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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迈利在这次见面一开始就保持一种老僧入定的莫测高深的样子,不论是塔尔讲的故事,还是拉康或吉勒姆偶尔的插话,他都不为所动。他在椅子上靠着椅背坐着,短腿蜷缩,脑袋低垂,胖乎乎的双手交叉地放在鼓鼓的肚子上。他低垂的眼皮在厚厚的镜片后面已经合上了。他的惟一动作是拿下眼镜来用领带的绸衬里擦一擦,他这样做的时候,他的眼睛看上去仿佛浸泡过了,**裸的,令看到的人很不好意思。但是,他插嘴的话和在听了吉勒姆解释以后发出像老学究那样空洞的声音,现在对在场其他人变成了一种信号,引起一阵椅子的移动和清一清嗓子的声音。

拉康第一个说话:“乔治,你喜欢喝什么?要我给你倒一杯威士忌吗?还是别的?”他请人喝酒的样子显得很热心,好像是给别人吃治头痛的阿司匹林。“我刚才忘记问了,”他解释道,“乔治,来一杯提提神吧。究竟是冬天呀。是不是有点凉飕飕的?”

“我很好,谢谢你。”史迈利说。

他倒是想喝一杯新煮的咖啡,但他不好意思开口。他也记得拉康家的咖啡很难喝。

“吉勒姆呢?”拉康接着问。不,吉勒姆也觉得不能喝拉康的酒。

他没有问塔尔要喝什么,塔尔就继续说下去。

他说,他对伊琳娜的出现没有惊慌失措。他在没有进屋之前已想好了退路,他马上就采取行动。他没有拔出手枪来,也没有伸手按住她的嘴巴。他没有搞这一套把戏,他只是说他是为了一件私人的事来找鲍里斯的,他很对不起,但是他要坐下来等鲍里斯回来。他用很道地的澳洲口音——非常适合一个从南半球来的生气的汽车销售商——解释说他不想多管别人的闲事,但是他绝不让一个连寻欢作乐的钱也没有的死俄国人,在一夜之间就把他的女人连钱一起偷走。他越说越气,但是把声音压得很低,看那女人的反应。

塔尔说,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进鲍里斯的屋子是十一点三十分,离开时是一点三十分,还说好第二天晚上再见面。这时情况已完全颠倒过来了:“不过请注意,我们并没有干什么不规矩的事。可以说完全是君子之交,对不对,史迈利先生?”

这种无心的讽刺似乎触动了史迈利的心事。

“对。”他了无生气地同意。

伊琳娜在香港的出现并没有什么特别,西辛格也不是非知道不可。她本人就是贸易团的正式团员,她是个收购纺织品的专家。“想起来真叫人不敢相信,她比她的老头还更合乎条件。她完全像个孩子,从我的喜好类型来说,有点像个女学者,但她年轻,不哭的时候,笑容动人。”塔尔奇怪地有点脸红,“跟她在一起很有趣。”他坚定地说,好像是跟别人的相反意见在争辩,“从澳洲阿德莱德来的托马斯先生在她生命中出现,正好是她为那个死人鲍里斯发愁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她以为我是个从天而降的天使。她能够找谁说说她的丈夫而那个人不会借机害她呢?她在代表团里没有谈得来的人,她说,甚至在莫斯科,她也没有可以信赖的人。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是不会了解,你一边到处跑一边又要保持破裂的关系是什么滋味。”史迈利又陷于沉思出神状态,“一个旅馆接着一个旅馆,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甚至不许和本地人随便谈话,或者对陌生人笑一笑,她就是这样形容她的生活的。史迈利先生,她认为这种生活实在太痛苦了,因此暗地里不知哭了多少次,而且床头总有一个伏特加空酒瓶为证。为什么她不能像一

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呢?她不断地问着这句话。为什么她不能像别人一样享受阳光呢?她喜欢旅游,她喜欢外国孩子,为什么她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一个生来自由、无拘无束的孩子?她不断地说:生下来就无拘无束,生下来就自由。‘我是个乐天的人,托马斯。我是个正常的、喜欢交际的女人。我喜欢与人来往!我喜欢他们,既然我喜欢他们,我为什么要欺骗他们?’接着她又说,但问题是她很早以前就被选拔来做这种工作,这就把她冷冻成了一个老太婆,与上帝隔绝。因此她才喝了酒,痛哭一场。这时她仿佛已经忘了她的丈夫,而且,还因为发了一顿脾气表示很抱歉。”他说话又迟疑起来,“我可以嗅得出来,史迈利先生。她身上有金子。我一开始就可以嗅出来。各位,人们说,知识就是力量,伊琳娜就有力量,也有才能。她可能有点固执,但仍能把自己所有的一切拿出来。如果我遇到一个慷慨大方的女人,我就能凭直觉感觉得到,史迈利先生。我有这方面的才能。这个女人是个慷慨大方的人。我也不知道如何来解释我的直觉才好。有的人能够嗅出地底下有水……”

他似乎在等候有人能表示共鸣,因此史迈利就说:“我明白。”伸手搔一搔耳垂。

塔尔带着一种奇怪的依赖表情看着史迈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第二天早上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退了机票,换了旅馆。”

史迈利突然睁大了眼睛:“你对伦敦那边是怎么说的?”

“我没说什么。”

“为什么?”

“因为他是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吉勒姆说。

“我怕吉勒姆先生会说‘立即回国’。”他答道,会意地看了吉勒姆一眼,但没有得到回应,“你知道,很久以前,我刚出道的时候,曾经犯过错误,中了美人计。”

“他上了一个波兰女人的当。”吉勒姆说,“他当时也凭直觉感到那个波兰女人是慷慨大方的。”

“我知道伊琳娜不是美人计,但是现在我怎么能希望吉勒姆先生相信我呢?没有办法。”

“你告诉西辛格了没有?”

