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冲云霄的大火、女人与小孩的嚎哭、男人们的诅咒、晃动的火把、飞舞的鞭子……我无力地垂下双肩,那段可怕的记忆又走马灯般经过自己的脑子。这块原以为已经痊愈的,潜藏心底的伤口,似乎再度绽裂开来,淌出鲜血。

“别再说了,”我轻轻地把手指放在罗珊的嘴边,柔声打断她道,“噩梦已经过去,你好好养伤……现在手头还有点事情,等我去完成之后就回来陪你。”

瞪大眼睛回望着我,一直予人坚强暴躁印象的她终于流露出内心的脆弱,眼泪就象断了线的珍珠般流下:“明达,你,你快些回来……”

实在不愿意罗珊继续这么伤感悲切下去,于是我点了点头表示答应,然后大着胆子俯下身去,当着众人之面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上。安罗珊轻呼一声,两颊飞起红晕。由于这种感情的转折太过剧烈,她一下子承受不了,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怒,只能傻呆呆地看着我发怔,在四周将士的轰然大笑声中,我促狭地向她挤了挤眼睛,她那依旧挂满泪珠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又恼又羞的诱人神情。适才那种郁闷的气氛登时烟消云散。

再深情看了面前的玉人一眼,我哈哈一笑,大步来到胡车儿面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跳上战马,大喝道:“将士们,跟我来!”随即拨马就走,再不回头。

才过晌午,云层又厚又密,眼见是又要下雨了,天色铁青,仿佛随时都能滴下水来。一上午的清爽已经**然无存,空气又湿又重,好不气闷。

我隐蔽在街道拐处向官邸处观察,只见大门前站岗的几个士兵,人人汗水浸透战袍,后背上湿了一大块,但站了这么久,却没一个敢动一动。他们都是奉先公的亲兵——号称天下精锐的卫队“飞熊军”的武士,每个人都是以一当十的死忠之士。我深深了解这支军力的强悍,因为军中上下所有将领,如高顺、张辽还有我,刚入伍之后都是先在飞熊军中担任主公的亲兵,立了功勋后才被任命将领,甚至授予部曲的。

奉先公与曹操在兖州拉锯似的打了好几仗,数次与曹操正面对攻,虎豹骑也没能在飞熊军面前讨了好去。酸枣一战在曹军四面重围下,我军损失惨重,原本五千人的飞熊军锐减至不到八百人。虽然数量少了很多,但现在对我来说,依然是相当可怕的战力。

我心中忽然一动,记得原来魏延前来投靠时,自己还曾经拒绝过他。但这几日生死线上打转的时候,曾经回想起奉先公轻轻松松就让高顺调走我的部队去协防陈留,隐隐觉得若是没有一支真正意义上完全属于自己的武装力量,那就始终只有任人鱼肉的份儿。此刻看到眼前这副景象,才猛然醒悟过来,要想摆脱这种状况,就必须效法主公和曹操,建立一支不亚于飞熊军和虎豹骑的钢铁卫队。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和历练,自己再不是当初那拉上几百人就去冲曹军主阵的莽撞小子,虽然远比不上贾诩、陈宫这些智囊,但也学会遇事先仔细思考,反复衡量利弊之后再做出决定。此次兵谏计划周详,而现在城守又控制在我手中,已万无失败之理,但成功之后的种种,就必须纳入考虑范畴之中了。

我一面想着,一面缩回探出的身子,淡淡地向身后的部下打了个手势。

胡车儿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手势,他两眼放光,一声呼哨。于是十个连弩士先从拐角处冲出去,以最快的速度散开队型,一口气向官邸门口放光了箭匣中所有的箭支。随即胡车儿领着如虎似狼的羌骑兵“呼啦”一声从拐角处冲过去,他们一手弯刀一手缰绳,马鞍左右还挂着分别装着硫磺和炭粉的两只皮囊,越过早已被射得刺猬也似的卫兵杀了进去,顿时,官邸中惊呼声、马蹄声、金铁交鸣声,响作嘈杂的一团。剩下的四百六十名弩手队伍整齐地紧随其后,其中三百二十人手持强弩,他们并不进府,而是按照预先的安排,跑到官邸四周几处要点站牢,监视四面街道,以远距离硬弩把几条来路全都封死,其余的连弩士则跟着骑兵一涌而入。

