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到街上游**,也喜欢看街上形形色色的人。我的许多朋友都知道我的这个爱好。但是近来我发现,在这池袋的街头,一种特别的东西多了起来,那就是一种枯萎的白花。也许在大马路的十字路口或人行道;也许在取完一笔小钱后抽身离开的提款机旁;也许在住宅区内的小型儿童公园入口……总之,总会看到这样一些白花。

这种白花是用铁丝之类的东西固定在栅栏或电线杆上的。据说是某些人过世后,爱慕他(她)的人祭上的象征物。在那些花朵旁,又往往会看到旁边摆着拉开拉环的啤酒,或尚在燃烧的香烟;有时则是被雨淋湿的泰迪熊,或是第十几代假面骑士的变身装备玩具等等。

这些花朵和东西明明摆在热闹的大街上,但却让人感觉是令人窒息的真空场域。大家分明都看得到,但却会自然别开视线佯装视而不见。

看到这种白花,我们也许会在心里为这些丧命的人儿感到惋惜。

但逝者已往已,生者还将继续生活,所以惋惜之后,我们的思绪又会被当天午餐该吃什么、自己的男女朋友,或者挂在橱窗里的崭新牛仔裤给吸引了过去。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无奈吧,谁会太多地关注一个失去宝贵生命的特别地点呢?

而事实上在漫长的人类史上,有无数场所都看得到死亡的踪影,大家每天都一步一步走在曾有前人死过的土地上。而正是历史的这种残酷性,使我们清晰地认识到,人的死亡其实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它和被丢弃在路边的报纸、随手扔掉的烟蒂,或被踩碎的圣诞树星饰一样稀松平常。

但是,人又是天生畏惧死亡的,如果死在某个地方的人是你眼中无可取代的某人,你又会作何感想呢?你还能视而不见地把视线从这铺着柏油或石砖的冰冷角落移开吗?

我曾亲眼看到几滴眼泪落在一束固定得稳稳当当的白色花束的花瓣上,并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天,亲眼目击这几滴眼泪如何溶化成硬邦邦的愤怒与憎恨。好吧,让我来和大家讲述这在池袋街头关于几十束花束的故事吧。

我彻底了解不论我们活在一个如何恶劣的时代,总是有更多的人愿意去原谅别人。虽然扯起原谅与被原谅总是会和错误扯上关系,虽然这种错误的故事在圣诞与新年的欢乐气氛里讲述多少有些令人扫兴,但我还是请你停下手边的工作,好好听听吧。

这是个关于一位我打从心底崇敬的古怪大叔的故事。

这件事是在年底发生的,当时距元旦只有十天时间了。为了赚取老百姓因节日狂欢而松开的钱袋里的钱,池袋的商人们把整个池袋都染成了一片圣诞红。丸井百货的正门入口也挂上了两枚宛如仓库大门般巨大的鲜红广告牌,银箔色的圣诞树也被灯光照耀得熠熠生辉。

好不容易等到我那水果行可以关门,料理完一切,我便迫不及待地将CD随身听塞进腰包里,走上了街头。我当然不是去和哪个美女约会,而是想到这寒风刺骨、教人口吐白雾的地方享受一番穿得暖暖地散步的感觉。

在我的眼里,红绿灯和车尾灯都显得无比清澈漂亮,明亮夜空中的浮云,也在地上霓虹灯的照映下怱红怱黑地缓慢移动。

为了享受这种闲逛的乐趣,我特别穿上了一身最适合在寒冬中行走的冬装:灰色连帽罩衫,再罩一件暖和的双排扣棉大衣,腿上套的则是有六个口袋的低腰宽脚裤。在这个季节出门,一些小配件也是不可或缺的,比如说毛料棒球帽、皮手套、饶富迷幻风味的七彩条纹围巾,现在我的身上就把这些小玩意全都带上了。

如此全副武装后,我踏着轻盈的脚步,走上满大街醉汉与情侣晃**的街头。尽管日本经济现在不怎么景气,但日子还是照常进行,上班族该喝酒还喝,情侣族该**照做。十二月的池袋并不因经济的萧条和天气的寒冷而有丝毫的变化。

入夜后,我常独自在这一带的大街小巷中听着自己喜欢的音乐漫步。挺直背脊,挥舞着双手慢慢踱步,时间大约都在三十分钟至一小时之间。周遭虽然是一片脏乱,但这一切都让我感到那么亲切,或许这是因为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有关吧。

当晚我在西口的岔路前穿越立敦大道,以余光眺望已没有半个学生的校园,享受着在西池袋三丁目散步的感觉。这时我我工作就是边听音乐边回想一整天发生过的事(当然全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思索着翌日该做些什么(同样都是些无聊的小事)。欣赏着夜里的校舍与树木的剪影。再怎么无聊的小事,在此时竞都会奇妙地让人觉得有趣。

当我转完一圈,折回到剧场大道时,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一道不像电灯发出的微弱光芒,怱明怱暗地照耀着前方的路面。

仿佛有一种魔力,这道光竟吸引着直朝它走去。当然,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由于这是我回家必经的路。就这样,这位浑身冻僵坐在地上的古怪大叔和悠悠哉哉散着步的我迎面撞了个正着。真是没有想到,两个正常在路面上的人也会发生“车祸”。

东京艺术剧场后头是一片辽阔的露台。这个铺有白色地砖的露台比人行道要高出几个台阶,在绵延数十米宛如舞台般的阶梯之间,随处安装着不锈钢的栏杆。我是在一支栏杆支柱下看到这道烛光的,烛光旁有如一家露天花店般摆满了白色花束。在几支蜡烛和白色花束前方,那个年过五十的男人正蜷着背盘腿而坐。

他想必有一位家属不幸死在这里吧。虽然他的身上穿的是曾风靡上个世纪的雅痞打扮:红色羊毛衫配白色的衬衫,松开了的衣领上则打着一条皱巴巴的斜条纹领带。但他的年纪显然已经把他那种追求时髦的心态衬得有些可笑了,他的头发和胡子均已半白。

和平时一样,从那些蜡烛旁走过时,我没敢看那大叔一眼,因为他那低垂的双肩、面容悲哀的侧脸,实在教人不忍入目。

人行道的另一端沿路种满了杜鹃花,在杜鹃花丛里,一根路灯杆兀然而立,路灯杆上钉着一块尘埃满布的告示板。我本就好奇,便慢步走过去看看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只见上面写着:

此处曾于平成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一点发生过凶杀案。当时曾目击任何可疑人物或犯罪行动者,请速向本署报告。

池袋警察署

而在警察署的下方,则是那个我手机通讯录里头也有的号码。大概是感觉我是少有几个会注意告示的人吧,这位雅痞大叔静静地抬起头来,向我问道:

“能问一下,告示上写的时间里,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平成九年,那可是五年前,我在哪里?这还真把我给问着了。

我歪头想了想,哦,当时的我还是个工专里的坏学生。成天就是打架吵架,还每天提心吊胆地为防挨刀而在肚子上塞本杂志。当然,我已经不可能记清楚五年前的“十二月二十七日凌晨”自己在做什么,于是只好抱歉地看着那位大叔,口吐一口白雾回道:

“抱歉,记不得了。请问在这过世的是您什么人?”

这位大叔两眼笔直地凝视着我。由于他坐在比人行道高几阶的露台上,因此即使是坐着,视线的高度也和站着的我约略相当。他用哀伤的眼神把我从头到脚缓缓打量了几遍,然后忧伤地说:

“是我的独生子利洋,要是他还活着,现在年纪也应该和你差不多了。他的身高大概也和你差不多吧。”

他说出的这番话竟莫名地让我伤感,它就如一把利刃刺进了我内心深处。我想,要是我老爸还活着,想必年纪也和这位大叔差不多。我环视周围,发现剧场大道的对面有台自动贩卖机。

我翻身跳过栅栏,穿过马路买了两罐热腾腾的拿铁咖啡。我走回这位五年前痛失骨肉的大叔身旁,轻轻地把咖啡放上了露台边缘。

“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请喝了这杯咖啡吧。这个晚上实在是大冷了。”

虽然向我道了谢,但这位大叔却碰也没碰这罐咖啡。

他跟我说自己名叫南条靖洋,在我还没开口说半句话前,他便如遇知音般地开始聊起他那过世的儿子:

“我们家的阿利当年在上野的美国街区可是个响叮当的大人物。他生前就是那里街头帮派的头目。”

美国街区的帮派分子?那一带传统上除了日本小鬼的帮派之外,还夹杂着许多在日朝鲜人和东南亚裔的小帮派。也不知道他那倒楣的儿子,深更半夜的跑到不是他地盘的池袋做什么。

说了几句之后,这位可怜的大叔便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自己并不喝,却将开口朝蜡烛的方向放上了露台。

“阿利的女朋友在这儿住,当时正好从她家走到超市买点东西。那个名叫晴美的女孩怀了阿利的孩子,他大概是跑出来买点东西给她补补吧?”

