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看上去,这戟法既没有典韦的气势强绝霸道,也没有许褚的拳法诡异实用,似乎毫无出奇之处,但实际上却是无比高明的鬼神手段:由于戟锋始终处于圆形运动,所以无论大戟进退攻防,其势都犹如长江大河一般连绵不绝,因此才能做到招式从不用老,总能留有余力,可以根据目前的形势随时变幻招式,达到毫无凝滞,随心所欲的境界。故此配合这灭天戟法,可以将“似看非看,综观全局”的“武道之心”的察敌效果发挥到极限,一旦发现敌人有隙可寻,攻势立即好似水银泄地,无孔不入,再也无法遏抑。

奉先公这杀法看似平和而简单,但只有与他对阵之人如我,才能明白其中的可怕。我头一次感受到死神竟是如此贴近自己的身体:这灭天戟法虚实难测,奉先公每招都留有余力,但凭他催动大戟的力量,就足够将我致于死地,况且方天画戟原本就是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所以每一戟攻来,我无论是采用对攻、格挡还是闪避,都极为吃力,稍有不慎就是身首异处的结局。更要命得是,这种以圆弧线条为主的连贯攻击中,蕴涵着主公粘稠如鱼胶般的独特杀气,它将周围空气都聚拢吸附过来,仿佛以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涡流,将我的身体牢牢吸在地上,双腿好象灌铅似的沉重。

我心里发寒:典韦、许褚也是声名显赫的绝顶高手,功力深厚并不亚于奉先公,但若论武道的修养和领悟,他们和他一比,不过是两个才学会走路的孩子而已。记得昔日瓠子河我亲眼所见,典韦在奉先公手下没能走过五招,就已身负重伤落荒而逃。许褚虽然没和主公较量过,但他决不比典韦更高明。

我自己呢,此时我又能挡得了几招?

大戟攻至,我不敢硬攒其锋,惟有深吸一口气,从奉先公所布下的杀气漩涡中拔腿出来,向后连退四步,后退的同时,手上环手刀高举过头,刀尖向下将刀刃竖在面门前,走一个缠头刀花护住周身上下。待到退势到了尽头,身体已经缩成一团,双手握住刀柄,对着奉先公小腹处双手尽力平刺,随着这一刺,腰背与刀锋呈一条直线舒展开来,使得攻击距离凭空增加将近两尺,议事厅中顿时劲风狂涌,刀锋破空而去,发出尖哨似的锐响。

“叮”地一声,刀戟相交,声音微弱得可怜,瞬间我感觉到从戟上传来一股力量轻轻将刀锋黏住,向外一带,顿时刀势尽泄,犹如泥牛入海,空空****不着一物。大戟不停,奉先公张狂的大笑声中,黑暗里划出一道冷冷的圆弧型寒光,向我脖子圈过来!

正在此时,背后一声狂啸,一道人影披风带雨地从我头上跃了过去,双手撒出雪片似的刀光,旋风一样直上直下地向奉先公卷过去,声势威猛之极。厅外一声霹雳,电光照映下,此人正是魏延!

奉先公大笑不止,大戟向上一挑,兵刃相交的瞬间,戟锋飞速旋转,绞住了魏延的双刀。魏延捏拿不住,兵刃脱手飞出,分别钉在大厅的墙壁和柱子上,颤动不已。魏延原本身体尚在半空,吃了这一绞,整个人风车似的旋转着飞出去,“啪嗒”一声,摔在外庭院的泥水当中。

从奉先公冲入议事厅到魏延被一戟打飞,总共连一弹指的工夫都不到。借助魏延与他交手的这点时间,我向后再退,脱离了方天画戟的攻击范围,立刀严守门户:奉先公戟法太过神妙,我一时想不出应对之策,贸然进攻不啻是送死,只有先谋而后动,或许还有一线机会。 

只是,他既然有如此通天彻地之能,为何不夺路而走呢? 

心念电转,自己忽然恍然大悟:奉先公压根儿就没想过逃走,我太低估他了!此时虽然局面极为不利,但他仍然打算依仗自身惊人武功,将我等参与兵谏的将领一齐毙了,再夺回兵权重整旗鼓。 

主公自跟随丁原起兵以来,爬起来再跌下去,跌下去再爬起来,反反复复地循环了不知多少次,又怎么会是受到这一点挫折就心灰意冷,甘心受人摆布? 

自己这兵谏的计划,在一开始的立意起点上,就已经是大错特错了。 

要是早发觉这一点,我还会不会贸然进行兵谏呢? 

