吧,我今生今世都没见识过,也甭想见识。其实我也没指望你那伶俐的脑瓜里能钻出别的什么。这也不奇怪,我看准是那没完没了的噼噼啪啪的声音吓得你昏了头。”

“也许是吧,”桑丘说,“反正我只知道我那故事就是这样,多会儿把过河的山羊算错了,故事也就完了。”

“谢天谢地,完了就完了吧,”堂吉诃德说,“还是让咱们看看洛西南特能不能动弹了。”

他于是又用两腿去夹,那马呢,又是蹦跶几下,照样原地不动:它被捆得太紧了。正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桑丘着了清早吹来的凉风呢,还是头天夜里吃了什么滑肠的东西,不过倒更像是在所难免的常规,总之,他忍不住要做一件谁也不能替他包揽的事情。可是他心里始终怕得要死,紧紧贴着主人,连黑指甲缝的空儿都不敢留出来,撂下那件急赤白脸的事吧,又不行。最后他想起一个两全其美的主意:右手松开原先抓得死死的后鞍架,便便当当地悄悄解开裤腰带的活扣;唯一用来束腰的东西一松,裤子就整个掉了下去,像一副镣铐似的套住双脚。然后他把衬衫尽量高高掀起,两块个头不小的后臀就完全暴露无遗了。做完这件事,他以为难关已过,不必再受那份百般无奈的憋屈罪了。不料,更大的难题还在后面:方便的时候怎么才能不劈啪乱响呢?他只好咬紧牙关、缩起双肩、使劲屏住呼吸。可是尽管他想尽了办法,末了还是在劫难逃,多多少少弄出点响动,和把他吓得心惊肉跳的拍打声相比,自然是大不一样。堂吉诃德听到了,便问:

“桑丘,这是什么声音?”

“我不知道,老爷,”桑丘说,“八成又是什么新花样儿吧。怪事也罢、坏事也罢,只要一开头,可就大发了。”

这回他想再试试运气怎么样,结果不错,没有上次那些动静了,他终于卸下了包袱,顿时轻松了许多。哪知道堂吉诃德的鼻子和耳朵一样好使,加上桑丘离他那么近,简直就像缝在他身上了;一股热气直溜溜升了上来,总得有一些钻进他的鼻子里。他连忙想法自卫,用两个指头捏住鼻孔,囔声囔气地说:

“我说桑丘,你大概是吓坏了。”

“可不是嘛,”桑丘承认了,“老爷您怎么到这会儿才看出来?”

“因为这会儿你身上有股味道,我想总不是香水吧。”堂吉诃德说。

“这就难说了,”桑丘辩解道,“可这不能怪我。谁叫您老人家深更半夜带我到这种叽里旮旯来呢!”

“老兄,快后退三四步,”堂吉诃德命令他,说话的时候,始终用手捏着鼻孔,“从今往后,你得注意点自己的身份,也别忘了我是你的什么人。都怪我老跟你随便聊天,把你惯得如此放肆起来。”

“我敢说,”桑丘并不服气,“老爷您一定以为我做了什么不合身份的事了。”

“听着,桑丘老兄,别越涂越黑了!”堂吉诃德打断了他的话。

主仆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过了一晚上。桑丘见天已经大亮,抽空儿偷偷给洛西南特松了绑,自己也赶紧系好裤子。洛西南特生来就不是什么烈性子,这会儿见自己能动弹了,不知怎么突然来了股劲儿,前蹄