我什么话也没说。即使正值热闹的圣诞节前夕,也几乎没有行人会走到艺术剧场后头这一带来,而且剧场大道是条死巷,也没几台车会开进来。在我们俩身处的露台四周,只停着一台出租车。大叔见我没有说话,便又接着说道:

“没人清楚当时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是个计程车司机,当时正当我在送客人的时候,接获这个可怕的通知,当我赶到要町的急诊医院时,只看到阿利冷冰冰的尸体。院方表示他头盖骨里头有团很大的血块,原本准备做个手术把它取出来,但还是来不及了。”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问道:

“那位晴美小姐,后来把孩子生下来了吗?”

这下这位大叔首度把头转向我,我看到了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上泛出了动人的笑容,也让我看到了一对被烟熏黄了的门牙。

“嗯。我家明洋都快上小学了。晴美后来和别的男人结了婚,她先生也很疼我的孙子。”

我眺望着无人的露台,在这个时候显得分外寂静。听完大叔的讲述,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当年的案子,我终于知道,那件案子就是大叔儿了遇害的这件案子,当时这案子喧腾了约一个月,但由于死者并非本地人,加上凶手也没找到,所以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我朝点了根烟放在咖啡罐上的大叔说道:

“唉,大叔不要太过伤心,只要有孩子,就比什么都强呀!”

“我也是这么想的呀。他就是血气方刚,也许就是因此才和其他小混混发生冲突了,脑袋大概就……”

说到这里,大叔突然停了下来,像在抚摸着孙子的脑袋般,轻轻把手放到了露台的白色大理石砖上,接着说道,“……撞到这石砖上了吧?或者撞到阶梯的一角了。”

我移开视线,望向摇晃的烛光。只见仅剩约十公分的蜡烛在风中摇摇摆摆,仍在奋力燃烧着。这下大叔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朝我问道:

“对了。你是住这附近的吗?那你有没有朋友认识这里的帮派分子或是混街头的?你能帮我打听一下五年前的往事吗?”

这他真算找对人了,这池袋的街头帮派,哪一个人是我阿诚不认识的?既然认识了,就当是一种缘份吧。再说,闲着也是闲着,用闲着的时间为这位可怜的大叔做点事情,不也是很有意思的吗?

“认倒认识一些。南条先生,你放心,我会尽力帮你打听的。”

说完,我就向他作了了个自我介绍,并站起了身子。南条也站了起来,可能是坐太久了,他的身了有些晃。

“在这里坐了一个来钟头,屁股都要给冻僵了。你叫阿诚啊?那住哪里呢?我开车送你回去吧。”

恢复过来的大叔敏捷地跃过栅栏,朝亮着暂停灯的出租车走去。

我赶紧道:

“我就在这附近住着,离这儿走路也只要五分钟,不必麻烦啦。”

南条头也不回地回道:

“五分钟也可以听完一首歌了。别跟我客气了,来上车吧。”

在车上,他递给坐在后座的我一只黑色的档案夹。打开一看,居然整整齐齐地装了约四、五十张CD,从四〇年代的摇滚爵士到最近的北欧爵士一应俱全。坐在驾驶席上的南条回过头来,朝我投来一个微笑。然后微笑着对我说道:

“听过‘爵士出租车’吗?我这就是,这台车的行李厢里可是有真空管式的后级扩大机与两台二十片装的CD音响呢。你选吧,就当是今晚旅程的背景音乐。车是我自己的,所以我就按自己的喜好把它改装成这副德行了。”

虽然我很喜欢古典音乐,但对爵士可不懂多少。不过一张上标是疾驶于黎明中的急行列车照片的CD吸引了我的注意,便指了这张CD。大叔说道:

“这是奥斯卡·彼得森乡村三重唱的《夜行列车》。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品味还不赖呢!”

大叔熟练地选了曲,悠闲的音乐便开始在车内回**。出租车静静发动,流畅地驶到了剧场大道上。或许是大叔安的那台真空管扩大机起的作用,这乐声虽然很强,但音色却柔软得跟丝绸一样。我不禁好奇,难道奥斯卡·彼得森那意大利香肠般的手指,也能在白色琴键上弹出如此浑厚的音色吗?

平时看腻了的乱糟糟的池袋西口风景,这下竟也在音乐的衬托下变得高雅了起来,仿佛电影里的纽约街景般优雅地在窗外逐步流过。丸井百货、芳林堂与东武百货,这下了在我眼中都似乎成了曼哈顿的奢华一角。

池袋有着众多的街头帮派、暗娼流莺,也有更多和我一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但一想到这些人中的一位曾经杀了阿利,我的心就往下了沉。或许街头并不是谈恋爱或拼事业的最佳场所,因为它有时也会闹出人命的。

我闭上双眼,整个身子轻轻地靠在椅背上,还没怎么感觉,我已到家了。

如梦里般的晚上。

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散步途中绕道露台那看看,成了我的新的习惯。随着阿利的第五个忌日将近,供奉该处的花束也与日俱增。虽然他生前只是个美国街区的街头混混,但从这光景看来,简直让人误以为在这里丧命的是哪个摇滚巨星。

偶尔还会有一的年轻人在这里席地围坐,大家凑一圈饮酒作乐,碰到这种时候,我也会从远处瞻仰这块地方。其实这件案子我根本帮下上什么忙,该做的警察都已经做了。

我首先能做的事,只能是给池袋现任街头国王——安藤崇打个电话。若打了这个电话还是一无所获的话,或许我所能做的最多也只就是向停在酒吧街的移动花贩那买些白色康乃馨去祭拜阿利了。

我在夜间散步的途中按下了阿崇的速拨键。我和他的关系一直不错,有时甚至还能和他开些无聊的玩笑。

“喂,这里是阿崇家。”

接通电话的居然是一个语调和阿崇一样冷淡的女人。我知道电话那一头的是脸颊上刺有一颗星星图案的弘美。虽然从这嗓音会让人以为她是个目空一切的老大,但她其实是个刚推掉班长头衔的偶像级大美人,只不过她身上穿的还是美军流出的卡其军服。我对她说道:

“要是这个圣诞夜没人约你,愿不愿跟我一起到露台看看烛光啊?”

但弘美似乎没等我说完,就把电话交给了阿崇。

“阿诚,你要和我一起看烛光?”

他没有听到我说的前半句,当然无法听得出我的这个幽默。我哈哈一笑,说道:

“你知道剧场后头那个露台吗?”

“嗯,知道。”

“那么,你还记得五年前发生在那的一起凶杀案吗?”

阿崇似乎陷入一阵沉思,过了半饷才回道:

“高中时发生的吧?那案子好像至今未破。怎么?你又接新差事了?”

我边欣赏池袋的夜景边走着。在这季节的街头听来,阿崇的声音竟然也会让我感到一丝温暖。我还真是个寂寞的侦探呀。

“这次是件小事。不过是受当时丧命的美国街区帮派分子的老爸之托,在池袋帮他稍稍打听真相罢了。”

“噢,原来死的那家伙是上野的呀!”

我在没有红绿灯的人行横道前停了下来。一台震天价响放着《目不转睛爱上你》的雪佛兰轿车从我眼前驶过。

“可曾听说当时这里有谁和上野的家伙有过什么冲突?”

“这事倒没听说过。不过既然你都拜托了,我就差几个不良少年去查证一下吧。但我估计不会有人愿承认那案子是自己干的。”

过了人行横道,我就上了剧场大道。真想不透冬夜散步这种有意思的体育活动,怎么只有我一个人参加?弄得我还以为自己不是在东京,而是在哪个入夜的沙漠呢。我向池袋的不良少年头目说道:

“没关系,咱们会让他在圣诞节现出原形的。阿崇,圣诞快乐!”

没想到我这句如此有好的问候居然只换来阿崇一句臭骂:

“你脑袋是不是有毛病啊?”

奶奶的,真恨不得找个机会好好教训他一顿。

第二天晚上我就接到了阿崇的电话。他说他已差遣了十多个不良少年成员轮流对池袋进行了地毯式的调查,但至今仍不见一丝线索。结论是这里和上野的家伙那个时期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事件。

我只得无奈地向他道声谢,回头专心照顾起家里的水果行来。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工作就是向那些不省人事还要冒充大款的醉汉推销温室栽培的哈蜜瓜和樱桃。这些水果形状是不错,但口味却全都像是用面粉和糖精精心调制出来的,这也是某些研究所仿冒出来的假水果,也许在这个时代里,冒牌货才是行得通的货物。

比如说我撰写专栏稿件吧,其实就是个冒牌货,因此如果在文法上有不妥之处,请看在我时间、知识都不足的份上,也请各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利洋忌日那晚,依然没有半点关于凶手的线索,我还是捧着一束白色花束来到了露台。水果行是在晚上十一点半打烊的,等我走到露台那时已是午夜十二点了。此时正有七、八个人聚集在露台那,大家似乎都在低头低声聊些什么。

我刚把白色康乃馨放到那堆积如山的花束堆上时,便看到那位开爵士出租车的大叔向我招了招手,并为我在他身旁腾出了一个空位。

“阿诚,谢谢你也来捧场。”

他还是穿着那晚一样的衣服,真不知他是从哪淘出这种衣服的。

虽然目前的结果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还是把情况告诉了他:

“我已经向池袋的街头帮派分子打听过了,但还是没有半点线索。抱歉没能帮上什么忙。”

“没关系、没关系。”大叔微微摇头回道,并把一只玻璃酒杯递给我,那酒杯里头盛的是那种一渗出来恐怕就要灼伤手的烧酒。

现场的每个人都在讨论着已故的阿利。虽然觉得自己没能为阿利做点什么,但既然来了,我还是默不吭声地聆听着他们聊的。

原来阿利在街头混时,曾因组织上野第一个帮派“傲鹏”而声名大燥。听他们这么一说,我这才注意到这些人个个都戴着深红色的傲鹏棒球帽,摆在堆积如山的花束旁的那顶棒球帽上头还印着硕大的“No.1”字样。我走向一个距离最近的美国街区帮派成员。他的脖子上刺着一个蜘蛛图样,一边的四只脚仿佛抓着他右半边的脸颊,看起来还真吓人。

“你们帮派现在还存在吗?”

