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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情报员的人一定要把自己弄成一个传奇人物。”史迈利开始道,说话的口气好像是在训练所给新招的学员上课。“他们这样做,第一个目的是要使手下的情报员钦佩他们。而后他们会想在同事身上也这样做,根据我个人的经验,结果没有不出洋相的。有少数的人甚至要在自己的身上也这样试一下。这些人都是卖狗皮膏药的,得马上除掉,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传奇人物还是有,卡拉就是其中之一。甚至他的年龄也是一个谜。很可能卡拉并不是他的真名。他的一生之中有好几十年情况不明,也许永远搞不清楚了,因为和他一起工作的人往往不是死了,就是缄口不言。

“有人说他的父亲曾经在沙皇的特务机关待过,后来转到了苏联秘密警察委员会。我认为这种说法未必可靠,但也有可能。还有人说,他曾在东方对抗日本占领军的装甲列车上当过厨师助手。据说他是从伯格那里学到他的本领的,甚至是他的得意弟子,这等于是说由……随便说哪个伟大的作曲家,教他音乐。就我所知,他的职业生涯开始于一九三六年在西班牙的时候,因为至少这是有档案可查的。他在佛朗哥一方伪装成一个白俄新闻记者,收罗了一批德国情报员。这件工作非常复杂,由一个年轻人来担任更是突出。接着他在一九四一年秋天担任科涅夫手下的谍报官,在苏联反攻斯摩棱斯克战役中出现。他的任务是指挥敌后游击队。他发现他的无线电报务员转了向,向敌人发送军情。他又把他转了过来,从此以后就搞起无线电来,从四面八方收情报。”

史迈利说,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在耶尔尼亚,由于卡拉的捉弄,德军向自己的前线开炮。

“在这两次露面之间,”他继续说,“在一九三六年和一九四一年之间,卡拉来过英国,我们估计他来了六个月。但是即使到今天我们仍不知道——那是说我本人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名字或什么掩护。这并不是说杰拉德不知道。不过杰拉德不会告诉我们的,至少不会有意告诉我们的。”

史迈利以前从来没有和吉勒姆这样谈过话。他是不喜欢跟人家说心里话或者讲长篇大论的。吉勒姆知道他尽管很爱面子,却是个羞怯的人,不擅交际。

“一九四八年左右,在为国效劳了大半生以后,卡拉坐了一段时期的监牢,后来又流放到西伯利亚。这不是因为他本人有问题。他所属的红军那个谍报单位正好遭到整肃,不再存在。”

史迈利继续说,后来,在斯大林死后他复了职,便去了美国。这一点所以敢肯定,是因为在一九五五年夏天,他刚从加州飞到德里,印度当局就以移民手续不周的含糊其辞的罪名逮捕他。圆场后来传说他与英国和美国的大叛国案有关。

史迈利了解到的情况却更可靠:“卡拉又失宠了。莫斯科要他的命,我们当时认为也许能够说服他倒戈过来。因此我坐飞机去德里。想跟他谈一谈。”

那个满面倦怠的侍者俯身过来问他们吃得满意不满意,故事就中断了一会儿。史迈利极其客气地向他保证,一切都很好。

“我与卡拉会面的经过,”他继续说,“是时势促成的。五十年代中期莫斯科中心处于瓦解状态。高级人员整批整批地不是被枪毙,就是被整肃,下级人员惶惶不可终日。第一个结果就是驻外人员大批叛逃。新加坡、内罗毕、斯德哥尔摩、堪培拉、华盛顿,到处都有,我也记不清哪些地方了,我们不断地从常驻站收到这样的人员,不是什么大鱼,不过是跑腿的、司机、密码员、打字员。我们得有所表示——我想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行业的通货膨胀是它自己造成的——我不久就成了个跑外务的推销员,今天飞到一个国家的首都,明天飞到一个边境小岗哨,有次甚至飞到海上的一艘船上,收纳叛逃的俄国人。选种、排队、谈判条件、听取汇报,最后加以处理。”

