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虽然狡诈多智,但是想从奉先公眼皮底下来个大转移,这可能么?”虽然下令整军向南急行,但我仍然半信半疑,“万一奉先公决心出兵攻击他的大营,那他不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么?” 

张辽策马与我并行急驰,闻言后叹了口气:“当初曹操曾孤身一人,潜入张让府中行刺,张府惊觉,曹操手刃十数人,越墙而走,足见此人之敢于行险,实为一代奸雄!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瓠子河曹营的军械粮草,早被他先行转移,即便奉先公夺下营寨对他也没有什么损失。” 

回想起傍晚见到的那河对岸鸦雀无声的曹营,我恍然大悟,不由得点头称是,对张辽的判断力更是大感钦佩。

部队很快转向南行,我们快马加鞭地冲向高顺将军大营方向。

只听张辽焦急道:“如今饥荒连年,濮阳的存粮也快吃空了。虽然曹军与我军情形相差无几,粮草都即将告罄。但收获季节马上就要到了,一旦我等被迫入城固守,曹军正好能够轻松收割周围的作物补充粮草。到了那时,这濮阳城不用打也破了!”

听到这一句我全身一震:“天,我想到了,曹操恐怕是已经粮尽了!” 

张辽听到我的话也是一怔,他大声道:“不错!定是操贼粮尽,又不甘心就此无功退兵,故而孤注一掷地行险!”

他忽地放声狂笑,笑声在广阔的原野上远远地传开:“好!照这么看,只要我们援救及时,确保南大营不失,敌军必退!到时我等衔尾追击,定叫操贼全军尽灭、束手就擒!” 

经过马不停蹄的急行军,南大营那黑黑的影子与稀疏的灯火已然在望。我不由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的张辽,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动着欣喜的光芒。 

骤变忽起。 

一团刺眼的光亮在无尽的夜色中爆开,随之化做冲天的火光! 

我大惊之下向火光处望去,远处高顺将军所在的南大营瞬间化为一片火海,刺耳的兵器交错之声、士兵的呐喊与惨叫声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大地在马蹄下飞速地倒退。 

望着远处烈火冲天的景象,我的胸口仿佛也燃烧起来,焦躁而灼热。 

到现在为止,曹操的计划可以说大功告成:即便是我与张辽的援救队及时投入战斗,与高顺将军合兵一处也不过三万四千人,曹军这次倾巢出动,主力有六万之众,兵力差距实在悬殊。而且南大营开阔的地形开阔,曹军可以将全部兵力一次性投入全面猛攻,再加上已经烧毁了大营的防御工事……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多想无益!事到如今也惟有一战了,不是么?感受着长戟传来的冰冷,心情逐渐镇定下来。 

距离近了,惨叫声与金铁交鸣声愈来愈响,景象也渐渐清晰:熊熊烈火闪烁下,敌人的士兵如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猛烈冲击:他们高举着无数火把,一面四下里放火,一面在南大营的栅栏和军帐间和高顺将军所辖的士兵们展开白刃战。

眼看快冲到营门,忽然侧面杀声震天,原来一队曹军骑兵发现了我们,蜂拥着前来堵截。

张辽侧头在我耳边喊道:“明达,你我分头行动!你去与高顺将军合兵组织抵抗;我去突袭曹军主力,直取曹操的项上人头!”神色肃穆庄严,竟有种慨然赴死的刚勇。 

“突袭曹军主力,还取曹操的人头?”我不由一愣,眼下敌众我寡,杀过去跟去送死有什么区别?随即猜出了张辽的用意,他不过是打算去拖住敌人,为我们重新组织抵抗赢得更多的时间。 

我大声道:“张将军忒也小看我真髓了!曹操首级的大功,还是让与在下罢!”张辽从军以来一直对我照顾有加,就好像是呵护幼弟的兄长一般。我怎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去送死?

不等他回话,我回头对士兵们大叫道:“冲锋队跟我来,咱们去取曹操的首级!”

说着拨转马头,用长戟向南面的曹军来处遥遥一指,战士们轰然响应。

张辽神色一变,急道:“明达,你这是做什么?”