他先是跟外星人一样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接着才回答:

“虽然头目变了几轮,从第一代的阿利大哥变成第三代的林太郎大哥,但我们现在已经是上野首届一指的帮派了。”

“是吗?”

“你是谁的朋友?”

“我是利洋爸爸的朋友,抱歉我不是上野来的人。”

这个帮派成员显然有些警惕情绪,他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嘀嘀咕咕地说:

“不管什么人,不管他生前有多威风,到他死了,一切还得归零。现在除了回忆,恐怕什么都不会留下了。”

这时后方传来一阵小孩的喊声。回头一瞧,只见一个年约五岁、被一身衣服包得圆滚滚的男孩边喊边朝南条撒着娇奔去。我望着那个小孩,向脖子上刺着蜘蛛的年青人说道:

“也不一定吧。你自己不也忘不了阿利?而且他还有这么可爱的孩子。我想没有人会被社会完全归零的。”

他又有些同感地朝我点了个头。

生命就像真空管里的灯光,只有在闪耀时别人才会注意你,那么等到它报废之后,还会留下些什么吗?这时我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孩子该长啥样来。不知到时我这平淡庸碌的人生,是否会变得比现在强一点?

我还没明白事理的时候,父亲就离我而去,那等到我这个单亲孩子成了父亲,会是怎么一番景象呢?但不管怎么说,眼前这充斥着花束与烛光的景象多少让人心中微微泛起一股温馨。

南条大叔抱着男孩走到我面前。他后头跟着一个外貌平凡、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的女人。从她的身材看,年轻时应该是个美人,但生活的压力加上不施姻脂,原有的美丽已基本上都没有了,而且身材曲线也开始走样。

南条大叔则兴奋地以红通通的脸蹭着孩子说道:

“阿诚,这就是我那宝贝孙子明洋。喂,宝贝,跟这位池袋的阿诚打个招呼吧。”

他显然已经醉了,竟直呼我的小名,想必是忘了我的姓了吧。男孩听话地朝我说道:

“我叫松田明洋,今年四岁。最喜欢吃苹果、橘子、哈蜜瓜、水果。”

我不禁莞尔。朝他笑道:

“好啊,我家就在附近开水果行呢。下次就送你很多没卖出去的水果吧,那些熟透的水果很好吃的呢!”

这时一直站在身后的运动装女人朝我低头致意道:

“真是抱歉,我们家爷爷又给你添麻烦了吧。”

我赶紧站起身。这时我才发现身旁那个原本很不羁的家伙居然也大气不喘地直立不动,而且比我还早一步向她鞠躬道:

“大姐大,好久不见了。”

女人朝蜘蛛脸笑着回道:

“别这样叫我了,阿利已经走了,所以我和你们也没什么关系了。”

她说完,我便插口道:

“我刚刚让池袋的街头帮派打听过了,可是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真是抱歉。”

听到池袋帮派时,她先是一脸茫然,继而很快又恢复笑容回道:

“谢谢你。事情都过去五年了,再怎么样,他都不可能再回来了。”

蜘蛛脸依旧挺直背脊问道:

“志浩大哥今天来吗?”

一听到志浩这个名字,她的表情立即舒缓下来。

“不来。他到现在还在上班呢。”

她向我们点头致意后,就朝自动贩卖机旁的祖孙俩走去。我朝蜘蛛纹身问道:

“她是阿利的女朋友啊?叫啥名字啊?”

蜘蛛坐回地上,朝我回道:

“她就是松田晴美大姐大。以前她可是美如天仙,曾是我们傲鹏帮所有小弟的梦中情人呢!”

“阿利过世后,她嫁给了一个姓松田的人?”

蜘蛛纹身拉低帽檐,凝视着烛光答道:

“是的。志浩大哥是咱们傲鹏的第二代头目,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去开卡车了。他可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他不但对大姐大很好,还把阿利大哥的孩子视同己出。”

“是吗?”

我回道。也许帮派的人都比较讲人情吧,我发现大多数街头帮派分子,都非常善待自己人。看来这个题材应该重点在我的专栏里写写。

想到我的专栏,我就想反正每天闲着也是闲着,那就调查一下南条一家三代的情况吧。顺利的话,他们的故事或许还能写成一篇短篇小说,卖给杂志社换钱呢。

对于每个月八张稿纸的专栏任务,我已经有点腻了。要是能有更大的写作舞台,或许会更让我感兴趣的。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更有出息的嘛。

第二天晴空万里,但温度却骤降至冰点以下。到市场买完菜、又开了水果行的店门后,把看店的事交给老妈之后,我便前往池袋车站搭车去上野,不消二十分钟,我就已经在上野车站了。这个车站洁净得教人以为这是在梦里。再往前看就是高架铁路桥下绵延的美国街区商店街。虽然圣诞节已经过了,但因为马上要迎来新年,所以这条街的人潮一时半会还是不会减少的。购物人潮把宽四、五米的行人专用道挤得水泄不通,头上交错的是各家店员的嘈杂叫卖声。满大堆的都是新卷鲑鱼、鱼子、北海道蟹、烟熏火腿、烤鸡、韩国烤肉排骨。这些看了教人垂涎的食物,在诡异的红色灯光照耀下显得万分亮丽可口。

不过这在我眼里,那可是太了解了,这种红色灯光能使原本一般般的食物变得光鲜亮丽,而等到顾客拿回家去的时候,才会发现自己上了个不大不小的当。

不过这些生鲜食品不过是美国街区的众生相之一。美国街区原本叫做“美国横町”,现在这里依然是贩卖美国风休闲服饰的店铺多于食品批发商。他们在铁路桥下的墙面上挂满衣架,栉次鳞比地展示着运动夹克、连帽罩衫、羽毛夹克

、皮夹克等五花八门的货色,售价也远比百货公司要便宜得多。

据说很多全日本最新流行的新款球鞋、进口T恤和牛仔裤,都只有这条街有得卖,所以这里自然就成了东京休闲服饰的集散地。而那些穿着宽松牛仔裤或大两号军用大衣的小年青,更是跟一大群不符季节的飞虫般群聚在这些店门口转悠。

我沿路避开人潮,朝ABAB横大楼内的一家名为“格美波”的咖啡店走去。蜘蛛脸告诉我那儿就是傲鹏成员聚集的地方。“格美波”是一家厚木门上嵌有生绣铆钉的咖啡厅,位于有七层楼高的大楼一楼,店内陈设也是十足美国南部风格。走在刷了油漆的木头地板上,鞋底都仿佛要黏在地上了。

一走进店内,便看到五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望向我,但并没看到那蜘蛛纹身的年青人。我避开他们聚过来的视线,在吧台一角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然后装模作样地点了一瓶黑啤酒,这个时候我还真感觉自己跟个硬派侦探似的。啜饮了一口酸溜溜的啤酒后,我向同样戴着傲鹏棒球帽的店长问道:

“我是一家服装杂志社的专栏作者。我想找人打听一下已故阿利的故事,这该找谁呢?”

话刚出口,我就感觉自己碰到了一座雪山。他一句话也没回,而且更可怕的是,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见没有回音,我硬撑着继续说道:

“他的忌日那天,我跟他父亲南条靖洋先生在艺术剧场认识的,在那里也见到了他儿子明洋。如果能从这里采访到些什么,我希望把他的故事写出来。”

这时一个坐得最远、蓄着墨西哥人般的八字胡、一脸拉丁裔五官的黝黑帅哥开口了。他问道:

“什么杂志?”

“《街头》。”

虽然不是什么名牌杂志,但这本街头服饰杂志最近发行量正急速上升,大部分超市架上都看得到。他听了说道:

“那本杂志我常看。那本杂志最有名的专栏就是《城邦讲述》吧。你就是真岛诚吗?”

想不到他竟知道我的名字。看来这下采访该有戏了,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然而他目不转睛地凝视了我一会,然后对我说道。

“你的专栏写得很精彩,我们很喜欢看,但在这件事上我们不能帮你。而且你不许报任何有关阿利大哥的事。那是我们以前的疮疤,报出来只会造成我们的困扰!”

想不到会是这一种情况,吓了一跳的我赶紧用黑啤酒的泡沫润了一下嘴唇,说道:

“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吧,你们上野帮全体的决定又是什么呢?”