雨越下越大,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原本自己身上的战袍就已经湿透,再被这风一吹,不由自主连打了两个冷战。 

奉先公并没有继续痛下杀手,他将大戟反收在身后,静静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仿佛与议事厅的黑暗融为一体,只剩下两只野兽般的眼睛,闪闪发亮,冷冷地对我放射着讥讽的光。 

在黑暗中,他冷冷地笑道:“明达啊明达,我果然没看错你,居然能叛我吕某人,真个是好胆量。今日军议的时候,我就应当将你这叛贼拿下,就地处死,否则也不会兴起如此波澜。回想起来,真是吕某一大失误。” 

我脑汁急绞,却想不出个妥当的脱身之策。此刻两人都进了议事厅,周围弩手投鼠忌器,已经发挥不了作用。奉先公武功实在是太过惊世骇俗,杀死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我叹道:“主公的灭天戟法,果然天下无双。在下与典韦许褚都交过手,他们都远不及您。” 

奉先公冷哼道:“你这叛逆,若是以为拍上几句马屁就能乞求活命,那是妄想。” 

我正容道:“在下说得是实话,适才看您用戟,真髓恍然大悟,灭天戟法中那一个个圆环,以及周而复始、以柔为刚的特性,正与您以往那些反反复复的起伏经历,和其中所包涵的顽强意志是一脉相通的。” 

奉先公此时虽然杀机充盈,也忍不住得意志满地哈哈大笑道:“你能有此领悟,也算是不枉吕某人一番苦心传授。” 

他话锋一转,继续道:“明达,你天赋极高,特别是那股子求生的顽强,决不亚于我对战斗和毁灭的执着追求,只是却缺少了一份冷酷,多了一份人情的脆弱。若是假以时日加以磨练,定能成为又一个我,不,成就甚至可能在我之上。”又叹了口气:“可惜,你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听奉先公忽然又改用表字称呼,我不禁心中一颤,想起了往日的情分。但随即心中又是一寒,想要谈话什么时间不可以?若不是他已然下定决心一会儿就要置我于死地,又何必在现在与我这般推心置腹地交谈。 

正在此时,外面雷电轰鸣,好不容易才慢慢平息下来。我聚集目光望着对面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沉声道:“原来如此,主公对我的栽培,真髓实在感激不尽……只是有件事,在下却说什么也想不明白。您到中牟之后为何变得如此不可理喻?我们这些人,原本有哪个对您不是忠心耿耿?您为什么找理由随意处分我们,弄得人人离心离德……” 

“感激不尽,忠心耿耿?明达,你少给我掉书袋了,我吕某人边境行伍出身是个粗人。但也知道这两个词儿大约是什么意思。这两个词难道就是叫你来反对我,谋杀我么?”奉先公打断了我,嗤之以鼻道,“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子啊,不仅仅是武道,就连我杀丁原,杀董卓,效忠他人没有就从一而终,这些都被你学会了,哈哈哈哈……”笑着笑着,他的笑声小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沉思。 

对奉先公这番话,我惟有苦笑,却没有辩解,实际上辩解也是无用。奉先公是那种一旦思想固化形成概念,就再不会改变的人。况且行为和后果,永远比动机要重要得多。 

沙沙的雨水象瀑布一样浇下,闪电划过天际,就着这一丝亮光,我看到奉先公侧着脸看着门外,那张英俊的脸上,竟然带有一种奇特的表情。天色归复黑暗,奉先公沙哑的声音响起,显得悠远而苍茫:“明达,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吕某人的家乡,是并州北部五原郡的大草原。在那望不到边的广阔原野上,有着世界上最坚忍最有耐力的动物,那就是草原的狼。” 

“狼分两种,一种是成群接队的群狼,几十甚至几百几千地兜杀围猎,哪怕是再凶狠的敌人,再众多的猎物,也休想逃掉。但若是其中一只受到重伤,这些同伴们不仅不会照顾它,反而会群起而攻之,把它当做一顿难得的美餐。另一种则是离经叛道的孤狼,它们往往为族群所不容,被迫单独流浪。由于缺乏食物,所以从来没吃过顿饱饭,为了追捕猎物,常常会走上近千里的路程。”他那平淡的话语,令我感到一阵战栗。 

“匈奴人一向都自诩为狼的后裔,吕某人是匈奴与汉人的混血,自然也不例外,”他淡淡地道,眼睛里闪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感情,似乎是自嘲,又好象是沉痛,“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就是这乱世中的一匹孤狼…… 

我沉默不语,心中平添了无数感慨,虽然仅有这短短十二个字,却蕴涵了多少辛酸的往事,道出了多少挣扎求存的艰辛。 

“曹操出身的夏侯氏,原本就是豪门旺族,所以能举兵乡里,一呼百应。袁绍一门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所以敢当庭顶撞董卓,被拥立为讨董的盟主。人脉、财力,他们有得是!”奉先公忽然转变了话题,他那充满疯狂杀气的眼神忽然聚焦在我的脸上,大声咆哮起来,“我呢?我吕某人不过是个混血的杂种,自幼跟着母亲姓吕,甚至连匈奴的爹爹姓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的这些优厚条件,我都没有。记得从前在长安的时候,王司徒曾说我是‘一勇之夫’,‘缺乏政治头脑’。这个我承认,吕某人确实没什么文化,即便想弥补,也弥补不来。况且与其去弥补缺陷,倒不如将自身具备的条件发挥到极至。而我所有的条件,就是骁勇善战、所向无前的战绩和威名,就是超凡绝伦的一身武艺!所以我只有不停地战斗,不停地杀戮,用敌人的血肉去换取更多的兵马和地盘,再去用兵马和地盘去换取更多敌人的血肉!如此循环往复,就是我吕布的乱世生存之道。所以杀戮和毁灭才是我生存的手段,于是才诞生了灭天戟法。”