“没有。”

“你延迟回国,向伦敦提出什么理由?”

“我原定星期四起飞。我估计国内的人要到下一个星期二才想起我来,特别是鲍里斯是只‘死鸭子’。”

“他没有提出理由。‘管家’星期一算他旷职,”吉勒姆说,“什么规章制度他都违反了。不是规章制度的,他也违反。到下一个星期三,甚至比尔·海顿也发脾气了。我只得硬着头皮听着。”他悻悻地说。

不管怎么样,塔尔和伊琳娜第二天晚上碰了面。第三天晚上又碰面。第一次碰面是在一家饭馆里,没有什么进展。他们设法不让别人看到,因为伊琳娜怕得要死,不仅怕她丈夫,还怕代表团里的保安人员,塔尔叫他们猩猩。他请她喝酒,她谢绝了,还全身哆嗦。第二次碰面的那个晚上,塔尔还没有放弃,仍等着她慷慨大方起来。他们搭电车到维多利亚山顶,挤在穿白色短袜戴遮阳帽的美国太太中间。第三次他租了一辆汽车,带她在新界兜风,最后因为距离中国边界太近,她突然害怕起来,于是他们又折回到港口这边来。不过,她对这次兜风还是很喜欢,不断谈到一路上景色的美丽,还有那鱼塘和稻田。塔尔也喜欢,因为这次出游向他们两个人都证明,没有人盯他们的梢。但是用他的话来说,伊琳娜仍旧没有打开心扉。

“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事情进展到这个阶段,有一

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我一开始就假装是澳洲人托马斯。我跟她鬼扯了不少关于在阿德莱德郊外的绵羊场,还有城里大街上有玻璃落地窗户的房子,在灯光照射下的‘托马斯’三个字。她不相信我说的。她点着头敷衍了一会儿,等我把话说完,然后她说‘是啊,托马斯’,‘不,托马斯’,然后就说别的了。”

第四天晚上,他开车到俯瞰北岸的山顶上,这时伊琳娜告诉塔尔,她爱上了他,还说她是莫斯科中心的人,她和她的丈夫都是,而且她知道塔尔也是同行。从他的态度警觉,听人说话时的眼神贯注,她可以看得出来。

“她以为我是英国谍报上校。”塔尔板着脸说,“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觉得她大概快要疯了。她说起话来一半像个廉价小说中疯疯癫癫的女主角,一半又像个有教养的好小姐。她最喜欢英国人。她老是说,英国人是君子。我买一瓶伏特加给她,她一下子就喝掉半瓶。为英国君子干杯。鲍里斯是主角,伊琳娜是他的配角。这是一出夫妻搭档的戏,总有一天她要跟潘西·阿勒莱恩谈,告诉他一个大秘密。鲍里斯是在收买香港的商人,附带替当地苏联常驻站传递情报。伊琳娜当通讯员,译出微点通讯,帮他收发无线电报,速度极快,使别人无法窃听抄收。理论上是这么计划的,懂吗?那两个夜总会,前一个是他和本地联系碰头的地方,后一个是万一接不上头的退路。但是鲍里斯实际上只想喝酒,追舞女,浇愁解闷。或者出去散步,一去就是五个小时,因为他没法与他的妻子待在一个房间里。伊琳娜只能哭着等他回来,或者喝得烂醉,想像自己单独坐在潘西的壁炉旁,把她所知道的一切内幕和盘托出。我在山顶上坐在汽车里,让她不停地说着。我没有动,因为我不想打断她。我们看着港口上暮霭渐降,可爱的月亮升了起来,农夫们带着扁担和煤油灯走过。我们只需要等亨弗莱·鲍嘉穿着晚礼服登场了。我的脚跺着伏特加酒瓶,让她说下去。我一动也没有动。这是事实,史迈利先生,这就是事实。”他说,是希望别人相信他而又无可奈何的口气。但是史迈利的眼睛紧闭,他对任何恳求都无动于衷。

“她就这样开了头,”塔尔解释道,好像这是突如其来的事,他没有参与其间,“她把她一生的经历都告诉了我,从出生一直到遇到托马斯上校,那就是我。妈妈、爸爸、初恋、入选、受训、失败的婚姻等等。她和鲍里斯在受训时编在一起,从此以后就没有分开过,成了一种难解难分的关系。她告诉我她的真实姓名、工作化名、旅行时和发电报时的假名,接着拿出手提包,给我看她那套变戏法的道具:可以暗藏密码报告的钢笔、秘密照相机等,应有尽有。‘等潘西看到了不知会怎么说。’我顺着她这么说。那些都是大量生产的货色,不是什么精致的东西,不过材质还是上等的。最后,她全盘说出苏联在香港的常驻站的全部情况:跑腿的、安全联络站、信箱等。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记住。”

“你还是记住了。”吉勒姆没好气地说。

是的,塔尔同意。他差不多记住了。他知道她并没有把全部情况都告诉他,但是他也知道,一个女人刚成年就当了特务,要讲真话不容易,他想,作为开端,她已经不错了。

“我有点同情她,”他又用那种虚伪的坦白口气说,“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频率相同,互相没有干扰。”

“可不是?”拉康难得插了一句话。他脸色苍白,但是到底是因为生气,还是由于从百叶窗的窗缝里射进来的晨曦所造成的,则无法知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