吉勒姆一直看着他,但即使在刺眼的霓虹灯光下,史迈利的表情除了略带焦虑的专注外,仍声色不露。

“对于那些可信的人,我们拟出了三种合约。如果对方能够接触的机密不多,我们就把他跟别国交换,然后就置于脑后了。当做存货买下来的,你会这么说,就像剥头皮组今天所做的那样。或者把人派回到俄国去——那是假定此人的叛逃还没有被察觉。或者,要是他的运气好,我们要了他,把他所知道的情况都弄清楚了,让他在西方定居。一般都由伦敦作决定,不是我。但是记住这一点,那个时候卡拉,他又自称格茨曼,不过是一个策反者而已。我刚才是倒叙他的经历。我不想对你扭扭捏捏,但是你现在得记住这一点,不管我们之间谈过了什么,或者更重要的是没有谈到什么,我到德里去时所知道的不过是——或者圆场里的人所知道的不过是——有个自称格茨曼的人,已为莫斯科中心的秘密谍报网头子鲁德涅夫和加州在中心指挥下的一个组织建立了无线电的联系,那个组织过去由于缺乏通讯工具一直闲置着。所知道的就是这一些。格茨曼越过加拿大边境偷运一台发报机进来,在旧金山潜伏了三个星期,训练新的收发人员。这不过是个假定,不过有一大堆试发的电报可以作为证据。”

史迈利解释,莫斯科和加州之间的试报用的是普通密码:“后来有一天莫斯科发来一个直接的命令——”

“仍用普通密码?”

“正是这样。问题正是在这里。由于鲁德涅夫的密码员一时失察,我们抢先了一步,破译了他们的密码,我们就是这样得到情报的。命令内容是要格茨曼立即离开旧金山到德里去见塔斯社记者,那人是个物色人才的,他碰到了一个很有潜力的中国人,需要马上有人指导他怎么办。至于他们为什么要把他老远从旧金山派到德里,为什么别人不行,非要卡拉不可,那是留待以后再讲的另一个故事。惟一具体的一点是,格茨曼在德里见到了那个塔斯社记者,那个记者给他一张飞机票,叫他直接回莫斯科。不要提出问题。那个命令是鲁德涅夫直接发来的。签的是鲁德涅夫的工作化名。即使用俄国的标准来衡量,这件事也办得很粗糙。”

塔斯社记者马上溜了,把格茨曼扔在人行道上,这使他心中狐疑不定,当时离起飞时间还有二十四小时。

“他站在那里没有多久,印度当局就应我们的要求把他逮捕了,送到德里监狱。我记得我们答应印度人把得到的情报结果分一份给他们。我想条件就是这个,”他说,就像有的人会暂时丧失记忆一样,他突然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看着雾气弥漫的屋子那头,“也可能是我们说过,我们用完他以后就把他交给他们。唉,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那没有关系。”吉勒姆说。

“我要说的是,卡拉一辈子中总算有一次被圆场抢在前头。”史迈利又说下去,他喝了一口酒,做了一个苦脸。“他当时不知道,他刚刚在旧金山建立的谍报网,就在他动身前往德里那一天,被破获得一干二净了。原来老总从破译员那里获得情报后,就马上和美国人做了交易,要他们放过格茨曼,交换条件是把鲁德涅夫在加州的谍报网交给他们处理。格茨曼飞到德里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甚至在我到德里监牢向他兜售——就像老总所说的那样——保险单时,他也还不知道。他的选择是很简单的。在当时情况下,毫无疑问的,格茨曼的脑袋已经放在莫斯科的砧板上了。鲁德涅夫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抢在前面告发他把旧金山的谍报网给泄露了。这件事在美国报上轰动一时,莫斯科对这样张扬很不高兴。我带了美国报上刊载的逮捕苏联间谍的照片,甚至还有缴获卡拉进口的收发报机和他在走之前藏起来的信号计划的照片。你知道,事情闹到报上去,我们不管是谁,都是很恼火的。”

对此,吉勒姆是知道的。他不禁想起了他那天晚上交给孟德尔的作证计划档案。

“总之,卡拉成了俗话所说的冷战孤儿。他原来是出国去完成一项任务。这项任务被破获了,他却无家可归——家里比国外更加险恶。我们没有长期逮捕权,因此要由卡拉自己提出要求我们保护。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遇到过比这更明白的叛逃理由了。我只要能使他相信旧金山谍报网被破获就行了——从我的公文包中,掏出照片和新闻的剪报来给他瞧——和他稍微说两句鲁德涅夫老兄在莫斯科搞的恶意阴谋,然后把结果打电报给沙拉特那些过度疲劳的审讯员,如果运气好的话,周末就可以回伦敦了。我甚至想去订莎德勒·威尔斯剧院的票。那一年是安恩看芭蕾舞入迷的一年。”