五顶傲鹏棒球帽的帽沿彷佛五张鸟喙般一同指向我,十只眼睛的视线把我盯得浑身刺痛。那个墨西哥帅哥又说道:

“不要再和我们讨论任何与阿利大哥有关的事。如果你还想写,那就滚出去!”

对方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当然不能再逗留下去。虽然杯中的黑啤酒没喝几口,但我还是下了高脚椅。反正我最讨厌喝黑啤酒了。

采访是扑了个空,但收获还是有的。尽管我再迟钝,还是感觉到利洋的故去背后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既然人都已经到上野了,那我是不会轻易撤退的,我决定再多撑一下。我在电玩店与高架铁路桥下迷宫般的商店街中游**,一看到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小鬼就上前搭讪。

向这些街头帮派分子搭讪,远比向冷美人搭讪难度高。想想也是,就连那个对自己的专栏颇有好感的墨西哥帅哥,不也一被问起第一代头目的故事,就临阵退缩了吗?

尽管美国街区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街头也像沸腾的开水一样,但这些帮派分子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表情立即降到了冰点。我四处闯**了四小时,问了好几十个人,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直到太阳下山,我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车站,上野公园上空已是一片毫无热气的橙色夕阳。我站在拥挤的山手线车厢里,用手紧紧握着拉环,当我看到外面的夕阳余晖时,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斗志!

管他呢!既然有如此守口如瓶的内幕,那我就要将它揭出来,即使文章写不好,我也不允许像水中鱼儿股悠哉的街头不豚——我存在不解之迷,在这方面,我我可是最有自信的。

我或许是个傻子吧,放着一无所知的开心生活,却要自寻烦恼。

我继志何持原来深夜在池袋散步的习惯。由于心事加重,我每次散步的时间拉得更长了。艺术剧场后头的露台,在忌日隔天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一束花或一盏蜡烛都没留下,仅剩下些许溢出的蜡汁依旧残留在大理石地砖上。据说南条大叔曾为此与剧场管理员疏通过关系,不然的话,忌日那天也是不允许他们在这里搞那种活动的。

那天露台上破天荒地没有人喝酒,十一点半的时候,我看到了栏杆旁的她。只见那个身穿看起来暖烘烘的白色羽毛夹克的女人正将花束放向露台上。

她弯下身时的表情很痛苦,这女人应该是有孕在身,而且从明显凸起的肚子看来,应该没多久就要生了。想必也曾是上野那一帮的女友吧。只见她双手合十,静静地伫立在那祈祷着什么。我从后方悄悄向她招呼道:

“你认识阿利?”

她有些慌神地剧烈回过头来。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六岁从优雅的气质看来,她不像是哪个帮派的大姐大,倒比较像在丸之内沿线上班的职业女性。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好意思,我不是存心吓你。只是我最近正到处寻找阿利的资料呢。”

她朝我深深鞠了个躬,然后轻声说道:

“先生,我不太清楚。请问这位阿利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被她这么一问,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除了那位大叔,我还没从任何与阿利曾有过直接接触的人身上探听出任何蛛丝马迹。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我感觉他应该是很受上野帮成员敬重的。”

“是这样吗?”女子嘴里呢喃道,接着也不跟我打招呼,便朝丸井方向走去。我低头俯视着眼皮底下的花束,这女人年龄和上野帮的前头目年龄差不多,难道他们的生活曾经有过什么交集?

看来这些死过人的地方真是特别,它们总能吸引形形色色的人前来瞻仰。要是我死在西口公园,也会有人带着花束来祭拜我吗?可以肯定的是,阿崇和猴子二人肯定会带大得吓人的花束来,但再想下去,名单里竞没有半个有气质的女人。

看来我现在还是不能丧命的,不然也太不合算了。

我接连三天都到上野去作调查。这一天由于店里从一开始就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搞得我直到日落时分才抵达美国街区。由于主要街道上人潮汹涌,我选择沿京滨东北线与山手线铁路高架桥之间的昏暗小巷移动。

这时一家串烧店沾满厚厚一层油渍的门帘掀了开来,四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从店里现身。他们在仅有两米的巷子里一字排开,挡住了我的去路。对方终于开始采取行动了。我朝最中间那个最凶的家伙问道:

“看来你们终于愿意和我聊聊了?”

这家伙只穿了一件尼龙运动夹克,而一条纹身龙则从肩膀一直绣到手掌。他听了我的话,一脸嘲讽地回答:

“聊?聊什么。我们是要你以后不要再踏进这里一步。明白了吗?明白了的话就立刻给我回头吧!”

开什么玩笑,在这种时候还让我回去,难道我那几天就白废工夫了吗?我也不是那么好惹的,我非得把让这些小鬼把阿利的秘密告诉他老爸不可。

我放松筋骨,作战前的准备。四对一的情势是对我不利的,但我不能就此认输,我要告诉他们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我先对他们说道:

“我是不可能照办的?虽然很抱歉,但还是请你们先尝尝我的拳头吧!”

对在街头混的混混来说,暴力好比是正式交涉前的见面礼。不管在哪个世界里,见面礼都是少不了的。听到我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见除了那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依旧双手抱胸,剩下的三个全都不知在吼些什么地朝我冲来。

第一个出手的家伙一看就是个经较嫩的小孩,大概还在念高中吧,这小子染着通红的短发。他出手就是一拳,但动作却很慢,我一看就知道他想打直拳。我朝右闪了半步,猛然转动膝盖和腰。上半身与成九十度弯曲的手腕伴着惯性疾速挥出。我挥出了一记右勾拳。我虽没学过拳击,但这一招往往使我出奇制胜。

拳头没碰到任何抵抗,就攻向了对方未设防的腰部,只见这位红毛仁兄缩起身子当场晕倒。另外两个一看,全都皱皱眉头,第二个家伙有些夸张地掩住腹部朝我冲来。我微微弯下腰,装作还要击出一记勾拳,一等他过来,我立即就变招,拳头直冲他那帽沿下的额头。只听“叭”的一声,这家伙的鼻头已跟个被砸烂的番茄般血红血红的了。

正当我得意之时,却不曾想第三个家伙的拳头已经光临了我的脖子,这回我是再避不开了,虽然我绷紧脖子上的肌肉承受了这一拳,但左侧脑袋的一击却使我两腿发软地倒了下去,只见第四个家伙,也就是那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扬扬得意地准备向我击出第二招。我又挥出一记右勾拳,但这时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对他根本造不成任何威胁。

接下来的三分钟,我简直快被他们给打扁了,最后整个人都瘫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只看到铁道桥上方的天空是既冰冷又清澈。我痛苦地喘息着,感觉周身发烫。想必今晚铁定不会好受了。反正也够本了,我已经照计划把两个家伙打得够呛了,这对缺乏体育训练的我来说,已经是不错的表现了。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喘着气说道:

“喂,给我听着。给我滚回去,别再出现在上野,不然的话有你好看。我喜欢读你的专栏,但不喜欢看见你,以后要是让我看见,还跟今天这样招待你。听懂了没有?这是咱们傲鹏一致的决定。”

说完这番话,上野帮的家伙很快就消失无踪。原本兴高采烈地捧着串烧盘围观的醉汉,这下也纷纷钻进门帘走回店里。串烧店的老板不悦地对我呵道:

“还赖在地上不走,难道想条子来带你走吗。”

这还用他说,我当然知道要走,在心里把这些看热闹的人都骂了一遍之后,我靠着最后一丝力气站了起来,步履蹒跚走到了浅草大道拦了一辆出租车。

明天还得再来。

当晚迷迷糊糊就混到天亮,不敢睡得太熟,这种状态搞得我身体像僵尸一样臃肿。一大早我就叫了爵士出租车,准备搭车往返池袋和上野。

虽然大叔劝我这段路搭地铁要来得便宜又迅速得多,我还是表示非搭他的爵士出租车不可,并请他下午两点到西一番街来接我。看起来对我一点都不关心的老妈又在痛骂我没出息,但我根本不痛不痒。反正我自己知道这世界上只有她才是最疼爱我的。

一台白色的出租车停到了我们店门口,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大叔从里头走出来时,老妈两眼差点没变成心形。恶心死啦。雅痞大叔一看到我的脸便高声喊道:

“阿诚,是不是出什么事啦!”

我现在满脸都是瘀伤,右眼上方还有一道1.5厘米的伤痕,想说没事都不行。被几个头戴傲鹏棒球帽的家伙轮流当地毯踩,不变成这副德行才怪。坐进出租车后,我才跟大叔说道:

“是被上野那帮人打的。今天我要去找傲鹏的头目聊聊,所以不好意思,也拜托南条先生帮我这个忙。我觉得他们似乎极力想隐瞒什么关于阿利的事。”

坐上后座后,我拜托他放点振奋人心的音乐。大叔理解地点了个头,在开车的同时,去按了一下音乐键。他放的是迈尔斯乐团充斥着电子乐器音效的后期作品,我们就这么在音量惊人的音乐伴奏下,踏上了前往上野的复仇之旅。

车子一停在格美波门前,我就独自走进了店里。看到一脸瘀青的我再次出现,原本嘈杂的声音马上安静了下来。穿着运动夹克的绣龙纹身家伙也坐在吧台上。见我进来,便一脸不耐烦地朝我说道:

“你苦头难道还没吃够吗?”

