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我怦然心动,但前思后想一番,还是忍耐下来,挥手道:“不必,曹操是个精细人,派人去请未免太过做作,反而容易引起他的疑心。”我一面转头眺望曹营方向,一面低声道:“凡是度过军旅生涯之人都会清楚,城池中的粮窖总要首先保护妥善,决不会被雨水打湿。现在天刚下过雨,曹操又身经百战,肯定会想到只有那里才可能着这么大的火。就让他自己去揣摩这大火的含义好了——看,来了!”随着这一声低呼,我以最快速度拔起大戟,按着魏延伏在地上。只见中牟东面火光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很快地靠近。 

这些在阴影中颜色略有差异的小黑点小心翼翼地前进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了下来。这时由于距离已经接近,借助中牟大火的光亮,我分辨出他们正是由三名曹军骑兵组成的侦察斥候! 

三名斥候很是谨慎,他们前进了几步,发现自己处于火光照耀下,丧失了阴影的保护,于是又赶紧退了回去,远远地立马驻足向城池眺望。又过了一小会儿,其中一人飞马向东南急驰而去,留下两骑继续在那里徘徊张望。 

魏延呼吸急促起来,兴奋道:“主公,要不要咱现在叫弟兄们做好出战的准备?” 

我只觉得血煎如沸,全身都热了起来,点头道:“好,但也不必过急,曹军就算行动再快,大部队开到也总还需要半个时辰——眼下保养精神,节省体力才是最为重要。”正说着,自己忽然感觉到从支撑地面的手掌上传来奇特的震动,这整齐之极的震动……我不禁大吃一惊,分明是有大量骑兵在迅速奔驰!可是这方向、这数量……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马蹄的声音已响澈平原,大地都为之颤抖个不停!大地的震动范围宽广之极,好象是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一般,根本没法分辨是哪个方向来了敌人。 

声音似乎并不是东南方向传来,我赶紧支起上身抬头四面远望,等到转向西北一看,脑子嗡地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漫山遍野的火把挥舞晃动,好象地面上升起了无数的流星,自西北方向铺天盖地似的席卷过来! 

是铁羌盟! 

一种刺骨的冰寒从两脚直升到头顶,我能感到自己的头皮都在因为凉气而发乍,全身如坠冰窖: 

铁羌盟打破弘农后向东进军,这消息自己确实早就知道,但由于曹操的突然出现,使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境地,加上此后西面消息全无,我被迫将注意力首先集中在曹操身上,打算先解决一方再说。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诱敌的一把大火,诱来的不是曹操,而是铁羌盟。 

此时敌人从背后直线扑向中牟,使得我措手不及,由于从西面杀来,所以我隐蔽在丘陵下的士兵在他们眼里暴露得一清二楚,根本没有什么埋伏可言。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诱敌之计,最终却造成了这个难以挽回的错误! 

强大?愚不可及的小子,读了几个月的书,习了几个月的武,现在你就对我说强大?几个时辰之前与我交锋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甚至都没有想象到,即将面临的会是一场生死搏杀!这也叫做强大吗?无知、单纯和幼稚,这才是真正的你,不是么? 

…… 

记得当初自己修习武学时,奉先公曾教诲过,心不滞于一物,方能做到似看非看,综观全局,方能把握先机。我为此专门揣摩过,如何将武道修为融会到兵法和谋略当中去,也曾想过在兵法运用中如何能不为一处所吸引,综观全局之道。 

只是现在自己却忽然领悟过来,大道理虽然人人会讲,但真在实际操作时,人在局中,又岂能不为局所迷?心不滞于一物,似看非看,综观全局,在运用于武道时不过是招数的变幻和真气的配合而已,但若要想运用于生活,运用于兵法,这又需要多么高深的修养。 

忤逆的小贼,你还是没有长大吗? 

你和我当时一样,众叛亲离。还有谁会帮你,还有谁能帮你? 

…… 

主公,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害怕了。那是自己在几年前曾有过的感觉,是一种久违了的无依无靠,一种只能全凭自己在惊涛骇浪中不断挣扎的彷徨无措;那是自己曾经做为一个流民时,在逃避被这个乱世所吞噬时所感受的孤立无援。 

自从加入了您的麾下,我奋勇作战,名声显赫,武艺提高了,学会了一些兵法,但自己的内心真正又成长了多少?那个时候的我,在横戟立马、驰骋沙场时,在独自镇守一方,尽情发挥运用谋略时,始终是一种放松的心态,并不觉得有多大的负担。之所以能够这么安心地放手大干,是因为我从来都有一种信心:在自己的背后,有一个天下无双的强者可以依靠,在自己的内心中始终有一个不倒的精神支柱。 

而现在…… 

我面无人色,惨笑起来:自己闯**到了今天,增长见识,提高武艺,自己认为已今非昔比……可剥去了这层武将的外皮,自己还是那条五六年前开始流浪,独自徘徊,惶惶不可终日的野狗吗? 