是啊,吉勒姆也听说了,一个二十岁的威尔士太阳神,那一个戏剧季里成就非凡的天才,在伦敦风靡已有好几个月。

史迈利又接下去说:“牢里热得要命。牢房中间有一张小铁桌,用铁环拴在墙上。他们把他双手铐着带了进来,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因为他这人很瘦小。我要他们松了他的手铐,他们松了以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恢复了血色。这一定很痛苦,但是他没有说话。他在那里已有一个星期了,穿的是一件棉布衬衫,红色的。我不知红色是什么意思,大概是囚衣。”他喝了一口酒,又做了一个苦脸,随着回忆的再次浮现,他的苦脸又慢慢消失了。

“他给我的第一眼印象不深。我很难相信在我前面的这个小个子,就是我们从伊琳娜信中所了解到的那个诡计多端的大师。我想这大概也是因为在过去几个月里遇到过很多次相似的事件,由于长途旅行的劳累,由于——唔,由于家里的事,神经末梢大大地迟钝了。”

吉勒姆自从与他相识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史迈利谈话中最直接承认安恩不贞的话。

“不知什么缘故,这令人很难过。”他的眼睛仍旧张开着,但是眼光凝视在一个内在的世界上。他的眉头和双颊的皮肤好像由于苦苦思索过去的记忆而拉得很平,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瞒过吉勒姆,能够让他不注意这惟一一句承认的话所引起的孤寂感。“我有个理论,不过我认为这个理论有些不道德。”史迈利继续说,不过比刚才轻松一些了。“我们每个人只有一定量的怜悯心。如果见到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猫就滥施怜悯,我们就永远办不成大事。你觉得对不对?”

“卡拉的外貌怎么样?”吉勒姆把他的问题当做是不需答复的,自己另外提了一个问题。

“很慈祥。朴实、慈祥。很像一个神父,在意大利小镇上常常遇到的那种身材矮小、貌不惊人的神父。又瘦又小,满头银发,目光炯炯,一脸皱纹。也像一个校长,不管怎么说都是很坚强,在他自己的经历范围以内,可以说很精明,但仍格局不大。除了他的眼光从我们谈话一开始就直愣愣地盯着我以外,没有给我留下别的初步印象。不过这算不上是谈话,因为他一言不发。他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一声也不吭。而且牢房里热得发臭,我又累得要命。”

史迈利开始吃东西,与其说是有胃口,不如说是为了做样子,他勉强地吃了几口以后,又喃喃自语地说下去:“你不吃,厨子会不高兴的。老实说,我对格茨曼有一点成见。我们大家都有成见,我的成见就是针对搞无线电的。根据我的经验,搞无线电的都很讨厌,搞外勤的都不行,他们过分紧张,要他们真正干一些事情,往往靠不住,非常丢人。在我看来,格茨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我这是寻找借口,因为我对他的侦察工作做得不够,”——他犹豫地说——“不够小心、不够谨慎,现在回顾起来,这是不对的。”他突然坚决起来,“不过,我想我不需要再找什么借口了

。”

吉勒姆这时感受到一阵异常的愤怒,那是从史迈利苍白嘴唇上的惨淡笑容传染给他的。“去他妈的。”史迈利喃喃自语。

吉勒姆困惑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也记得,当时觉得关了七天监牢似乎在他身上打下了烙印。他的皮肤泛出灰白色,身上并未流汗。我却汗流如注。我提出了我的建议,那一年我已经提出过好几十次了。不过他可以放心,不会把他送回俄国去当我们的情报员。‘决定权在你手里。这是你自己的事,不是别人的事。你如果到西方来,我们在合理范围内会给你过体面舒适的生活。我们希望你与我们的讯问合作,问过了以后,我们就帮助你隐姓埋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给你一笔钱。否则你就回国去,我想他们会把你枪毙,或者送你到集中营。上个月他们把贝科夫、舒尔、穆拉诺夫都送进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的真实姓名呢?’说了这样的一些话以后,我就往后一靠,坐在那里,抹掉脸上的汗珠,等待他说‘好吧,谢谢你’。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他就是呆呆地坐在那儿,他的头顶上有一架不会转动的大电扇,使他显得个子更小了,他褐色有笑意的眼睛看着我。双手伸在前面,全是老茧。我记得当时想问问他到底在哪里干过这么多体力劳动。他这么把手伸出来放在桌上,手心朝上,手指有点弯曲,好像仍戴着手铐一样。”

侍者看到史迈利那个姿势以为他要什么东西,便走了过来,史迈利又对他说一切都很好,酒更是特别好,他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买来的,于是那个侍者就带着笑容走开,心里暗暗好笑,把抹布在隔壁桌上拍弹了一下。