我笑道:“张将军,我不懂得什么兵法,只知道硬冲硬杀,指挥士兵反击抵抗那么复杂的事还是你去罢——再推三阻四的,当心耽误了主公的大事呀。”

听到我头一次用“张将军”来称呼他,张辽先是愕然,尔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提气高叫道:“高将军,张文远奉主公之命,率部前来救援!”接着伸手在我肩膀用力一拍,沉声道:“一定要活着回来!”

目送着张辽右手长戟,左持环首刀,轻而易举便杀散那股曹兵冲进了火光烟雾弥漫的大营,我们继续向南前进,迎着曹军攻来的方向冲过去。 

密集的箭雨从前面无尽的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袭来,旁边的五、六名将士瞬间身上中了三箭以上,翻滚着掉下马去。 

我大声咒骂着,将手中长戟舞的风雨不透,细微碰撞声不绝于耳,箭支纷纷下落。 

冲出数十步,忽然眼前的黑暗变成一片白光:原来前方曹军一齐点燃了火把!

突如其来的火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接着无数的火把与箭支一齐飞过来!刹那间,耳边充斥的全是士兵惨叫与坠马的声音。紧接着,耳膜里灌满了隆隆巨响,仔细分辨才发现是无数骑兵冲锋时整齐划一的马蹄声。这巨响令大地都为之战栗颤抖!

布成锥型冲锋阵的曹军骑兵从正面突击过来!

最前端的我,上下左右,视野顿时全部被敌骑所占据。 

我不怒反喜:正面冲锋虽然难以抗衡,但总比对付借助黑暗连续射击的弓箭手要来得痛快!将一切杂念抛之脑后,我全心投入手中的长戟奋力向前冲去。连斩数敌之后回头瞟了一眼,士兵们已排成锥型阵,紧跟着我深深地楔入敌军之中。

兵刃交错,两军最前锋的战士不断溅血倒下,无主的马匹四散奔逃跌倒,使得两军接触的瞬间,敌我都为之一滞。 

还没喘过一口气,随着尖锐的破风声,一支钢槊从正前方如毒蛇般刺过来。槊尖吞吐闪烁不定,忽然抖成一朵钢花,捅向我的前胸。槊还未到,激起的风压象巨石一样撞过来,令我的胸腔竟然为之缩紧! 

我屏住呼吸,反手一戟挑在敌槊尖上,身体微微左倾,企图将这一槊化解。岂料槊尖竟然不为所动,少许下沉之后依然向我小腹扎过来! 

我赶忙身形再变:身体重心向右压,同时长戟全力向右侧一带,总算将矛推开。压力过后,心中不免暗暗吃惊:这一槊虽然远比不上奉先公的戟法神出鬼没,但攻势凌厉之极,那股子刚猛无匹的杀气更令人难以抵挡。此人究竟何方神圣? 

没等我留意他的模样,战马冲锋的高速已经使我们贴身而过。 

我不甘就此罢手,身体向后彻底躺倒在战马上,右手运戟照着此人背影用力猛刺。那使槊的敌将虎吼一声,同时雄躯一扭,无比纯熟地滑到跨下战马的腹部左侧,轻松躲开一戟之后重新翻身上马。长槊舞动,两名前来狙击他的士兵一中前胸、一中脖颈,当即毙命落马。他的槊法固然沉猛,而灵巧的骑术更加令我叹为观止。

不容我多加感叹,直立身体之后,发现前面敌兵三名骑手挺长槊向我急冲过来。我将身体伏低闪过长槊,反手同时用力运戟扇面横扫:颈血狂喷一尺多高,连人带马六颗头颅飞上漆黑的夜空。 

面前忽然一片清净:我们终于突破敌阵!回头遥望大营,只见火光摇曳下曹军的大队精骑人头涌涌,犹如地狱冒出的群鬼,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洪水般压过去。我心中暗自发愁:虽然有张辽的援军助阵,但是曹军的主力骑兵团刚刚全线投入战斗,胜负实在难以预料,何况刚才那使槊的勇将在曹军中也不知还有多少。

