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大奇,赶紧朝箭矢来处瞪着眼睛仔细看,等到找到那熟悉的身影,心中的石头顿时落了地,愧疚、痛心、愤怒全都不翼而飞。在张绣身后大约五六丈远的潼关脚,由于年久失修,从关墙里突出一截巨大的长方青石。安罗珊正蜷缩在大石顶上,疲惫地收弓于背。回应我的视线,她抬头对我骄傲地一笑,笑靥上虽然满是鲜血和泥水,但在我眼里是那么鲜活动人。看到玉人无恙,我只觉得浑身一热,心里的平安喜乐,难以形容。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奋力砍杀,冲开一条血路来到大青石前,一伸手抄住安罗珊纤细结实的腰肢,把她放在马鞍上。她轻呼一声,伏在我怀里昏沉沉地阖上眼睛,竟然晕厥过去。望着她疲劳不堪的脸,我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柔之意。

忽然感觉跨下战马立足不稳,我赶忙勒马放眼环顾,一看之下,四面八方,眼花缭乱,眼前晃来晃去全是涌来挤去的人头。我心中只是叫苦不迭:敢情自己奋一时之勇,现在也陷入了人流旋涡的中央,照这样下去,自己和安罗珊不出片刻就要步张济、张绣的后尘了。当即我左手抱定安罗珊,右手舞动长戟,想逼开人群腾出一块空地,好掉转马头撤出去。但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砍倒下几个迅速又填补过来,就象一个大泥沼,将我死死裹住,无法脱身。战马被乱流拥挤着推搡着,不断地嘶鸣,四腿已经开始打软,竟是再也撑不了多久。我不由心中犹如火焚,额头上汗珠一颗颗地泌出来。心神一乱,顿时再也无法保持着“综观全局”的状态,长戟反而更加施展不开,又刺倒一人之后,戟杆“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此刻再也迟疑不得,我猛地急中生智,赶紧丢下断戟伸手在马背上一按,借着这股力量带着安罗珊腾身跳回了那突出的大青石。将安罗珊轻轻靠城墙放倒,心中暂时安定下来。此时配刀也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我一边尽量调息,一边拳打脚踢地把几个企图爬上大石的西凉兵一一揍落。再看青石下面刚才那匹坐骑,已经倒在地上被无数人踩来踩去,眼见是活不得了,由此想到刚才自己险些命丧溃兵脚下,不禁又捏了把冷汗。

忽然远处连天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眼前的西凉军更加混乱急噪。我极目望去,终于舒了口气:原来高顺战退了胡车儿,与合兵一处,浩浩****地杀到。几千生力军咬住溃军的尾狠狠砍杀。正在这时,传来“扑通”、“扑通”一连串的响声,我转头向声音来源一看,只见黄河里几百人一边哀号着,一边拼命拍水——原来溃兵被高顺****这一冲,越发地慌不择路,四下里乱冲乱挤,生生把站在岸边的同伙挤下了河,这几百人瞬间就消失在湍急的河水里。前面的人一落水,后面的人想到跳水游过河可能是生路,于是“哗啦”一声,全都涌向了河岸,争先恐后地跳进水里。但此时刚刚初春,河水冰冷刺骨,下水的人个个直接被冻得手脚僵硬,又哪里有力气能游到对岸呢?

我头皮发麻地看着这一幕可怕的惨剧,脑海里一片空白,接着跪倒在石头上“哇”地一声吐起来:层层叠叠的人们在河水里胡乱扑腾,就象一大群泥鳅在釜里的沸水中垂死地挣扎;然后随着水流,变成密密麻麻的尸体半浮半沉地漂向下游;后面数也数不清的人们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们中了邪一样,用尽了力气推着搡着向前拼命似的挤,然后倒米袋一般不住地往水里倾泻。

赶紧抱着安罗珊跳下大石,我迎向高顺****的部队跑过去。此刻人群全被向岸边涌去,道路上反而空旷冷清下来。几个高顺手下的士兵冲上来,认出我和安罗珊的身份,自动地让开一条路。我眼睛发直,一直冲到****身前,伸手拉住他的前襟大吼:“告诉他们跪在地上投降就能不死,战斗已经结束了!”厮杀时精神高度集中,还没什么感觉,等到“战斗结束”这句话一说完,我精神随之一懈,顿时这十几天积累的疲劳和痛楚联手向身体发起了进攻——我眼前金星乱舞,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回头看看战场,西凉军的尸体头靠着脚,脚挨着头,铺满了一地。潼津向东十余里的黄河水都是红色的,黑色的人头在河面随着水流漂浮……我觉得一阵眩晕,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下午未时,潼津之战结束。是役,我军阵亡一千六百余人;斩敌两千余人,俘敌万余人;除几千残兵向西逃走外,敌自相践踏而死者、投河溺毙者共两万余人。西凉军主将张济、张绣当场战死,胡车儿率羌胡骑三千余人阵前乞降。

