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疑惑,但此刻那暗中相助之人分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也只好先按下不提。

正在此时,大主母严氏从屋子里盈盈走出来,她左脸高高肿起,左眼被脸颊挤成了一条线,清秀的面部轮廓已经走了形,显然是刚才被奉先公醉酒后施暴的痕迹。我们一齐低头行礼,严氏也不说话——她就是这个冷如冰霜的个性——上前拍了拍貂蝉的脸把她叫醒,然后也不理她,径自指挥着我们将醉得一塌糊涂的奉先公抬到**,随即把我们都轰了出来,她自己服侍着主公安稳睡下。

我们走出寝室,站在院子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异口同声地叹了口气,谁也没想到主公竟然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安罗珊颓然道:“这下倒好,替魏延求情也做不到了。”

魏续嘿嘿一笑:“安小妞儿所言极是,不过以现在的局面还用求情么——直接去把那小子放了出来,主公也不会怪罪的。”进城的路上,我把安罗珊和胡车儿跟魏续彼此引见了一下,老魏这家伙一向看不起女人,所以对安罗珊一口一个“小妞儿”地叫着,令她很不高兴。

趁这机会,我赶忙问老魏道:“主公这几天醉成这个样子那还怎么处理政务?杀魏延又是谁的主意?”如今的中牟城里气氛诡异得很,我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身边这几个好兄弟,所以对其他人包括老魏在内,我都尽量小心地套他们的口风。

老魏一瞪眼:“怎么?你小子是打算问出谁的主意以后,找人家报私仇哇?告诉你,这些日子军务全是严主母办理,这主意也是她替主公出的……你敢说主母做得不对?”

原来竟是严主母,这倒是大出我意料之外,赶忙回应道:“魏老哥,你真是多心,我哪里会这么想?”

记得昔日自己夜访书房时,曾经见过这位主母一面。严主母给我的印象是从不假人颜色,为人倔强高傲。那天谈起貂蝉,记得她颇有落寞之色,当时自己处世经验还少,所以想不透其中原由;可自从和安罗珊相处后,我逐渐学会了看透女人的心事:严主母其实是个妒忌心很强的女人。那日我向主公献计的时候,她正在读书,想来八成是由于美色输给了貂蝉,所以期望能在才智上显露自己的不凡之处,吸引主公的注意。自己和奉先公在书房的对答想必都被这厉害女人听到了,对我产生的猜忌和提防之心,可能是那时候就已经种下的种子发了芽。

奉先公指点武功时的教诲又闪现出来:“武道自古就有‘心技一体’的说法。所谓武道之心,就是要不滞于一处,似看非看,才能综观全局。倘若心被什么局部的东西吸引,就无法把握全局。只有做到了全局尽在心的掌握之中,才能做到随心所欲地运用武功。这才是武道的最高境界,‘心技一体’……”

我情绪上一阵波动,表面却尽力不动声色:武学如此,做人又何尝不是?自从被陈宫陷害之后,自己每逢奸计,必先想到陈宫。这样分析考虑事物,实际上大大局限了自己的视野——过度注意某一个点,必然会忽略其他无数个点,无法做到“综观全局”。

仇恨使人盲目,此话真是至理名言。

思维随即由此延伸到奉先公和曹操的争霸,旁边魏续继续说了几句什么话,但我意想神驰,根本就没听进去。

在来到司隶的这半年时间里,自己看书更多了,闲暇时各种杂学甚至农科医术一概都不放过,甚至在西征张济的路上,我也随身携带着《道德经》。但匆忙之中,书里的东西却没有过脑子,通过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平日里积累的那些思维火花忽然密集摩擦,迸发出惊人的光芒。

《道德经》中有云,道可道,非常道。

“道”是什么?所谓“道”,其实并不是什么有形的东西,而是事物内在的基本规律和基本原理。

以这个观点,我重新审视“武道”,其实武道就是寻找并且运用武学的基本法则。奉先公之所以能够成为不世的天才,无敌的高手,就是因为他探究了武道,总结了武道,并且在实战中遵循了武道。