我用下巴指了指门边那扇木框的窗户。尽管脖子一扭瘀青的部分就疼痛不堪,但我还是装作像个男子汉般忍着痛说道:

“今天我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你们帮派第一代头目的父亲这回也跟着我来了。我知道你们傲鹏隐瞒关于阿利的事,若还是不愿意松口,我就去把南条先生带上来。怎么样?是要和我一个人说,还是要我带他父亲进来?要是听懂了,马上给我联络你们第三代头目!”

那运动夹克一脸困扰,他朝我叫道:

“我看你这家伙一无所知,却要在这里无理取闹。算了算了,我就去跟我们头目说一声吧。你在这给我等着。”

说完他就掏出手机向店铺后走去,而我到柜台那点了一杯上次没喝几口的那种黑啤酒。虽然浑身是伤时饮酒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但我要装装硬汉就得来杯黑啤酒吧。

身穿尼龙运动夹克的家伙回来后向我说道:

“林太郎大哥说十五分钟后会来见你。不过他说只能跟你一人见面,所以别让南条大叔进来了。这回你该满意了吧?”

说完他就在我边的高脚凳坐下,然后要了一杯和我一样的黑啤酒,小小抿了一口,然后仔细端详起我的侧脸。

“看来你还真被打得够狠的啊?”

我动着比平常厚几倍的嘴唇朝他笑道:

“没错。这就是那些爱搞夸张勾当的人的杰作。”

我们俩凑着酒杯干了一杯。酒杯发出一声碎响。

十分钟后,我和身穿运动夹克的家伙步出了咖啡厅。在离开咖啡馆之前,我拜托车里等着的大叔再多等一会儿。

我们俩就在弥漫着过年前气氛的商店街里走了起来。美国街区中央大楼是一栋小店密布的商住两用建筑,宛如一艘军舰般矗立在美国街区的正中心。

穿着运动夹克的家伙踏上舰首的阶梯,领着我走到了最高的一层楼。这里摆着几张木制长椅,以及那种投币的游戏警车和消防车。都是些儿童游乐器材,看来这是一个小得可怜的屋顶游乐园。

木制长椅上坐着一个个头小但感觉如利刃般敏锐的小鬼。我一走近,他便站起身来跟我打招呼:

“我就是傲鹏第三代头目,长居林太郎。你是真岛诚先生吧?我也拜读过你的专栏。”

我点了点头,在他对面的木制长椅上坐了下来。这种长椅椅背上印着森永牛奶厂的广告,由此就可以看出这长椅年代是多么久远。运动夹克把我带到后就自觉地走到走到阶梯那头,以免听到我们聊的内容。我对林太郎说道:

“抱歉了,但我确想知道你们到底隐瞒了些什么。我这么做有两种原因,一是因为我个人想搜集些资料,另一个原因是受了他父亲的委托。为什么你们一听到阿利这个名字,口风就紧得跟什么似的?”

林太郎默默俯瞰着栏杆下头街区上缓慢移动的人潮,接着才转过头来回答:

“大叔对你说了些什么关于阿利大哥的事?”

“他告诉我,阿利是他惟一的亲人,生前待人很和善。”

林太郎微微笑着回道:

“他说的也没错。不过,他的和善也仅限于讨他喜欢的成员,阿利大哥对他不喜欢的人可是十分残酷的,就连曾是他左右手的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也吃过他不少苦头。他不光对他不喜欢的成员狠,而且对其他帮派也心狠手辣,所以帮里帮外的人都对他畏惧三分。要是惹毛了他,谁也不知道他会使出什么狠招,而且没人知道他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毫无预警地大动肝火。在他主事那段期间,傲鹏里头的气氛随时都是一片紧绷。大叔说他和善,有时候他确是无比好心。比如主我妹妹住院时,他探病来得比谁都早,送的花都快让病房的桌子都摆不下了。”

难道利洋还有不为亲生父亲所知的一面?不过,我泡妞时的嘴脸也从没让老妈看见过就是了。

“也许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吧?”

“话是这么说。”林太郎别开脸去,继续说道。

“但你可能不知道,有次阿利大哥为了惩罚一个不听使唤的家伙,竟然把他背上的皮肤割下来了。当时他拿着一把没磨过的刀,从那家伙身上慢慢地割下一块明信片大小的皮,围观的人里头有好几个看得都吐了出来。”

我听了简直说不出话来。原来世上还真有如此狠毒的怪物。林太郎抬起头来,以傲鹏棒球帽帽沿下的双眼望着我问道:

“而且,你应该不至于会打女人吧?”

我马上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向他回道:

“难能可贵阿利会?”

林太郎耸了耸肩,举头望向美国街区的上空。

“对。尤其是和他同居的晴美大姐大,更是常被他修理得很惨。每当这种时候,志浩大哥就出手劝阻,所以连他也常遭池鱼之殃。”

我时的那种凌人盛气这时已全然都没了。这时只听林太郎语调悲怆地继续说道:

“傲鹏原本就是个强大的帮派,但让我们的势力扩大到今天这个局面的,其实是第二代头目志浩大哥。要是没发生那件事,让利洋大哥继续主事下去,傲鹏可能早就瓦解了。如果傲鹏瓦解了,我还能留在这里跟你说话吗?”

这下我也只能举头眺望美国街区乌云密布的上空。林太郎说道:

“阿诚,这些就是我所能告诉你的了。若你还有什么非知道不可的,就直接去问晴美大姐大吧。我给她先打个电话,我想她应该会把什么都告诉你的。”

说完这些,他拍了拍灰色工作裤,然后站了起来。

“等到你知道真相之后,想怎么运用就是你的自由了,不过,告诉那位大叔时可千万得小心点。我想你也不愿意让他再造二度伤害吧?”

我也站了起来,和林太郎并肩倚在栏杆上。

“我知道了,只是很抱歉因此而给你们造成的困扰。”

这位年轻的第三代头目这时才第一次出现一丝笑意。估计那些混帮派的女孩子要是看到这一抹笑容,肯定会全被迷昏了。

“我手下的人告诉我你的右勾拳挺厉害的。希望你把这件事搞定后,经常到上野来玩。我们也可以聊聊池袋帮派有哪些手狠的高手。”

“多谢夸奖,我会来的。”

我微笑着紧紧和他握了个手道谢。等我再下阶梯,却发现那个运动夹克已经不见踪影了。

在走回美国街区的路上,我心里是郁闷不已,事情居然是这样的,那我该如何向大叔说呢?

看来,得先保守秘密,在告诉他真相之前,我得去找一个人。那个曾离利洋最近,还与之共同生下一个孩子的女人。于是我在走向爵士出租车的时候,按下了林太郎给我的那个号码。

电话通的很顺利,晴美和我约定在西池袋的幼儿园见面。她说她那时正好打完工,要骑自行车去接孩子。当她听说我和明洋爷爷在一起时,便有些高兴地说,要是明洋看见爷爷,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呢。

出租车在混乱的大马路上朝汤岛的方向右转。大叔看了看我的表情,问道:

“怎么了,是事情谈得不顺利吗?我看你心情好像不太好?”

我整个人往车座上一瘫,疲惫地说道:

“噢,没什么,有点累而已。能来点安静的音乐吗?”

大叔点了点头,车里顿时响起喀喳喀喳的玻璃杯互撞声,然后是沉静的钢琴声。这首曲子很有名,就像我这种对爵士乐基本无知的人也知道这是比尔·伊文的三重奏《献给黛比的华尔兹》。我静静地徜佯在音乐声中,一路用了三十分钟,我和大叔基本没讲几句话。

我眺望着大楼排列得密密麻麻的都市核心区风景,沉静地聆听钢琴声。音乐配上东京冬日枯木与灰色的天空,显得无比地谐调。

在我的要求下,爵士出租车开到了位于西池袋五丁目的金华堂旁的健康幼儿园。出租车在门外停下后,我们俩便在车内等待晴美到来。南条隔着车窗,深情地望着在园内忘情嬉戏的明洋。可能孩子都走得差不多了,园里玩耍的孩子没有几个。大叔一边看着,下边沉静地说道: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阿利也曾经跟明洋一样天真,可是到头来还是不知不觉就成了个混混。阿诚,你可不要跟阿利一样皮,那会搞得你老妈掉眼泪的!”

虽然现在我家常被搞得掉眼泪的是我,但听了南条大叔的话,我还是默默点了个头。我试着想像自己还认为世界只有溜滑梯、**秋千,和沙坑的童年岁月是什么模样,但我已经到了想不起这些事的年纪了。

过了一会,便看到晴美骑着自行车从马路那头过来。一看到她,南条大叔便打开车门走出了他的出租车。他对我说道:

“坐在车里太久了真是有点憋得荒,让我出去舒展一下身子吧。你们俩可以在车子里聊,我暖气是开着的。”

南条在车外和晴美聊了两、三句,随后晴美便坐进车内后座来。我往内侧移了移,为她腾出一个位子。

“很抱歉突然把你找来,我已经知道了大致上的情况,是林太郎告诉我的,现在我只有一个疑团了。当然,你并没有义务告诉我,所以你若不愿详细回答也没关系。可以吗?”