我和郝萌来到官邸门口,勒住缰绳。看着地上卫兵的尸体,一时间自己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才过了不到一会儿就安静下来,一个背硬弩的士兵气喘吁吁地从官邸里冲出,冲我跪倒,大声道:“真将军,议事厅已经肃清啦!胡车儿将军请您入府!”

我点了点头,翻身下马,跟着那士兵进府,郝萌赶忙从马上跳下来,跟在我身后。刚进大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中牟官邸是二重的四合院落,进了大门后首先就到了外庭院,这里是办公的场所,左手一排厢房是值班差役的居所,右手一排则是马厩,跨过庭院正对着大门的就是议事厅。

这一路走来,从大门到议事厅也就短短不过二百步,却遍地都是鲜血和尸体,惨不忍睹。胡车儿大步迎上,甲叶随之哗哗作响,抱拳行礼道:“吕布里面,在,将军请!”我微微苦笑,自己此时真不知道如何面对主公,回头看看郝萌,他也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忽然从左面冲出来,薰得我脑子一晕。我转身望去,原来是几个清理战场的士兵拉开了左厢房的门。一时好奇心起,我走到厢房门口,屏着呼吸向内一看,顿时觉得胃里翻腾起来:只见房里尸体层层迭迭地摞在一起,总共有五六十人,各个都是肌肉盘虬的精壮汉子,全是驻扎在官邸之中作为主公宿卫的飞熊武士。今夜即将向南行军,所以此刻他们都在房中休息,事情又来得突然,因此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被堵在厢房中乱箭攒射而死。此时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每人身上也不知道中了多少支箭,射得血葫芦一样。厢房里地面上铺得粘粘的一层深红,墙上、门上溅得到处都是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看到这幅景象,纵然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仍感到一阵惨然。“兵谏”二字说来轻描淡写,但哪场***不是血雨腥风过来的?个把条人命真连蝼蚁都不如。我苦笑起来:不论自己有怎样大义凛然的借口,这双手已经沾满了昔日同僚们的鲜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仰头又看了看布满阴云的天空,只觉得胸口里又闷又堵,透不过气来:现在纵使被主公视为叛逆反贼,自己也无从分辩。既然如此,就都随它去好了。兵谏的正确与否,万一将来被写入史册,就让后人去鉴定罢。

忽然一阵怒吼打断了我的思路:“带头反我的狗贼是哪一个?有胆子造反,却没胆子站出来么?”那正是奉先公的声音。我赶忙回头对胡、郝二人道:“二位将军,事不宜迟,赶紧随我去看看罢。”

从议事厅后门出去,就是内庭院,布局和外庭院相同,也是庭院左右两排厢房,中间对着议事厅的是一间大厅。原先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也学习奉先公在濮阳的官邸格局,把左面厢房当作卧室,右面厢房是书房,大厅用来习武。只是现在奉先公搬进来之后又做了什么安排,我就不清楚了。

三个人刚走进议事厅的前门,随即“咄”地一声,一支劲箭从我身边飞过,颤巍巍地钉在议事厅的门上。我向前伸出的一只脚顿时缩了回来,身体急退,躲在门后,心头砰砰乱跳,已惊出一头冷汗:以这一箭的速度,我竟然完全没有看清!再看胡车儿和郝萌,早仆下身子就地滚开,各自找了物体掩护。三个人六只眼睛对着一望,都能感受到对方心中的震撼和恐惧。