儿乱蹬,只是没能腾空而起。倒不是小看它,它还真没这本事。堂吉诃德发现洛西南特动起来了,觉得兆头不错,准是到了前去冒险厮杀的时候。正好晨曦完全露了头,周围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堂吉诃德才发现自己是在几棵大树中间,那是几棵遮天蔽日的栗子树;他还觉察到,那阵阵拍打声一直没停,可就是弄不清是什么人搞的名堂。他毫不迟疑地用马刺戳了一下洛西南特,回过头跟桑丘告了别,像头天夜里说的一样,叫他在那儿等着,最多不超过三天。如果到日子不见他回来,那他准是按上帝的旨意,在这场冒险厮杀中走完了自己一生的路。还一再吩咐嘱托,一定要把口信亲自捎给他的心上人杜尔西内亚。至于辛苦一场应得的工钱,也不必多虑,因为他离村之前已经留下遗嘱,要按桑丘当差的时间,一天天算准付清。当然,如果上帝让他从危难中安然脱身,那他多次应下的岛子肯定十拿九稳地落到桑丘手里。桑丘一听自己的好主人又说起这番让人心酸的话,不免又是一通啼哭,而且决心一路紧紧跟随主人,直到他办完该办的事。

桑丘·潘沙的泪水和真诚的决心,让传记作者觉得他准是生在体面人家,至少得是正宗基督徒。侍从的一片深情也打动了主人的心,只是他不愿露出心慈面软的样子罢了。只见他强作镇静,朝水声和拍打声传来的方向走去。桑丘在后面步行跟着,像往常一样牵着毛驴的缰绳。一帆风顺也罢,磕磕绊绊也罢,这牲口可总是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他们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栗树林里走了好一阵,来到一小块草地上。紧贴边上矗立着几块高大的岩石,一道气势磅礴的瀑布从上面直泻而下。岩石脚下有几间破屋子,其实倒更像一片废墟。两人发觉,那一阵阵噼噼啪啪、始终不停的拍打声就是从破屋里传出来的。洛西南特被轰鸣的水声和震耳的拍打声吓惊了,堂吉诃德设法使它平静之后,一步步向那些房子走去,十分虔诚地把自己托付给心上人,求她在这危险的处境和关头暗中庇护,当然,他顺便也向上帝祈祷,求他千万莫将自己丢弃。桑丘一直紧跟着他,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想从洛西南特的腿缝里张望一下,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吓得这么提心吊胆。他们又走了一百来步,绕过一个拐角,才终于一览无余看清了事情的真相;那可怕的声响吓得他们整夜魂不守舍,可是来源却毫无惊人之处。读者也许会失望见怪:原来是漂布机的六个大木槌交替拍打发出那震耳欲聋的响声。堂吉诃德一眼看清了原委,立刻目瞪口呆,从头顶凉到脚心。桑丘看了他一眼,见他脑袋垂到胸前,满面羞愧。堂吉诃德也看了桑丘一眼,见他闭嘴鼓腮,显然是叫强忍的大笑憋的;一不小心,就会冲口而出,笑破肚皮。他虽说心里懊丧,眼瞅桑丘那副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桑丘见主人开了头,顾忌全无,开怀大笑,最后不得不用双手捂住肚子,怕它真的爆裂开来。他笑笑停停,停停笑笑,来回折腾了四次,每次都是那样带劲。堂吉诃德早就心里十分窝火,这会儿又听见他怪腔怪调地学起舌来:

“桑丘老兄,你想必知道,老天把我生在这黑铁时代为了在世上恢复光明时代,也叫黄金时代。我这人是专门来承担艰难险阻、建树丰功伟绩的。……”他就这样,把头天晚上两人听到可怕的响声以后,堂吉诃德对他说的话,一句不落地学了一遍。

堂吉诃德见桑丘居然取笑自己,顿时恼羞成怒,举起长矛狠狠给了他两下。幸亏是打在脊背上,要是打在脑袋上,那份工钱也用不着付了,除非转给他的财产继承人。桑丘见自己的玩笑被当了真,生怕主人跟他没完没了,赶紧赔着小心说:

“老爷息怒,上帝作证,我只不过是开个玩笑。”