“我想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有了一种特别的不安感觉。气温实在叫我受不了。臭气熏天,我记得可以听到自己的汗珠一滴一滴掉在铁桌上的啪嗒声。不仅仅是他的沉默,甚至他身体木然不动,也开始叫我忍受不了。有的叛逃者要经过一定时间才肯开口,这个我是知道的。要费很大的劲儿,才能使一个一向受到保密训练,甚至对最亲密要好的朋友也不吐露秘密的人,开口向敌人吐露秘密。我也想到,监狱当局也许认为,为了对我表示礼貌,在把他带来见我以前要先收拾他一顿。他们叫我放心,他们没有收拾他,但是这谁也说不准。因此我一开始以为他的沉默是由于受到了惊吓。但是他一动也不动,紧张、出神的一动也不动的神情,却是另外一回事。特别是我自己心里心潮起伏,像翻了锅一样:安恩、我自己的心跳、炎热和旅途劳顿所造成的影响……”

“我可以理解。”吉勒姆轻轻地说。

“你可以理解吗?一个人的坐姿是最富有表情的,随便哪个演员都会告诉你。每个人的坐姿视各人的心情而异。有的人摊手摊脚,像拳击手在休息,有的人坐立不安,有的人侧着一半屁股,有的人一会儿跷腿,一会儿又放下腿,失去了耐心,失去了韧性。但是格茨曼却一点也没有这样。他的姿势是永远不变的,小小的身躯像海岬上的岩石一样,他可以整天那样坐着,岿然不动。而我——”史迈利尴尬地、难为情地笑了一声,又喝一口酒,不过这酒并不比刚才好喝些。“而我却希望手头有什么东西放在我前面,文件、书、报告,什么都行。我觉得我是个安定不下来的人:忙忙碌碌、心神不定。至少我当时是那样想的。我觉得我缺少泰然自若的气度,也可以说缺少哲学家的气度。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工作压力是那么重,我到现在才明白。可是在那臭气熏天的牢房里,我真的感到委屈。我觉得这场冷战的全部重担都落到我的肩膀上来了。当然,这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不过是疲劳过度,感到不大舒服而已。”他又喝一口酒。

“我告诉你,”他坚持说,又对自己生起气来,“没有人有义务为我做的事道歉。”

“你做了什么啦?”吉勒姆笑一声道。

“反正不管怎么样,出现了冷场,”史迈利接着说下去,不理这个问题,“很难说是格茨曼造成的,因为他反正什么都没有说;那么,也不是我造成的。我已经说了我该说的话,我给他看了照片,不过他没反应——也许应该说,他似乎是愿意相信我说的旧金山谍报网已遭破获了。接着我又把这一点那一点重复说了一遍,每次略有不同,最后我把话说完了。坐在那里像一头猪似的汗水直流。随便哪个笨蛋都知道,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你应该马上站起来就走人,嘴上说些‘愿不愿意接受,悉听尊便。明天早上再见’等等这类的话,或者‘你现在下去吧,给你一小时的考虑时间’。”

“结果却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竟说起安恩来了。”他没有让吉勒姆有时间轻声惊叹一声就接着说下去。“哦,可不是我的安恩,没有那么直说。是他的安恩。我猜想他也有一个的。毫无疑问,我一定是糊里糊涂地,心里暗问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一般人想的是什么呢?我如果处在这种情况,想的是什么呢?我的心里出现了一个主观的答案:他的女人。这叫以己度人还是设身处地?我不喜欢这种说法,不过我想其中有一个是适用的。我把自己的处境与他交换了一下,关键的一点就在这里。我现在才明白,我当时等于是开始对我自己进行讯问,他根本没有开腔,你能想像得到吗?不错,我当时采取这个办法,是有一些外在迹象作为依据的。他看上去像个有家室的人,他看上去像个有妻子的人,他看上去不像一辈子过光棍生活的。还有他的护照,上面写着:格茨曼,已婚。我们干这一行的都有这个习惯,就是至少在这些方面把我们的掩护身份说得和实际情况近乎一致。”他又陷入片刻的沉思之中。“我以前常常是那样想的。我甚至向老总提出,应该认真重视对手的掩护身份。一个人的身份越多,这些身份所要掩盖的人物的真正身份就暴露得越多。五十岁的人把年龄减去五岁,已婚的自称未婚,没有子女的说自己有两个小孩……或者是,讯问者把自己设身处地摆在不肯开口的人的地位。很少人在编造故事的时候能够压抑表达自己爱好的冲动。”