晴美抬起她那蓬松的头发看了看我,等着我提问题。我感觉晴美和利洋年龄是相仿的,所以今年应该是二十六岁上下。看来生活已经把她搞得疲惫不堪,脸上的化妆品似乎都是从大荣超市或是伊藤洋华堂买来的廉价品。尽管如此,昔日的美丽面影还是仿佛日落十分钟后的天空般依稀残存。

“明洋并不是利洋亲生的,而是第二代头目志浩的孩子。对吗?”

我话刚说完,晴美的表情就紧绷起来。她不再看向我,而是将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所及,是身穿羊毛衫的南条倚在幼儿园的栅栏外,栅栏内的明洋正兴奋地向心爱的祖父炫耀他刚捡到的一片他手掌大小的枯叶。晴美脸上泛起一丝柔和的微笑,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没错。这孩子是志浩的。志浩常为了救被打的我,常常也连带着被他揍。阿利发起脾气来就像台风似的,不管对男的、女的,还是小孩通通绝不手软。我们俩因为同病相怜,常在一起互相安慰,过没多久就开始瞒着阿利私下相会了。”

这下我终于了解了。一提到阿利,傲鹏成员的口风就变得这么紧,全是为了保护第一代头目的名誉,并守住第二代头目夫人与明洋生父的秘密之故:这事估计上野傲鹏帮中大多数高层都知道吧。这时晴美问道:

“知道真相后,你打算怎么做?你是要把这一切告诉我们家爷爷吗?”

晴美用试探性的眼神望向我。

“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隐瞒的。毕竟有的时候,有些秘密是不让人知道更好一些。”

晴美听完我说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又用一丝悲怆的笑容说道:

“是啊,但有时连我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办好。看到他那么疼爱明洋,我真想告诉他真相,同时向他道歉。但每到那时,我总是开不了那个口,那样的话对他太残酷了。”

我凝视着晴美的双眼。莫名地我竟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深不可测,我总觉得她还有什么在瞒着我,但她的表情却是如此平静,这使得我不禁怀疑起我的判断是否正确。为了验证,我直接跟她说道:

“我保证不会把这些告诉大叔。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吐不快的事,那就全告诉我吧。反正我们日后应该不会再碰面了。”

这时身穿被洗得松松垮垮的运动服的她,两眼在昏暗的出租车后座突然散发出吓人的光芒。晴美用也许只有太妹时代才的凄厉嗓音叫道:

“你怎能明白?今后的数十年,我都得带着这个秘密活下去。看着我的孩子、他的爸爸、他的爷爷,只能回忆却不能说出来。哪可能跟你写文章那么简单?我想我的生活算是完了,永远没有截稿期、没有结尾,摆在我面前的只是血淋淋的人生。”

或许谁都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也许是以前的秘密,也许是当前的打工生活让她不快,总之,她似乎对生活的一切都已经不再有任何留恋。

现在我知道,我不用再说什么,晴美自己就会把话全盘托出。在这个时候,即便在场的不是我,而是任何一个人,她也会松口说出蕴藏心中的秘密。只听她用一种低沉而失落的声音说道:

“我一直想把那天的事情说出来,但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阿诚,我现在把它告诉你吧。五年前,就是出事的那一天,我跟阿利说我想跟他分手,并且告诉他我爱上了另一个男人。阿利还没听完,他的暴脾气就失控了。他狠狠地打我,可是我从头到尾都两眼直视着他,不管他怎么打我,我都是死命保护着肚子忍受。打着打我,他可能也注意到我护肚子的举动,所以他停下来问我为什么一直抱着肚子。”

晴美的双眼圆睁,那里面彷佛即将刮起一场暴风雨,只见她瞳孔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澄澈深沉。我从

她眼神中可以想像阿利当时是怎么问的,但对他的反应却完全无法猜测,因为通过这段时间别人的叙述,我发现这个阿利很多做法和想法都是违背常理的。

“我就跟他说我怀孕了,而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几乎要在出租车狭窄的后座发出一阵悲鸣。我以沙哑的嗓音问道:

“那阿利是什么反应?”

晴美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我的问话,只见她已经是泪流满面,直望着空****的前座。

“他听完就疯了似地冲出我家。当时我在立敦大学后头的一栋破楼里住。我知道这对他打击毕竟太大了,所以就担心地追了出去。其实第一个发现阿利倒在露台的就是我。报警后,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直担心这是不是志浩下的手。”

我听完,转头看了看幼儿园栅栏外侧逗弄孙子的南条大叔,就这么一个好脾气的人,怎么会生下阿利这样的暴君呢?

“结果不是?”

“对。我报警后第一个打的电话就是给他,他告诉我在神乐坂一个货车装货站。那一刻,我真的好塌实啊。后来阿利被救护车载走,到了早上不治身亡时,我虽然十分震惊,但同时也感到非常安心,心想这么一来,就不必再担心志浩会被阿利给杀了。”

说完,晴美挺了挺背脊,然后理了一下因骑车被吹乱的头发,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能说的也就有这些了。该去把明洋接回家了。”

转眼之间,她就已经恢复了一个母亲该有的表情,变化快得教我有点不可思异。把该说的话说完后,她竟然能把那种如洪水般的感情嘎然而止。

我想,此时她的心中应该已如池袋空****的冬日一般空无一物了吧。

看来从她嘴里已经不可能再套出些什么了。晴美小心地打开车门,向幼儿园大门走去,一脸母爱笑容地抱起刚换好鞋子在门口等着的明洋。

一无所知的孩子就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安全护栏,有了这个孩子,她还有什么心灰意冷的坎不能迈过去呢?

由于明洋进入了出租车,使得原本寂静的爵士出租车顿时变得热闹了起来,这种热闹把刚才的灰暗气氛一扫而空。而这下播放的音乐也已经换成了气氛欢乐的纽奥良某铜管乐队的曲子。晴美的自行车被塞进了车尾厢,后座坐着晴美与明洋母子,我则移到了副驾驶席,在一种充满着家庭气氛的快乐里,爵士出租车在池袋的住宅区中悠闲徐行。

南条大叔想必真的是很爱开车。他先开着车围着立敦大学绕了两圈,然后才往晴美母子住的公寓开去。这是一栋没电梯的三层小公寓。我去帮忙把自行车从后备厢中搬出,接着才离开停车场。而南条大叔则抱起有二十斤重的明洋飞也似地往楼梯奔去。晴美和我则肩并肩地在后面走着,当我们抬头朝楼梯上仰望时,明洋已经在上面欢呼雀跃了……

“晴美小姐,我收到了一些年礼,想……”

正在这时,居然有个人在我们背后说道。一听到这女人的声音,晴美竟然如受大惊般木然僵立。我敢说就连她复述告诉阿利她怀孕时的表情,也没有这时紧张。

晴美惶恐地以余光望向我,仿佛在确认我是否也注意到了背后这个女人。我装作没注意地默然回头。

公寓大门内铺着色泽明亮的茶色地砖,敞开的玻璃门上挂着一只贺岁的门饰。只见一个穿着围裙、身材高挑的女人,手提一只白色塑胶袋站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公寓大门的门廊内。我意想不到,她就是那个忌日隔天到露台献花的孕妇。

大概是把我的背影误认成志浩吧。只见她那气质高雅的脸庞一看到我霎时变得一片苍白。

她那声音怎么带有一种愧疚感呢,难道带着水果给邻居送年礼不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情吗?她朝我轻轻点头,致意道:

“你好,我们见过面的。想不到你还是晴美小姐的朋友?”

晴美赶紧解释道:

“不是啦,真岛先生是明洋爷爷的朋友。”

我明显感觉到晴美正用眼神向这女人示意些什么。看来我的疑惑和猜测是有道理的,问题的真正答案钥匙并不在晴美这里,而完全有可能是在这个女人身上。晴美没有全面说清楚,想必就是为了保护这个女人吧。

虽然我知道这个问题再追下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了,但我还是问出了那个无聊的问题:

“晴美小姐,你能告诉我五年前你发现利洋倒地不起时,你还目击到什么吗?”

和这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交换了好几次视线后,晴美才支支吾吾地回道:

“这……是……没看到什么啦,都已经过了五年,当时的情况我也想不起来了。阿诚,你就停手吧,你也知道阿利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最后这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这个身穿格子围裙、紧张得浑身僵硬的女人听的。我知道现在晴美是不会再说什么了,所以我转而向那位孕妇介绍道:

“我叫真岛诚,在西一番街卖水果。”

那女人开口闭口好几回,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答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

说完以后,便以一种死了心般的表情露颜一笑,然后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我家也住在西池袋二丁目。晴美小姐,请你把这些苹果收下吧!”

