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千寻

午时,天光淡朗,云絮万重,正值一月深冬时节,杭州城郊外寒冬料峭,浩瀚的东海波涛汹涌,岸边枯萎的旷野上只听得风声呼啸,有如鬼哭狼嚎。

沿岸数里都是黄绸帷幕,不见半个平民百姓身影,只有禁卫如云,剑戟林立,甲胄冷凝生寒,金戈铁马护拥着一辆奢华已极的马车,可见其金尊玉贵。

千里荒芜之中,上千禁军层叠围成一圈,留出五个开口信道,信道正对包围中五名威猛的侍卫,他们等距御马排成一个圆,马头朝外,马颈上分别系有一条锁链,而锁链维系之处,竟分别是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的四肢与颈部!

这,赫然是古代最残酷的死刑之一——车裂!

刚出药神谷不过片刻,我正踏着树梢飞跃,却恰巧碰见这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愕然落脚枝上,心如翻江倒海,更胜林外东海的惊涛骇浪。

幸好我是文科出生,当初背历史背得死去活来,如今算是派上用场了。

古代死刑分为数等,而最重者便是车裂,唐朝废弃隋朝苛政,不再使用车裂,直到唐末才偶尔可见,但如今并非唐末,在野外破例施行车裂这种极刑,而不是在公开的法场,难怪会不为后人所知,这其中因缘莫非有何秘密?

他们真是惨无人道,怎能对一个男孩这么残忍呢,我不能不管了!

我立时打定主意,撕下雪白衣袂的一角,快疾蒙在面上,却遥见貌似侍卫首领之人缓缓抬臂,五名侍卫随之举起马鞭,我心中凛然一惊,焦忧地举目四顾,巧见叶影摇曳中,一名猎户正自密林深处大摇大摆走来,登时计上心来。

我如流风一样,悄无声息地掠过猎户身边,纵上树的顶端,雪白长靴轻轻点在柔软的枝梢,手中却多了一副弓箭,徒留猎户在树下茫然四顾。

我凝立不动,乌黑的长发飘洒素衣,手握六支利箭,将其中五支合拢搭在弓弦之上,引弦拉满弓,凝眸,眯眼,对准远方无法动弹的男孩。

侍卫首领霍然振臂,顿时长鞭落响,五匹快马分向五方拔蹄疾奔,沉重的拖响声中,锁链迅速绷直,男孩被从地上拉起,“大”字形架在半空!

与此同时,我凝聚全力一射,五箭齐发,紧接着又以更猛的力道追加一箭!

六道流光穿透日色,携夹着破风两声啸响,惊得树叶纷坠似雨!

冰冷日辉,都被这惊鸿数箭吞噬了光华!

众侍卫乍见天外飞箭,惊得面孔煞白,纷纷御马趋近马车,拔刀相护。

那五箭本为一簇,却在接近男孩之时,宛若流星赶月一般,被追加的一箭射中箭尾,蓦地放射状飞散开来,竟不偏不倚地射中五条锁链,只听得“叮”的几声落过耳边,那五条坚硬的锁链竟同时从中而断,男孩砰然摔落在地!

侍卫们惊骇不定,又见远空之中,一抹纤尘不染的白影正以不可思议之速凌空飞来,仿似天幕倏然飘至眼前,冷风吹起素白的裙角,纷飞犹如天边云絮,青丝泼墨般飞舞,一眼望去,恍如连魂魄都清透起来,众人不禁怔忡入梦。

“有刺客,护驾!”

首领举剑大呼,训练有素的上千侍卫悉数回神,多半严守在马车四周,余下的则奋不顾身地举刀迎上,奔跑间沙尘飞扬,刀光刺目。

护驾?!马车中的人竟是大唐皇帝!

我漫不经心地扫视千军万马,右手运力一甩,一把绿叶齐刷刷激射而出,竟似利刃般,绕着侍卫腿间飞旋而过,首当其冲的众人顿时倒地不起。

众目睽睽之下,我翩然飞向地上挣扎不休的男孩,右手挥出雪白绫带,迅雷不及掩耳地将男孩卷至怀中,身姿轻旋之下,白衣胜雪飘落。

禁卫潮水一般自四面八方涌来,我迅疾旋飞半空,左手将男孩护在怀中,右手疾挥,绫带在周身飞舞,恰似螺旋飞转,竟将周遭百人齐齐挥扫开来!

我复又落地,正欲转身而逃,却闻耳畔一阵落响,男孩竟已将缚身锁链扯断,旋即猛然挣脱我,拾起地上长剑,在千众惊愕目色中,掠身逼向马车!

我大吃一惊,即刻又有一拨侍卫汹涌袭来,我不得不以绫罗抵挡。

男孩挥剑如风,出手毫不留情,路过之处带起一片腥风血雨,死伤遍野,侍卫满面惊骇,手足无措,源源不断地杀向早已遍体鳞伤的男孩。

刀剑相交声,掺拌着大浪拍岸之声,将此处变为修罗杀场。

一个年仅十四岁的男孩,竟已有这般以一敌千的武功!