温热的血液与碎肉喷在我的战袍和铁甲上逐渐变的粘稠冰冷。回头再看看左右,三千骑士已经人数锐减,人人负伤累累,好象一个个血葫芦。但他们依然面不改色,手持长矛策马紧紧跟随。 

我放声大笑:“好!大伙儿英勇无敌,没有一个是孬种!让曹操再看看我们的志气罢!”话虽然说得激昂壮烈,但是嗓音已经由于疲惫和嘶喊变的沙哑不成样子。 

话音刚落,就听见“咚、咚、咚”沉闷的战鼓响起,眼前黑色的平原瞬间重新成为白昼:无数的火把举起,曹军的主力部队终于出现在我的眼前。 

没有密集的箭雨,没有骑兵的冲锋。

敌阵最前面是一人多高的巨大橹盾,随着鼓点缓缓地压过来就象一堵坚不可摧的铁墙。这种橹盾底部可以深深刺入泥土,立稳之后无论是弓箭还是兵器都可以抵挡,是活动的堡垒工事。

巨盾上端露出后面无数高举的矛尖。看到它们,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长矛长度大约有普通长矛的三倍,是骑兵冲锋的克星。如果我继续冲锋,一排排平伸的长矛会形成刺墙,保证连敌人的头发都没有摸到,马匹和骑士已经被刺成肉串。 

想起刚才那密集的箭雨,曹军阵中隐蔽着上万弓箭手是毫无疑问的。 

回头看看身边的不到两千骑兵,我惟有下令全军停下重新整队:以这点兵力冲上去和鸡蛋碰石头没什么两样。 

巨盾忽然分出一条路,七八骑从盾后来到阵前。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匹黄马,马上骑士干枯瘦小,全身披挂整齐,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盔明甲亮。此人右手倒提着一柄长槊,左手提着缰绳,纵马奔驰的举手投足都颇有种玩世不恭的味道。这种气质与奉先公很有些相似,却又大不相同:奉先公那是一种对世俗冷眼旁观的蔑视;而他显示出对整个世俗的玩味和无所不能的怡然自得。他的身上另有种独特的霸气,和奉先公那种几乎压倒一切、摧毁一切的感觉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将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上、视他人如草芥粪土的霸气。 

我从没见过此人,却自然而然地察觉了他的身份:他当然就是曹操曹孟德。 

除了曹操,谁还能有这种气势和风度? 

曹操一直来到我的面前数丈处才停下来,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沉重的虎纹钢盔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脸:焦黄黎黑的皮肤,消瘦的面颊,但配上他那深邃的、蕴藏着无穷智慧的眼睛,竟然产生出一种决不平凡的奇异魅力,令人不敢仰视。在这锐如鹰隼的目光注视下,我竟产生出一种被彻底看透的畏惧感。 

“真髓,真明达,”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曹操手捻稀疏漆黑的长须,放声大笑,“看你小小年纪,分明还未行加冠之礼,竟能突破了夏侯渊的精骑,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可惜此番你自投罗网,自信还跑得了么?”声音浑厚低沉,非常悦耳。我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矮小的人竟然可以发出如此洪亮威武的声音。

此刻我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使槊的勇将就是我这次任务的目标,夏侯渊。

耳边曹操的话语仍然在继续:“真髓,今前不能破我大军、后又不能救高顺,已是自身难保。你这么一点年纪,倘若就此战死,本府也为你可惜啊。事已至此,何不归顺本府,也好创立一番事业?” 

我没有答话,心中却盘算着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念头。

单看曹军的阵容,我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这支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劲旅根本不是自己这点微薄兵力所能击退的。眼前惟一的解决办法,只有闪电般冲刺过去,出其不意地一举把曹操刺于马下!

刺杀曹操! 

曹操此刻就在我的面前八丈的距离。 

杀掉他就能结束这一切! 

我的呼吸与心跳不禁为这个念头而加快了许多。我在脸上做沉吟不决状,不动声色地慢慢握紧了手中沾血的长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