这回她的话里,没有了那种愧疚感。晴美有些惊愕地收下塑胶袋,然后用一种无法置信的表情看了看那个叫未佐子的女人,然后就不管我们地自顾自走上了楼梯。

而这时,未佐子也挺直了背脊,走出大门。

原地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没跟大叔说声再见就离开了那里,一时之间,我都不知道去哪里,而这时我的心态,竟跟晴美说的一样,恨不得立即把一切真相向大叔全盘托出,可是理智又告诉自己不能那样做。

看来保守秘密也是一副重担啊,它这会就压得我走路都步履蹒跚。

我晃悠到不远处的西池袋一丁目,进了西口公园。对我而言,到了那里就是倦鸟归了巢。有一种不知如何形容的安全感。我在圆形广场找张长椅坐下,让四周的风景安抚我的心。

放松心情三十分钟,思索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之后,我又掏出手机,按下露台那面告示板上留下来的号码。我的手机里有两个那儿的号码,现在拨的是给官位较大的那个——横山礼一郎署长。

横山礼一郎署长小的时候是我的好朋友,但人家发展得很好,一路往上念,直到东大法学部毕业,进入警视厅后也是飞黄腾达。所以他现在跟我在一起喝酒时从来不要我掏钱。电话终于接通了,这位年过三十的年轻署长用一种下班后的悠闲语调说道:

“是阿诚呀。是不是又想找我喝酒去啊,告诉你,今晚甭想了,因为我得跟一个美赛天仙的司法研修生去幽会!”

经历了那一场感情折磨,我已经没力气了,所以不理会他的玩笑,而是直接跟他说道:

“拜托帮个忙,给我在旧资料里查一个人,只要五分钟就可以了。”

礼一郎立即严肃起来,看来他立磨公园。对我来说变脸的速度不亚于池袋黑社会老大啊,他问道:

“是哪桩案子?”

“五年前发生在艺术剧场面的那桩凶杀案。我想知道那个第一目击证人说了些什么。”

署长装作很不爽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

“你怎么尽插手这些麻烦事?好吧,待会我给你打电话。”

电话挂断,我竟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来我的世界里,对好坏区分得很清晰,但是现在,我居然再也分不清楚了。

我是一个过路者,但现在却出现了两个背负着难以承受的秘密的女人,和一个失去了儿子的父亲。那我该怎么做呢,既不能毁了他们的生活,又想要让事件完满解决。

我该怎么做?

此刻我的头顶已是一片热闹的霓虹灯光,但坐在铁管长凳上的我心中却感觉很冷,我想要是被哪个行人见到我,一定会以为这是新起的一尊新的公共雕塑吧。

二十分钟后,我接到了礼一郎打来的电话。

“喂,现然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了啊,你这件事搞得我约会要迟到,要是这个码子我没搞到手的话,到时我就有你好看。”

“知道啦,下次我请客好了。”

“咦,你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显得无精打采的?阿诚,你怎么了?”

唉,悲伤啊,现在的我已经是面目全非了。除了身体上才被四个上野的街头混混围殴,今天心理上又白白接到两个女人送出的沉重得难以承受的秘密。所以简直可以说,我身心的创伤都已经超越忍耐极限了。

礼一郎见我这边沉默,以为没什么事,便开始向我宣读起他找到的资料来:

“那你就听着吧。第一目击证人是上田晴美,那年二十一岁,是死者南条利洋的未婚妻。她当时的证言说,当时她在死者倒地的剧场后方台阶一带,看到一对年轻男女急促促地逃离现场。两个人都是大学生打扮,男子身高约一米七五左右,女子个子也很高挑,约有一米七〇左右。好了,资料上就写了这么多,够了吧?是不是查到什么和凶手有关的线索了?”

听完“女子个子也很高挑”,我的耳朵就已经听不进礼一郎后面的话了。一下子,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身穿白大衣的女人,没错,她的身高的确差不多有一米七〇。

见话筒里的噪音停了下来,我便知道礼一郎已经说完了,我想也没想就回道:

“看来是我想太多了。那就祝你约会愉快。拜拜!”

那位相貌堂堂的池袋警察署署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已没心思理会了,挂断电话,我就动作呆滞地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像个木头人般走回家去。

隔天是一年里的最后一天。因为是新年的关系,所有老百姓花钱都很大方,所以我家的水果行生意好得不得了,搞得我恨不得再生出一副手脚来。当然,在这个时候跟老妈说出去一趟是根本不现实的,所以我终日无法脱身。

但我也不能因为这点生意就不顾阿利的案子啊,所以我瞅空花了一点点时间打了个电话给南条大叔,约好在露台碰面。

打完给南条大叔的电话,我想了想,便觉得有必要再打个电话给晴美。因为有的事情必须跟她交待一下。电话里我告诉她我将和明洋的爷爷碰头,但她不必担心。电话那头传来她的儿子正在高唱《坐火车》之类的儿童歌曲。晴美显然没有明白我说要她不必担心的意思,便问道:

“为什么说要我不必担心?”

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抵不上诚实的回答来得简单有效,于是我就老实地回答道:

“也许都是我爱管闲事惹的祸吧,把原本不该打开的箱子给掀开了。所以,南条大叔那边让我用一个合适的方法妥善交代吧。从今以后也请跟以前一样让明洋好好当个爷爷的乖孙子。”

晴美没有说话,就那么沉默了好一会儿。《坐火车》的歌曲都已经唱到第二遍了,直到这时,她才轻声说道:

“谢谢你。我也会向未佐子小姐转达你的好意的。”

“那就拜托了。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有的时候真相并不一定要全部搞明白的。过年的时候,我会带着我家的水果去拜年的。”

晴美再次向我道了谢。而事实上我觉得根本没做过任何值得她道谢的事,倒是给她的生活带来了很多的不安定因素。

因为打了两个不短的电话,所以心头便有些愧疚和紧张地投入到生意中来。而很奇怪的是老妈也并没有因为我不在而抱怨我,也许是因为我满脸瘀青仍在坚持干活而有些担心吧。不过我知道,在这池袋西一番街。只要水果好看,我脸上是绿的还是红是不会有哪个客人关心的。

除夕夜,对做生意的人是很难有清闲的,所以我们家的水果行也直开到新春晚会播完才打烊。一过午夜,我们便也要像模像样地过个年了,我们便叫了“天堂仙女”麦面店的外卖(因为在这个时候再自己做年夜饭是不现实的)来吃,可是每年一到这个日子,“天堂皇仙女”的外卖就会改用一次性塑料免洗碗,盛在这种容器里,即使是同样的面,口味也要打半折。老妈不愧是老到分子,还专程为我换了只家里的碗(据说这是一位陶艺家的作品,老妈在一些古怪的小细节上可是十分讲究的)来盛面。吃起来果然爽得多。

“祝您新年快乐。”

满脸淤青的我这么向她拜了个年,换上和服的老妈也在店里向我鞠了个躬,并以同样亲切的口吻向我拜年回礼。

二十年来,我家的年就是这么过的。

细想起来,我之所以还被人认为是一个有教养的小伙子,大概就是得益于这种教育吧。

元旦那天,我舒舒服服地躺着看了一整天大同小异的贺岁节目,也享用了从西武百货地下街买来的贺岁料理。但所有的这一切喜庆内容都无法磨灭我对利洋案子的思索。

整整一天,我都在思索着该编什么理由去向南条大叔解释。说老实话,撒谎方面我可是行家里手,但在这个事情上,我的这种才能却一点也发挥不出来。因此我在编这个粉饰阿利为人的谎时,我莫名地感到心情万分沉重。

晚上九点五十分的时候,我告诉老妈要出门一下。其实是去赴南条大叔的约会。

从我家走到艺术剧场大概只要五分钟左右。我先到那些花贩那买了一束白色百合,然后向约定地点走去。

从大老远我就看到了露台。露台在这个夜晚又显得非常醒目,因为和我第一次见到大叔时一样,那些点点随风摇曳的烛光不能不吸引行人的目光。

许多因放年假而显得兴高采烈的行人带着酒意从露台旁走过,当然,他们是不会关注那个告示以及死在这里的阴魂的,毕竟,他们和他并无任何的交集。

而我呢?不正是一个偏离自己生活轨道,无意中跳入利洋的交集中的一个异类吗?