他又岔开了,吉勒姆耐心地等他言归正传。史迈利固然可能一心在想卡拉,吉勒姆一心想的可是史迈利。当时不论史迈利到哪里去,他都会跟着他去,寸步不离,留在他的身边,听他把故事讲完。

“我也从美国人的观察报告中知道格茨曼烟不离手,抽的是骆驼牌。我叫人去买几包来——美国人是说‘包’吧?——我还记得把钱给狱警的时候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你瞧,我有这样的印象,格茨曼认为我把钱交给那个印度人是有象征性的。那时我身上系了一条贴身钱带。我得摸半天才能从一叠钞票中数出一张来。格茨曼的眼光使我感到是个第五流的帝国主义压迫者。”他微笑了一下,“我当然不是。也许比尔是。还有潘西。可我不是。”他把侍者叫来,目的是把他打发掉:“可以给我们一些水吗?一壶水,两个杯子?谢谢你。”他又把故事说下去。“这样,我就问起他关于格茨曼太太的事来。”

“我问他:她在哪里?这个问题我真希望在安恩那里有答案。他没有回答,但眼光毫不动摇。他两旁都站着一个狱警,和他相比,他们的眼睛颜色淡多了,我说,她一定另有新欢了,因为没有别的路。他没有朋友可以照顾她吗?也许我们能够找到什么办法与她秘密联系?我向他说明,他回莫斯科对她没有什么好处。我听着自己说下去,无法停住。也许我并不想停住。我真的想与安恩分手,我觉得时候已经到了。我告诉他,回去是徒劳无益的,对他妻子没有实际好处,不管对什么人都是如此,而且甚至相反。她会受到大家的排斥,最多他们只会让他在枪毙以前见她一眼。另一方面,如果他投到我们这边来,我们可能用人与她交换,你知道我们那时存货很多,有些准备交换回俄国,至于为什么把这些存货都用在这个目的上,我也不明白。我对他说,她一定想知道他一切都好,在西方很安全,而且自己也很有可能与他团聚,她不愿意被枪毙,或者送到西伯利亚去饿死。我真的在她身上大做文章,因为他的眼光鼓励我。我十分有把握,认为自己已经打动了他,找到他盔甲上的漏洞。但是事实上当然是我让他看到了我自己盔甲上的漏洞。我提到西伯利亚的时候,碰到了他的痛处。这一点我是可以感觉出来的,好像我自己咽喉塞住了一样,我可以感到格茨曼一阵作呕,哆嗦了一下。当然,我碰到了他的痛处,”史迈利苦笑道,“因为他不久以前还在那里关过。最后,狱警把香烟买来了,一大堆香烟,砰地扔在铁桌子上。我把找回来的钱数清以后,赏了他小费,这样做时又看到了格茨曼眼光里的神情。我觉得我看到了他嘲笑的神情,但是说实话,我无法弄清楚。我注意到那狱警不要我的小费,他大概不喜欢英国人。我打开一包,给格茨曼一根烟。我说:‘抽吧,你是烟瘾很大的人,大家都知道。这是你最喜欢抽的牌子。’我的声音有些不自然,很笨,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格茨曼却站了起来,有礼貌地向狱警表示他要回到他的牢房里去。”

史迈利慢条斯理地把吃剩一半的盘子推到一边去,上面的油脂已经凝成一片像是合乎时令的白霜。

“他临走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从桌上拿起了一包香烟和打火机,那是我的打火机,是安恩送我的礼物。‘乔治留念,爱你的安恩赠。’我在平常的情况下是绝不会让他拿走的,但这不是平常的情况。我甚至想让他拿走她的打火机,这是完全适当的,我认为这是我们之间联系的象征。他把打火机和香烟放到红衬衫的口袋里,便伸出手让他们戴上手铐。我说:‘你想抽的话,现在就抽一根吧。’我吩咐狱警:‘请你替他点一根烟。’但是他一动不动。我又补充一句:‘除非我们谈妥了,否则就送你上飞机,明天去莫斯科。’他很可能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看着狱警把他带出去,然后回到我的旅馆,有人开车把我送去的,我至今也说不出是谁。我不再有什么知觉。我感到又糊涂又难受,这连我自己也不敢承认。我马马虎虎地吃了晚饭,喝多了酒,发了高烧。我躺在**,全身出汗,梦到了格茨曼。我真想要他留下来。我尽管头重脚轻,却真的想办法留住他,替他重新安排生活,只要办得到,便使他们夫妇俩团圆,过美满的日子。使他成为一个自由的人,永远脱离战争。我拼命地不要他回去。”他抬头看一眼,带着一种自嘲的表情。“彼得,我说的其实是,那天晚上退出战斗的不是格茨曼,而是史迈利。”