“你开玩笑,我可不开玩笑。”堂吉诃德回答说,“过来听着,开心先生。要是眼前不是漂布机的木槌,而真是一场危险的厮杀,你以为怎么样?难道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冲上去拼命吗?我身为骑士有必要学会辨别哪些是漂布机的声响哪些不是吗?再说,兴许我生来也没见过这种东西(我还真的没见过)呢。不像你,一个下等人,生在、长在、活在这些东西之中,你当然见惯了。你要有本事,让这六个木槌变成六个巨人,叫他们一个接一个,要么六个一起扑到我身上;到时候我如果没法把他们打得人仰马翻,你爱怎么取笑都行。”

“算了算了,我的老爷,”桑丘一再告饶,“我承认刚才一心想逗乐,玩笑开过了头。现在就算讲和了。往后不论遇到什么险事,但愿上帝都像今天这样让您平安无事地躲过去。不过我还想问您一件事:您说咱们吓成那样,讲给别人听是不是怪可笑的?反正我是吓坏了。至于老爷您呢,我知道您是不怕的,您也不知道什么叫心惊肉跳。”

“我也觉得咱们这事是有点可笑,”堂吉诃德说,“不过最好还是别讲给别人听,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那么明白,什么事一看就准。”

“依我说,老爷,”桑丘接过话茬,“您那长矛倒戳得挺准!本来是瞄着脑袋的,偏偏落在脊梁上!知道吗?亏了上帝保佑,让我留了心眼儿赶紧往旁边一闪。得了,碱水一泡,脏渍全掉。我常听人说:‘真心爱你,惹你掉泪。’还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主子骂完了奴才,少不了赏给他一条裤子什么的。可我不知道一顿棒打完了,该赏什么呢?说不定游侠骑士抡了一阵棍子以后,总喜欢赏个海里的岛子呀、地上的王国呀。”

“只要时来运转,”堂吉诃德说,“你说的那些都会变成真事。刚才实在对不住你。不过你是个明白人,懂得火气一上来就由不得自己。从今往后,你要控制住自己,尽量少跟我聊天。我还得告诉你一件事:我读过的骑士小说数也数不清,可没见过哪个侍从像你似的,跟主人说个没完。当然,你有错,我也有错。你错在不尊重我;我呢,也没想法叫你尊重。就说阿马迪斯·德·高拉的侍从甘大林吧,最后被封在大地岛当了伯爵。书上说,他跟主人讲话的时候,总是按土耳其人的礼数,手里拿着帽子,低着头,弯着腰。噶萨巴勒就更值得一提了。他是堂加拉奥尔的侍从,总是一声不吭。在那部长长的传记里,总共只有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可见他是多么沉默寡言,真是难得!桑丘,我说这些是想让你明白,一定要分清主人和仆人、老爷和奴才、骑士和侍从。从今往后,咱们之间得有点分寸,不能随便逗着玩。不管怎么说吧,只要你惹恼了我,总是‘瓦罐碰不过石头’。我答应给你的赏赐和好处,早晚会到手的;即使到不了手,我说过多少次了:工钱总不会欠你。”

“老爷说的都在理,”桑丘说,“可是万一赏赐什么的没了指望,还得靠那点工钱,所以我想知道,从前游侠骑士的侍从挣多少钱?是按月算呢,还是像干泥瓦活的壮工那样,按天算?”

“我不认为,”堂吉诃德说,“那时候的侍从能指望什么工钱,怕只能等着赏赐。可我还是要给你说定一份工钱,而且已经写在遗嘱上,封好了放在家里。这是因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我也不清楚,如今这么糟糕的世道,干骑士这一行到底行不行。我可不愿意等去了另一个世界以后,为了这点小事灵魂不得安宁。总之,桑丘,你应该知道,在咱们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四处闯**更危险的事了。”

“可不是嘛,”桑丘说,“漂布机的木槌一砸,您这位到处闯**的大胆游侠就吓得六神无主了。不过您尽管放心,往后我再也不开口拿您的事逗乐了。您是我的主子,生就的老爷,我只能恭恭敬敬。”

“这就对了,”堂吉诃德说,“这样,你的日子在地上就得以长久。除了孝敬父母,还应该像对待父母一样,孝敬主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