我把买来的百合堆到大叔的花束之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和第一次见面时买的一样的罐装咖啡。

南条大叔显然很高兴看到我,他调皮地抬起双眼看着我,并笑着说道:

“你小子,看来还准备得挺全的嘛。”

看得出来,如果没利洋这档子惨事,他会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我默默地在大叔身旁坐了下来,不敢正视他,轻声说道:

“我是心中有愧疚,因为我到现在也没有给您帮上什么忙。而且还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看看我还被打成这副德性,想想都觉得不划算。”

这就是我为了为之后的述叙作准备而说的话。大叔笔直地凝视着我说道:

“关于我家阿利,我也听过一些负面的传言。打从他念中学起,我就常去上野警署保他出来了。不过,只要是你所说的,我都相信。”

爵士出租车的司机说完便笑了起来,并把视线移向烛光。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等会就回家去吧,盖上棉被好好睡一觉,明天一醒就什么都会忘了。”

就在我的内心两种矛盾心理在斗争和挣扎的时候,意想不到地听到了一声有如女神来临般的声音。

天啊,这是一个让我坦诚地说出一切的温柔之音吗?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只听那声音说道:

“两位晚上好。”

那声音沉静得好象一阵初秋的微风。

我连忙回过头去,看到一个身穿白色羽毛大衣的女人,后头还站着一个上班族打扮的温和男人,站在稍远一点的则是晴美。我目测了这对男女的身高,分别是一米七五和一米七〇。穿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捧着即将临盆的肚子深深向我们俩鞠了个躬说道:

“我叫松冈未佐子。这五年来,我每天都是在战战兢兢中度过的,深怕真相哪天会被人发现。现在我决定了。那天晚上,把利洋先生推下阶梯的,是我。”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

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南条大叔的侧脸。只见他原本困惑的表情先是转为惊讶,接着又在视线落到她的大肚子上时转为同情。南条大叔问道:

“我听不大懂。能把事情从头到尾说明白吧。”

这回站在后面的晴美走了出来。也许她是刚去神社参拜回来吧,她身上依然穿着过时的套装,而上身还披了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衣。我向她摇头示意,但面露微笑的晴美完全拒绝了我的好意。她向南条微一侧身,坚定地说道:

“那晚,是我向阿利坦承提出想和他分手。我一直不敢让爸爸知道,其实阿利在家里是十分粗暴的。我成天挨他暴打,身上的瘀青一整年都没消过。即使如此,我还是碍于恐惧不敢和他分手,直到遇见了一个真正让我心仪的男人。”

南条显然没有想到事情是这样的,他那半白的平头几乎垂到了地砖上,嘴朝地面吐出了一句:

“那个男人就是志浩吗?”

两眼望向前方的晴美此时已是泪眼婆娑,大滴的泪珠滑过黑色大衣,一滴滴落到了露台上。

“是的,就是志浩。志浩愿意聆听我倾诉一切痛楚,待我也是温柔体贴,就是到今天,他也从没出手打过我。如果换在五年前,任何一个不殴打我的男人,在我的眼里就算是够温柔的了。”

南条坐正身子,认真地朝晴美一低头,道:

“原来是这样,真是对不起,我为我家那不孝子糟蹋你的行……”

话还未说完,突然大叔抬起头,用一种惶恐的眼神问道:

“不过,明洋是利洋的亲骨肉吗?”

对于这个问题,泣不成声的晴美已经答不出半句话来,她只能拼命摇头。看来南条大叔已经完全明白了,只见蜷起身子来的他,身影似乎显得更渺小了。

“明洋他……明洋他真的不是我的孙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受此重大打击的大叔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伤感的情绪,转过头来以温和的口吻问道:

“那么,这位小姐又为什么要把阿利推下去呢?”

末佐子看起来比什么都冷静,显然,她在来这以前已经下了相当大的决心,她已经把一切都豁出去了,也许,在场的众人中就数她最冷静了。她静静地说道:

“我们说的,只是我们所看到的,也许这些说法会有些片面……”

依旧端坐着的南条大叔对于她的观点似乎也有些同意,便微微点了个头。未佐子见大叔点头,便继续说道:

“那晚,即将结婚的我和我先生刚约完会,正前往出租车停靠处准备叫车回家。当时我们俩站在这露台上聊天,就这这时,一个满脸凶相的人从我们身边擦身而过,我先生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对方什么话也没说,就开始朝我先生一阵痛打,我试图劝阻,他却使劲把我推开,一拳又一拳地把我先生打得倒地哀号。我想呼喊旁边的人救我们,可是周围却不见半个人影。无奈之下,我只好使劲撞向他。真的,当时我根本没想要害死他,我只是想把这残暴的男人从我先生身边撞开,不要把我先生打死了。”

南条朝末佐子身旁的那个男人看去,朝他问道:

“她说的是真的吗?真的不是你撞的吗?”

那男人一身上班族打扮,他默默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正在旁边以手绢拭泪的晴美这下开口说道:

“当时我并没有看到阿利被撞开,但是的确听到可怜的求救声。由于我一心希望凶手不要被抓到,因此从没告诉过任何人我看到了未佐子小姐的长相。”

未佐子弯下高挑的身子,在南条大叔面前跪了下去低头致歉,那满脸泪水的头颅低得简直就要撞到露台地板。

她语气中再着哭腔说道:

“大叔,我好几次本打算去自首的,但当时正好在准备应征工作的考试,同时也不想连累我先生。当时我们两家已经订好婚约,准备一有工作就让我们俩完婚。对不起,我只顾着考虑我自己的利益,更对不起的是,这五年来一直没有勇敢地当面向您谢罪。求求您,原谅我吧。”

说完未佐子已是泣不成声。这时她先生亦走到她身旁跪下,默默地搂着妻子的肩膀,夫妇俩一起向大叔磕起头来。她先生一边磕头,一边哀求道:

“大叔,我知道我的这个要求或许很无理。但下个月五号就是孩子的预产期,因此,求求您再给我们三个月的时间。毕竟如果孩子在拘留所中来到人世,对没有罪的孩子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请您让未佐子生下这个孩子,然后让孩子度最需要母亲的那段时间,然后我们就去自首。”

男人说完这些话,已经完全不顾在场众人的目光,痛苦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哭起来,显然,想到将要失去挚爱的妻子和一个完美的家庭,他无法不悲。

到这种时候,南条大叔也忍不住开始落起泪。我也把一年的眼泪全都洒在了那身短大衣上,身边那些晚归的人恐怕都会奇怪,这深更半夜的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在这里烛光里啜泣呢?一时间,在场的人都在痛哭,至于为什么哭,可能会各有各的理由吧。

坐得全身僵硬的大叔哭了很长一阵,终于停了下来,他望着白色花束轻声问道:

“你们两位父母都还健在吗?”

松冈夫妇一同点头。依然正襟危坐的南条大叔慨然说道: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孩子生下来了,总不能让他没妈妈吧。而且孩子是没有错的,所以,你们俩就平安把孩于生下来吧,只要把他抚养长大,比什么都强。”

说完,大叔就转过身去,朝着花束与蜡烛低头道:

“阿利呀,你老爸是个笨人。那么多年,到头来我还是没能把你教好,如果不是当初的那些事,你恐怕也不至于如此吧。老爸原来做梦都想给你报仇,可是如今却连这个仇都没办法为你报了,我确实是个没用的老爸呀。唉!阿利,等我也到那边后,马上就向你赔不是。不过在没见到我以前,你也该好好冷静想想吧。”

说完这些,大叔已是泪流满面。他抬起头来,朝跪在地上的年轻夫妻说道:

“起来吧,就当我什么也没听见,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呀。我是说怎么会这么奇怪,每年阿利的忌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上这儿来给他献花,原来那些花是你们的呀。”

未佐子边哭边点头。南条大叔朝着未佐子看了看说:

“我知道了……这样就行了。只要你们往后还能每年都来献花就行了。犯不着逼你们去自首,那样又会破坏一个家庭的幸福。来吧,大家恐怕都冻坏了,赶快回家吧,好好泡个热水澡吧。晴美,你也回去吧。千万别冻坏了身子骨,明洋还在家等着你呢。”

看来我也该离开了,这里已经没什么事需要我做了,毕竟这种悲伤气氛教人实在难熬。正当我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不想南条大叔却抬起头来,用他那依旧热泪盈眶的双眼望着我笑着说道:

“阿诚,你能不走吗?今晚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理由拒绝一个善良老人的这一点小小要求呢?当晚我坐在爵士出租车的副驾驶席上,大叔坐在驾驶席上,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整晚。若是能稍稍抚平南条大叔那痛失儿子又失去孙子的悲痛,即使花我十个假日的夜晚,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在这个时候,我们既不想听曲调激烈的乐曲,也不想听感伤的爵士乐曲,此时也许只有那些大三和弦的曲子,才多少能够接受。我们把车从池袋西口开到上野,又从上野往池袋西开,在上野回来的路上,爵士出租车上播放的就是比尔·伊文的《献给黛比的华尔兹》。那宛如秋日落叶般紧紧相连的短促钢琴声倾泻而出,多么宁静的曲子。

我们俩就这么随意地在东京市内游走。池袋、新宿、上野、秋叶原、御茶水,每个地方我都很喜欢。任由马路边游**的醉汉大喊大叫地朝我们的出租车招手,我们只是怡然自得地听着爵士乐中宁静的曲子。

我看着车窗外的夜色,静静地问道:

“如果再次碰到这种情况,大叔你还会这样决定吗?”

爵士出租车司机面有难色地答道:

“我想应该是吧,除了哭得希里哗啦,还能怎么办呢?”

我眺望着窗外流淌的车灯说道:

“如果我是大叔您的儿子,我一定会为有你这个老爸而骄傲的。”

“是吗……”

从嗓音里可以听出他又落泪了。我嗓子一紧,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好听着钢琴三重奏,无言地望着车窗外流逝的东京夜景。

新年中的这一晚上,就这么逝去了,当我朝从我家水果行门口开走的爵士出租车挥手作别时,在我的脑海里,再一次响起了那首无比感人的《献给黛比的华尔兹》,而这个时候,我又想给那首曲子改个名字,叫做《献给宝贝的华尔兹》吧,当然是献给那个即将来临世间,却一无所知的孩子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