“你当时病了。”吉勒姆肯定地说。

“不如说是累了吧。不管是病,是累,整晚吃阿司匹林、奎宁,再就是格茨曼夫妇破镜重圆的甜蜜景象。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格茨曼站在窗户旁,褐色的眼睛盯住下面的街道,我自己不断地对他说,‘留下,别跳,留下。’当然我没有想到我梦见的是自己岌岌可危的处境,不是他岌岌可危的处境。第二天一早,医生给我打了一针退烧。我本来应该就此罢手,发电报要求另外派人来接替我的。我本来应该等一等再到监牢里去的,但是我一心只想着格茨曼:我需要听到他的回复。八点不到,我就由他们派人护送到监牢里去了。他坐在板凳上,腰板直挺,像一通枪条一样。我第一次觉察到他身上的军人气质,而且我知道他像我一样整晚没有合眼。他没有刮脸,下巴上有一撮白胡子,这使他像个老头子。别的凳子上睡着印度人,由于他的红衬衫和这银白色的胡须,他在他们中间显得非常白皙。他手中握着安恩的打火机,身边凳子上放着那包香烟,原封未动。我由此得出结论,他一夜未眠,又立意戒烟,来试一试自己究竟能不能视死如归,不

怕坐牢和审讯。只要看他一眼,就可以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已经认定自己是能够办到的。我没有再央求他,”史迈利一直说下去,“怎么哭哭啼啼也不能动摇他。他的飞机于上午起飞,我还有两个小时。我是世界上最糟糕的鼓吹者了,但是在这两个小时中,我尽量搜索枯肠,把我认为他不该飞到莫斯科去的理由都提出来。你瞧,我以为从他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比教条高尚的蛛丝马迹,我不知道这其实反映了我自己的想法。我以为格茨曼最后会被一个同他年龄相同,职业相同,而且耐力相同的人,所提出的普通人情所打动的。我没有答应给他金钱、女人、高级汽车和廉价的奶油。我认为这些东西对他是没有用处的。我这时反倒聪明起来,避开不谈他的妻子。我没有向他长篇大论谈什么自由——不管这意味着什么——或者西方的善意,何况,这么说当时并不吃香。而且我自己在意识形态上也不是态度明确的。我采取了同病相怜的方针。‘你瞧,咱们都快成老头子,咱们一辈子都想在对方的制度上找弱点。你能够看穿我们西方的一套,我也能够看穿你们东方的一套。我相信,对这场倒霉的冷战,咱们俩都已倒足了胃口。现在你的自己人要枪毙你了。难道你现在还没有认识到,你自己的一方与我这边一样没有什么值得拼命的东西吗?你瞧,’我说,‘在咱们这一行里,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没有前途。咱们年轻的时候都怀抱着崇高的理想——’我又感到他心里一动——西伯利亚——我碰到了一个痛处,‘但现在却不再有什么理想了,是不是?’我要他只回答我这个问题:他有没有想过,他和我两人尽管走的路线不同,对于生活,到头来还是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即使我的结论在他说来是思想不解放的,但是道理是一样的?例如,难道他不相信,政治原则是没有意义的?现在只有生活中的具体东西对他才有价值?在政治家的手中,宏伟的设想只会以新的形式带来旧的苦难,除此以外不会有什么结果?因此,从无谓的枪毙中救出他的性命来,比什么责任感、义务感等等这种使他自找死路的空话,更为重要——在精神上、道德上更为重要?他拼死拼活地替他们干了一辈子,如今却为了一个没有犯过的错误,他们竟硬着心肠要把他枪毙,对于这样一个制度是不是正确,难道他没有想到应该有所怀疑?我要求他——是的,我的确有些死皮赖脸地央求他。我们在去机场的路上,他仍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要求他考虑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有信仰,在当时那个时候,他对他所效劳的那个制度,是不是真的可能有信仰。”