主公的发现和探索,始于“武”,却又终于“武”。他一辈子都在武道中度过,同时武学也禁锢了他的思想。所以主公从来没去想过,如何探究其他领域的道法,如何使自己所发现的武学至理在其他领域里发挥更大的作用。因此他纵然神功盖世,无敌于天下,却在争霸过程中,被精通兵法战略和内政外交的曹操打得一败涂地,真是可惜而又可叹。

从此更进一步去想,天下万事万物,无论是用兵打仗,还是外交纵横,或者是其他事物,其实皆有其道法存在。道无所不在,又彼此息息相关,譬如《孙子》是用兵之“道”,《鬼谷子》是纵横之“道”,它们所阐述的,都是各自领域中最最基本的法则,所以才会给我一种颇有相通之处的感觉。

相反地,只要我能够明了事物之道,做事遵循其道,就可以事半功倍,就可以无往而不利,就可以做到“无敌”二字。

就在这从庭院走到门廊的短短几步之间,我胸中豁然开朗,无论是奉先公对我的武道指点,还是曹操的藏书笔记,都是开启天门,使我能够看到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就在这短短几步之内,自己的脑子里竟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如今的我,思维竟然跳出了武道的范畴,已经因武入道,逐渐步入了以道御物的新境界。

想通了此节,我只觉得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兵书秘策,还有《鬼谷子》、《商君书》等等,这些知识就好象无数的铜钱,被一根名为《道德经》的绳子灵巧地串在了一起,提在了手心里,仿佛可以随心所欲地应用。这种万事万物尽在掌握之中的通达感觉,顿时令我感到意气风发,周身热血沸腾,几欲放声长啸。此刻唯有痛痛快快地大叫大笑一番,才能发泄自己心中的兴奋和快乐。

突然听到耳边魏续奇道:“明达,明达!你这小子,自己偷着乐什么呢,怎么好象刚抱过十七八个黄花大闺女似的?”

老魏在我耳边突如其来这么一嗓子,倒把我吓了一跳,我立即斩钉截铁地否认:“魏老哥你甭胡扯啦……对了,主公喝酒喝成这个样子,你们在他身边也该劝劝他啊。”赶忙偷眼瞧了瞧罗珊,发现她完全没有在意魏续的胡说八道,这才偷偷松了口气。

魏续一听我说这话,无精打采地叹道:“劝?有用么?你看见了咱们主母大人的惨状罢,一个几乎被主公揍成了肿猪头,另一个差点做了艳鬼,这就是劝的下场。”忽然又振奋起来,“先别说扫兴的了,你小子和老高这一回来,咱兄弟已经是半年没见了,大伙儿今儿个晚上好好喝上一杯,乐呵乐呵。”

高顺摇头,皱眉道:“魏续,如今形势极糟,我与真髓还要赶赴陈留救援张邈,享乐之事暂且放一放罢。你们也不要光顾着喝酒,我看说不定曹操已经解决了陈留,甚至可能转眼就会打过来。”魏续诺诺称是,再不敢多说,只是背着高顺对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看得我暗自好笑——高顺跟随主公征战四方,立功无数,可谓是吕布军的第一大将,言语极有分量。若是板起脸来说话,纵使是顽劣如魏续这种有奉先公撑腰的酒肉之徒,也不得不乖乖听训。

几个人走过回廊,再转个弯就出了官邸的内宅,即将抵达大厅的后门了。

我叉开话题,赔笑道:“魏老哥,如今用人要紧,这营救魏延的事情……”

魏续打断我,豪爽笑道:“尽管放心,咱这就去把那小混球放了。那小子胆色不错,主公又最喜欢勇将——你们带着他一同去陈留,回来之后给他报上一功,肯定什么事都没了。”

我大喜道:“如此就多谢老哥了!”抢上一步,转过屏风,踏进了大厅。

话音未落,只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斗气迎面而来!

我们几人无一是庸手,立时全都生出感应,脚下一齐止步,向前方望去。

只见大厅的正门口矗立一人,他背对着我们,负着双手,正傲然望向浑黄色的天空。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身材与我相仿,一袭素净的白衣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自然有一股刚正不屈的威势。此人远不如主公那般具有凌厉强悍的压迫感,但别有一种顶天立地,堂堂正正的浩然之气,显得身材愈加魁梧高大。

我全身一震:这股剑气……他就是刚才暗中相助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