我无心恋战,轻功一展,捕风捉影似地绕过人山人海,转瞬掠至男孩身畔,不容分说地攥过他的手,脚尖一点,揽着他倏然跃上半空,御风飞天而去。

雪白的绫带在周身飞舞,**成一抹无瑕的云彩。

侍卫策马疾追,却终不胜轻功之神速,不盈片刻,便已全然不见影迹。

前去追踪的侍卫首领无功而返,翻身下马,朝着马车单膝跪地,唇齿间极为诚惶诚恐,“微臣罪该万死,未能将刺客擒住,请皇上降罪!”

一旁的公公撩开车帘,一名侍卫跪伏在马车旁,但见光鲜灿然的龙袍自车内翩然而出,镶金的玄色长靴踏着侍卫背部而下,款款行至东海之畔。

所有侍卫不约而同地跪伏在地,分毫不敢亵渎龙威,满怀惴惴不安。

皇帝是一名异常年轻的男子,他临风伫立海岸边,双手负后,眺望着两人消失的远方,浓若点漆的眸子闪着捉摸不透的光芒,“朕恕你无罪!”

侍卫首领惊喜溢于言表,忙不迭拱手而拜,“谢主隆恩,微臣一定将刺客和……”他似有顾忌,顿了顿,“和囚犯捉拿归案,不负吾皇所望!”

“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宣扬,倘若有这里之外的人知道,你们所有人都将发配边疆,一切务必暗中进行,一定要不惜一切地将囚犯捉拿归案!”

皇帝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带着威仪自成的决然压迫,排山倒海而来。

“谨遵圣命!”

“还有,暗中彻查那名刺客的来历,不可声张,若有消息,不得轻举妄动,立刻回来禀报朕!”

“是!”

皇帝转身望向惊涛海面回**,梁冠垂泻的珠玉下,眸光变幻莫测,日华穿过头顶的黄绸帷幔,和着潋滟水光,飘洒在他的面庞上,积淀出一海深思。

东海咆哮一如千万年,却无人知晓,一只万古青龙正在深处安然沉睡……

百里之外的密林中,我安心地将男孩放下,取下素白的蒙面丝缎。

回顾无人跟随,我信手撕下一幅衣摆,在清河中以水蘸湿,随即轻蹲在男孩面前,却在抬眼凝盼之时,被那份冰雪之姿、清冽风华生生摄住!

他静默无言,血污模糊了容颜,发丝凌乱不堪,却隐约可窥见水晶一样晶莹剔透的脸庞,眸光空洞而冷清,僵硬的表情如万古不化的寒冰。

我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面上污迹,眉间心上无处不忧,“孩子,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会问你和皇帝究竟有怎样的深仇大恨,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不管是你,还是你恨的人。以后别总是想着报仇,那样你将永远也不会快乐!”

当血雾褪尽,他的真面目恰似一道破雾晨光映入眼瞳,满林为之一炫。

尘世之间,竟有如此标致的男孩!

只见眼前的男孩,精致的五官有如冰雕,肌肤胜雪晶莹,一身清冷风姿,恰似落凡谪仙,又如寒冬银装素裹中,静默绽放枝头的一株冰梅。

目色在他俊靥上倾注多时,我幽幽回神,无声的叹息在心头响起,双手轻轻扶住他的削肩,歪头暖暖一笑,“姐姐并不是怪你,只是为你好,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亲人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们,帮你们逃到安全的地方。”

他眸华潋滟,清亮夺人,唇瓣轻启,“没有。”

随风摇曳的树影中,男孩的声音,宛如月下冷泉一般,不盈涓缕波澜,清脆入耳,听来只觉如冰片划过,幽寒冰凉,深深针入心脉。

我愕然一怔,他这么小都被株连车裂,家人岂不是早已被处刑了?

我心中悲悯层生,纤指掠开他颊边飘拂的发线,直直看入那清冷无双的眼眸中,“如果你无处可去,跟姐姐走好吗?姐姐会保护你,照顾你。”

见他无动于衷,我继而又嫣然笑道,“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会教你武功,直到你能完全保护你自己,相信姐姐好么?”

倘若不带他离开,他定会再次去杀皇帝,就算刺杀成功,他也难逃过千军万马的阻杀,不过是多添几十甚至几百的性命,他与那些侍卫都是无辜的……

他木然直视前方,瞳中凌波幽闪,颠倒众生的唇红齿白间,滑出一字,“好。”

我如释重负地淡笑,牵过他雪嫩微凉的小手,徐徐步向密林深处。

“对了,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寒逸。”

江湖远,世事难料,我与天下的命运,亦从此慢慢改变,他的身份,亦是我百般未想,岁月流逝中,我们之间的坎坷纠葛,竟是骇人的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