现在史迈利可沉默了很久。

“我把我所有的一点点心理学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间谍学也是如此。你可以想像老总是怎么说的。不过我把经过告诉他以后,他还是觉得很好玩。他喜欢听别人说自己的弱点。不知为什么缘故,尤其是我的弱点。”他又恢复了就事论事的态度。“结果就是这样。飞机到了以后,我跟他一起上了飞机,一起飞了一段路。当时,还没有全都用喷气机。眼看他就要从我手中滑走了,但我一点也没有办法制止他。我已放弃劝说了,但还留在那里,以防万一他改变主意。但是他没有改变主意。他宁可死,也不愿答应我的要求,他宁可死,也不愿背叛他所献身的政治制度。我最后见到他是他在飞机座舱的窗口中看着我走下舷梯时那没有表情的脸。有两个粗汉,一眼望去就是俄国人,上了飞机,坐在他的背后,我再待下去已没有意义了。我搭飞机回了国,老总说:‘但愿他们真的把他枪毙了。’说完给我喝了一杯茶恢复精神。是他喝的那种中国货,柠檬花茶之类的东西,他派人到马路转角的杂货店去买的。我是说他过去常常这样。然后他让我去度三个月的假,没有选择余地。他说:‘我喜欢你有怀疑。这说明你站在哪里。但不要死抱住不放,这样你就让人讨厌了。’这是个警告,我听从了。他叫我不要再去多想美国人了,他对我说,他很少去想他们。”

吉勒姆看着他,等待结果。“但是你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要求道,他的口气使人觉得他对没有听到最后的结果感到失望。“卡拉有没有真的想过留下来不走?”

“我敢肯定地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史迈利厌恶地说,“我的一举一动完全像个软弱的傻瓜。一个虚弱的典型的西方自由主义者。但是尽管如此,我宁可做我那种傻瓜,也不做他那种傻瓜。我敢肯定地说,”史迈利有力地重复说,“不管是我的陈说,还是他自己在莫斯科中心的处境,对他最后都产生不了什么作用。我猜他那一夜通宵未睡,一直在盘算回国以后怎么推翻鲁德涅夫。附带说一句,一个月以后鲁德涅夫被枪决了。卡拉得到了鲁德涅夫的职位,着手恢复他原来的情报员的活动。其中无疑有杰拉德。现在回想起来令人感到很有意思,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心里可能一直在想杰拉德。我想他们后来一定好好地嘲笑了一番。”

史迈利说,这件事还造成另一个后果。卡拉吃了旧金山的亏以后,从此以后不再碰非法的无线电传输了。他完全放弃了这玩意儿,不再使用:“使馆的联系是另外一回事。但是在外面,他的手下是不许接近的。而且,他仍保留着安恩的打火机。”

“你的打火机。”吉勒姆纠正他。

“是的,当然是我的。请你告诉我,”侍者拿走他的钱后,他又说,“塔尔说到安恩那句难听的话时,他是不是意有所指的?”

“我想他是意有所指的。”

“谣言已经传到了那样的程度?”史迈利问道,“传到那么远,连塔尔也知道了?”

“是的。”

“究竟是怎么说的?”

“说比尔·海顿是安恩·史迈利的情人。”吉勒姆狠下心说,这是他在报告坏消息的时候给自己的保护,比如:你被破获了,你被撤职了,你快要死了。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谢谢你。”

接着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那么,过去和现在是否有一个格茨曼太太呢?”吉勒姆问。

“卡拉曾经在列宁格勒和一位小姐结过婚,那是个大学生。他被送到西伯利亚去的时候,她自杀了。”

“这样卡拉的确是刀枪不入的,”吉勒姆最后说,“你不能收买他,你无法打败他。”

他们回到了汽车旁。

“我说,刚才我们吃得真贵,”史迈利说,“你觉不觉得侍者敲了我的竹杠?”

但是吉勒姆不想谈论英国蹩脚饭菜的价格。他发动车以后,觉得这一天又仿佛是一场噩梦,莫名的危险和怀疑都搅在一起。

“那么谁是巫师来源呢?”他问道,“如果不是从俄国人那里直接弄到那个情报,阿勒莱恩可能从哪里弄到呢?”