“自从砍下丁原的人头那天起,我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逐渐平静下来,只是眼神中依旧射出凶猛的光,“从那一天,我就努力使自己变成一匹狼,一匹永远饥饿的孤狼。就算是表面上暂时臣服在他人的面前,但内心依然保持着自我的孤独和高傲。”

我只听得浑身发冷,不禁又倒退了一步。

“明达,你知道么,当一匹孤狼好几天没能捕获猎物,再找不到吃的就要饿死的情况下,它会怎么做?”奉先公慢慢地问。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眼里闪动着血红的光芒,一字一顿地阴森森道:“它会不顾一切,撕吃自己腿上的肉,先填饱了肚子再说。”一面说着,一面缓缓翻过右手腕,将方天画戟横在身前,伸出左手在戟锋上一弹,锋刃轻轻震动,整个大厅中顿时充满龙吟虎啸般的异声,配合着奉先公那金属颤动的沙哑嗓音,真有夺人魂魄的震撼效果:“因为狼知道,只要能留下这条命,腿上的伤就还有长好的机会。要是就此饿死了,就算四条腿完好无损,又能有什么用。”

听了主公发自肺腑的这一番怪论,我虽然觉得毛骨悚然,却又因为彼此家世的同病相怜,而油然生出一种奇异感觉,那是铭刻入骨的彼此深刻的了解。

“记得头一次看到你,我就感觉到了你我的相似之处。同样悲惨凄凉的幼年经历,同样掩藏着内心深处的火焰……”他垂下头看着大戟,长叹道,“只是你和我又完全不一样。我追求的,是纯粹的自我张扬,而你……”

奉先公忽然说不出话,顿了顿,他摇头道:“我没读多少书,所以也说不出这种感受,总之,每当我看着你,就象在看着铜镜里的自己,似乎完全相同,却又截然相反。所以从第一天起,我就隐隐地觉得,你我必定会再次激烈冲突。就好象两阵骑兵对冲,相撞在一起似的。只是我没有想到,会发生在今天。”

我口干舌燥,说不出话来:实在没有料到,奉先公对我的评价竟会是这个样子的。看到他仰头长长吸了一口气,自己忽然明白,彼此之间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

奉先公猛地低头看过来,锐利的目光好象箭一样钉在我身上,这最后一句话令我永生难忘:“动手罢!只要杀了你,今天就是我吕某人重整旗鼓,横行天下之日;而你要是能侥幸胜利,这中牟议事厅就是你真髓霸业的起点!”

果然这一切被贾诩说了个正着,主公进入中牟以后,表面上借酒撒疯,但实际上是一种谋略。他一直在与严氏合谋,按部就班地剥夺将领的私兵,以充实自己的军力。想起当时奉先公借着酒醉,抡戟乱砍,我惟有暗自长叹,当时若不是安罗珊及时营救,只怕自己当时真就死在了奉先公戟下。又想到惨遭殴打的貂蝉,自己心里猛地打了个结,既然严氏是在演戏,只怕她也是演戏者之一。若真是如此,她先摆苦肉计与我看,事后又来送食盒加以试探,这演技未免也太强了。

忽然又感到这其中又有不对的地方,既然贾诩看得如此透彻深刻,想必也早洞察奉先公无比顽强的个性,了解兵谏的缺陷。那为什么他一直隐而不发,任由我实行呢?猛地念及贾诩最后布置硬弩和硫磺的狠毒,我不由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老狐狸其实早看出我对主公的估计不足,之所以一直不提醒,反而还假意找理由建议推延行动,恐怕不过是考虑我可能因此临阵退缩,所以用以退为进的激将之计——他从来就没有想过用兵谏的手法解决问题,实际是打算先以逼人声势造成我与奉先公的势不两立,再乘机下手,设计杀死主公。若非天降大雨,只怕老狐狸的毒计早已奏效——贾诩此人,心有山川之险,胸有城府之深,实在是可怕之极。

此时面对强敌,脑子里却已乱做一团,翻来覆去就是这些人这些事,奉先公曾经指导我,心要做到“综观全局”、“不滞于一物”,可是就在这紧要关头,却忽然发现,自己虽读了不少书,但想要看穿一个人的内心,实在是太难太难。这与武功一样,需要千锤百炼的经验积累,凭借现在自己这点的处世经验,还差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