我好容易还神过来,开始仔细观察四周。按照箭支来势判断,奉先公应当藏身在习武厅里。我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看过去,这才发现后门外不远处的廊柱旁,一名弩手倒在地上,额头竟被前后对穿,乳白的脑浆夹杂着鲜红的血汨汨流了一地。想必是他一时大意,没能隐藏好自己的身型,露出了小半个身子,结果被奉先公射了个正着。奉先公这一箭闪电般越过内庭院二百步的距离,射穿弩手人头之后,竟然其势不竭继续向前飞入议事厅,还直钉在前门上——若非自己亲眼所见,说什么也不敢相信这竟是人力所为。

再向远了看,只见习武厅大门洞开,里面却黑漆漆地什么都看不清楚。从议事厅到习武厅这段路上,和外庭院同样都是尸横遍地,只是二十几个躺在院子中央的,却不再是仓促迎战的飞熊武士,而是连人带马被劲箭钉死的羌胡骑兵。

我不禁看得心惊肉跳,若非有贾诩事先周密策划,又怎么可能困得住如此盖世强人?

此刻不能不说话,我遂扬声道:“主公,真髓在此!”

话一出口,听见右厢房中有女子“啊”地一声惊呼,那分明是貂蝉的声音,她的呼叫中满含着惊讶、伤心和愤怒,令我不由一阵内疚。

习武厅中奉先公听到我的名字,也明显窒了一窒,又哈哈大笑起来,这带着金属颤音的独特笑声虽然表现出对我的无比轻蔑,却掩饰不住他的不安和疑惑。奉先公笑了好一阵子,才恨恨地大声道:“果然是你这个叛逆!还有谁是你的同党?魏续、张辽,你们也都一块儿站出来罢!”

我暗自点头,主公表面是质问,实则是套问我的虚实。于是对郝萌施了个眼色,示意让他答话。郝萌正藏在另一扇门后面,看到我的眼神,他呆了一呆,才鼓足勇气大声道:“奉真将军号令,魏续、张辽二位将军正在城中约束士兵,由曹性守备城门。河间郝萌,见过主公!”

这句话投入奉先公耳中,不啻五雷轰顶,习武厅中顿时没了声息。过了好一阵子,奉先公才打破沉默,沙哑道:“郝萌,我待你不薄,你竟然也来反我。”他语气中虽然没了刚才那咬牙切齿的劲头,但平平淡淡地一句话说出来,却带有一种铭刻入骨的怨毒。

连续遭到沉重失败之后,如今主公已经不肯相信任何人,尤其等到陈宫被我等逼杀,他甚至连亲戚如魏续,老部下如张辽都不再信任。但剥夺所有将领的兵权的同时,他却依然信任着郝萌,并且委以城守重任。所以自己原本带郝萌前来,用意就是令主公产生断绝一切希望的心灰意冷,迫使他能接受我的条件。但此时看着低头不再答话的郝萌,我心中忽然和奉先公产生了一种共鸣,那是一种对郝萌人格的深刻鄙夷和唾弃。

郝萌抬头看了看我,瞧我没什么表示,又壮起胆子高声道:“主公,您自从来到中牟,就听信严氏的花言巧语,刻薄对待我们这些同您拼生打死的老兄弟。今日众叛亲离,不如……”

“咄”地一声,又是一箭射到,狠狠地钉在门上,锋利的箭尖透过门板钻出来,距离郝萌的鼻子不过两寸。这厮只骇得全身一颤,面如土色,登时把下文噎了回去,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奉先公纵声狂笑,疯狂高亢的声音响彻云天:“众叛亲离又怎么样,我还有手中长戟硬弓,吕某人单人匹马,照样横行天下!”

胡车儿冷冷道:“单人没马是,已经赤兔牵走了!”他的汉语生硬难懂,这番话说得不伦不类,夹杂在奉先公刺耳的笑声中更显得诡异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