“他是从俄国人那里弄到的,这毫无疑问。”

“但是如果俄国人派塔尔——”

“他们没有。塔尔也没有用英国护照,是不是?俄国人弄错了。阿勒莱恩的情报证明,塔尔骗过了他们。这是我们从这场小风波中所得到的极为重要的情报。”

“那么潘西说什么‘把池水揽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一定是在说伊琳娜的。”

“还有杰拉德。”史迈利表示同意说。

他们又沉默不语地开着车,他们之间的鸿沟似乎突然不可逾越了。

“你瞧,彼得,我本人并不在那里,”史迈利安静地说,“但是我几乎犹如在那里一样。卡拉对圆场了若指掌。这一点我是明白的,你也明白。但是有一个最后的死结,我却解不开。虽然我想要解开。如果你要听我讲的话,那么我告诉你,卡拉不是刀枪不入,因为他是个狂热分子。有一天,如果我能发挥一些作用的话,他的善走偏锋就是他完蛋的原因。”

他们到斯特拉福地铁入口时,天在下雨。一堆行人躲在天篷下面。

“彼得,我希望你从现在开始不要紧张。”

“三个月没有选择余地?”

“歇一歇再说。”

吉勒姆在史迈利下车后替他关上了车门,忽然感到冲动要向他道声晚安,甚至祝他好运,因此他俯身过去,摇下了车窗,吸一口气开口要叫他。但是这时史迈利已经走了。吉勒姆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像他那样快消失在人群中的。

那天夜里,艾莱旅馆的巴拉克劳夫先生屋顶天窗里的灯光未熄。乔治·史迈利衣服没换,胡子没刮,仍旧趴在少校的桌上阅读、比较、做摘记、做对照,他专心致志的程度,要是他自己看到了,肯定会令他想起老总在剑桥圆场五楼上的最后几天。他把这些资料整理一下,参考了吉勒姆送来的一直到去年的休假名单和病假名单,把它们跟文化参事阿力克赛·亚力山德罗维奇·波里雅科夫的旅行行程、他去莫斯科、他离开伦敦到外地去(那是由特别分局和移民局向外交部汇报的)作一比较,然后又把这些跟巫师提供情报的日期作一比较。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缘故,他把巫术报告分成两类,一类是在收到时显然是热门的话题,一类是被巫师或他的指挥者搁置了一两个月的,目的是为了填补空当的,例如分析报告、对行政部门重要人物的性格研究、克里姆林宫的流言飞语,这是随时随地都可听到,留在淡季使用的。他把热门话题的报告列表后,把它们的日期写了一张单子,把其余部分都放在一边不用。这时他的情绪可以极为恰当地比作一个凭直觉感到快要得出重大发现的科学家,随时等待合乎逻辑的关联发生。他后来在与孟德尔谈话时说,这仿佛是“把什么都放在一个试管里等着看是否会爆炸”。他说,令他感到最着迷的,是吉勒姆提到阿勒莱恩所说的关于搅浑池水的话,换句话说,他是在寻找卡拉为了要掩饰伊琳娜的信所引起的怀疑,而打上的那个“最后的死结”。

他找到了一些很有意思的初步结果。首先是,巫师提出热门话题的报告时,有几次波里雅科夫正好在伦敦,或者是托比·伊斯特哈斯正好到国外去很快地走了一遭。其次,今年塔尔在香港遭到奇遇以后的这段重要时期里,波里雅科夫一直在莫斯科述职,商讨紧急的文化事务。接着不久,巫师就对美国的“意识形态渗透”提出了一些最耸动、最热门的资料,其中包括对中心在美国的重要谍报对象的研判。

他往前回溯,又确定反过来也一样,有些报告由于跟最近事件无关,他原先扔在一边的,一般都是波里雅科夫在莫斯科述职或休假时发过来的报告。

他终于搞清楚了!

没有爆炸性的泄露,没有电光一闪,没有高呼“我找到了”,没有给吉勒姆或拉康打电话说“史迈利是世界冠军”。只不过是,在他的面前,在他研究过的记录和积累的笔记中,证实了史迈利、吉勒姆、塔尔那一天从各人不同的角度认为很明白不过的一个理论:在地鼠杰拉德和巫师来源之间有着一种不能再否认的相互关系;巫师的多才多艺使他既能充当阿勒莱恩的工具又能成为卡拉的工具。史迈利想,也许应该说做卡拉的情报员?这时他把一条毛巾往肩上一搭,兴高采烈地到走廊那头去痛快地洗个澡。这个阴谋用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方法,设想巧妙,不由得令他感到佩服。这个阴谋甚至有个具体的物质存在:在伦敦这里有一幢房子,由财政部出资,花了六万英镑,而且没有疑问,每天许多不走运的纳税人走过这幢房子时,都禁不住要羡慕这所房子,他们以为自己买不起这幢房子,却不知道已经为这幢房子付了钱。他再拿起偷来的作证计划档案时,心境之愉快是多少个月以来所没有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