一时间,手心里又湿又粘都是冷汗,双脚好象钉在地上一样无法迈步。小丘上下已乱做一团,人声鼎沸,可自己却对一切都充耳不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北面那好象燎原野火一般的敌人,毫无声息地向城池逼近。 

正在心乱如麻之际,忽然从坡下蹿上一个人,大声吼叫着一刀向我劈来。我匆忙中横起方天戟一架,原来却是同我一起出城埋伏的魏续。 

他双眼发红,嘶声道:“我们完了,完了!都是你,都是你!真髓,你这条狼崽子,弑主的逆贼,是你让我们落到了这步田地!”挥舞着环首刀一面大叫着一面胡乱向我剁来。 

我左挡又支,轻轻松松就将他这几刀化解了,但这几句话就象尖刀一样刺进了我的心口,一时间只觉得胸中大痛,“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魏续见我吐血,咯咯狂笑起来:“好好好,今天咱们同归于尽,主公,张辽、老魏、成廉、宋宪加上真髓,大伙儿一同死个干净罢!”一面笑着,一面手舞足蹈地抡刀逼近。看到他这副狰狞的模样,我心中一寒,侯成和成廉二位将军早在兖州就战死了,魏续分明是受奉先公之死的刺激太深,再加上现在敌人泰山一样四面八方地压过来……在这重重压力下,他已经疯了。 

从坡下又冲上四人,合力将魏续按倒绑了起来。上来的正是魏延、胡车儿、曹性和邓博,我看着趴在地上尤自狂笑大哭的魏续,心神激**,口干舌燥,浑不觉自己身在何处,到底该做些什么。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念头:是我累了大伙儿,是我负了大伙儿! 

你也要死了……你什么也得不到,你……就要被消灭……我……会一直在看着…… 

…… 

我忽然感到一种残酷的坦然:直到今天,我才彻底明白了自己,什么要“活着看到乱世的终结”,这不过是个不切实际的梦,世界如此广大,与之相比,自己的存在是多么渺小。即便是今天就死,不也是很好的一种解脱吗? 

明达,阿娘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娘是看不见了……明达,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活下去… 

这是什么,是母亲那细瘦、干枯、冰冷的手吗? 

一个倩影鲜活地从记忆深处跳了出来,我全身一机灵,罗珊,是你。 

你为什么撇着嘴?是因为我没有去看你吗?对不起,由于这一连串的紧急军务需要处理,所以在发动兵谏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时间去见你,甚至根本不敢去想你。所以你现在生气了吗? 

可你为什么流泪呢? 

我想你,想拥你入怀,听你述说自己家乡的故事……想安慰总是孤寂地站立在一旁的你,想看到你的笑靥,想抚平你心中的伤痕…… 

这一切以后就要象水泡一样消散了吗?再也不会存在了吗? 

你小子就知道乱打岔!七万是七万,二十万是二十万,我又没说那两个是一场仗!罢了罢了,说那么多干什么,我就告诉你,明达公一定能打败曹操! 

…… 

如此众多的回忆在脑中此起彼伏,来回冲撞,鬓角上嫠面留下的伤口忽然剧烈地痛起来…… 

“主公!”“主公!”我全身一震,这才回过神,发现面前的坡上坡下已经黑压压跪倒了所有的将士。邓博和魏延就跪在我的面前,邓博抬头大声焦急道:“主公,敌人从西面过来了,请您赶紧下令罢!” 

望着远处好似风一样靠近过来的无数火把,我扫视四周,嘴唇蠕动,却大声地讲出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的话:“邓博,魏延,还有所有的将士们,你们曾宣布誓死效忠于我……今天,就把性命交给我真髓罢!”虽然自己的身体依然因为恐惧和绝望而微微发抖,后背也仍然感到凉飕飕地,但声音已经变得坚定而沉着:“敌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立即随我迎敌。在他们靠近中牟之前阻击他们,将他们统统消灭!” 

在将士们的轰然响应声中,我跨上战马,率领部队紧急回援。伴随着马背的颠簸起伏,回忆起自己在瓠子河之战时,也曾带领骑兵乘夜色突袭敌军阵势,也曾说过类似激励士气的话语,当时那场景与现在何其相似。但只有这次,才能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所说的每个字都重逾千均。 

因为在自己的背后,已经不再有那天下无双的勇将,只有荒野里传来的阵阵狼嗥,只有曹操那双能看穿我五脏六腑的锐利眼睛,只有将性命寄托在我身上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