第三日上午,弘农城守将段煨得知张济败死的消息后,率两万守军开城请降。

通往长安之路终于打开了。

深夜,我大汗淋漓地从榻上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军帐里,这才松了一口气。这几天每晚都做恶梦:潼关口的惨状、煮枣西的战场、中牟北的尸山……那些阵亡的人们一个个面容扭曲,在我脑子里晃来晃去。还有侯成、李封、薛兰、张济、张绣,他们一个个血淋淋地站在我面前。

擦擦额头的冷汗,我披了件衣服,点起火烛,刚起身却猛地发现榻对面站着一个人。我一怔,再一瞧,发现是一面巨大的铜镜。仔细想想才回忆起来,自从打败了张济,我就住在了他的军帐里——张济重视仪容,这面铜镜原本是他的东西。这几年我风雨飘零,肚子都填不饱,更不要说注重形象,此时端详着铜镜里的人影,真是认不出自己了。

记忆里的自己,是个高高瘦瘦、肤色蜡黄的少年,可镜里那人已经大不一样:由于风吹日晒的沧桑和勤修武功的结果,细瘦的身躯变得宽肩细腰,全身肌肉浑圆匀称,乌黑的头发随意披散在宽阔的肩膀上,肤色由近于透明的蜡黄转变为隐隐发亮的古铜,配合着胸膛和身躯上无数的伤痕,展现出狂野强悍的气息。随着年龄的增长,清秀稚气的脸颊微微拉长,下巴和两腮也钻出了浓密的青胡子茬,薄薄的嘴唇总挂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容,只有那两道浓眉和一条秀气挺拔的鼻梁,还依稀可以看出从前那少年的影子。由于胸中具备了丰富的知识和奇异的经历,那双原本单纯明亮的眼睛也已经变得复杂灵活,时而深邃难测,时而锐如鹰隼,时而忧郁感伤,有了一种成熟男人的味道。

随着生活环境的改变,我的气质上也有了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原先那种流民生活时代整日惊惶而充满绝望的神色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泰然自若,和韬略满腹、武艺高强的自信与威严。

我呆呆地看着倒影,相貌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改变了,心呢?

血腥的战斗,一次比一次残酷。

大动**之中,我家破人亡,原本打算四处流浪地苟活到乱世结束,但却神差鬼使一样成了军人,走上了这条血腥之路。

记得奉先公在初遇的时刻曾经对我说,要我“千军万马征战的沙场上获得自我的价值,寻找自我的荣耀”,可自我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呢?

我崇拜奉先公,崇拜他那种压倒一切的力量。如果我那时候能有这种力量……

每次暗地里这样想,内心的伤口就再度破裂、流出血来,于是我阻止自己的想法,可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但随着武功的提高,我的内心反而愈加茫然: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自己的武功就算比奉先公还高,可又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曹操在我的眼前打开了一扇门,让我看到一个全新的世界。

用干戚以济世。

就因为这句话,我曾经对曹操敬佩得五体投地,认定他是英雄,但想到他屠戮徐州百姓的残忍,这个想法就飞灰湮灭。至于我自己……我不是什么英雄,也不想做英雄。只是我不想再看到人们在这个黑暗的乱世中揪心裂肺的痛苦挣扎,因为这种滋味,自己已经尝够了。但在内心深处,“用干戚以济世”这六个字已经铭刻心底,下意识里不知不觉地成了我向往的一种理想。

因为我坚信,只有这样做,才是身为一个军人的职责和使命。

伸手轻轻抚摩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眼神渐渐变得清晰锐利——心依然在,这是对黑暗乱世所积累的悲伤和愤怒,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已经成了自己生存的意义,前进的动力。

“将军,这么晚还不睡?”守侯在帐外的安罗珊注意到帐内的灯火,掀开帐幕探进头来问道——在潼关口共同经历生死大难之后,我们之间又亲密了很多,彼此心中都对对方多了一份牵挂。看到我的胸膛和臂膀,她立即愣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瞪大眼睛,结结巴巴道,“将将军,你你你怎么……”

此刻我也大窘,但看见安罗珊一副大受刺激的模样,不禁心中好笑,心里忽然兴起一股恶作剧的念头:“外面冷得很,有话进来说罢!”说着走过去伸手抄住她的手臂,微微用力一拉——没等安罗珊回过神,整个人已经跌进我的怀里。她刚想挣扎抗拒,但伸手触摸到我的胸膛,顿时触电般松手,于是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让我抱着。

安罗珊抬起头。摇曳的烛火下,她红晕满面、眼神迷离,微微地喘气,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这是我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看着她,心中一阵激动——其实安罗珊本来不该继续担任护卫了。潼津之战的第二天,我按照射杀张绣的大功,要提拔她做弘农郡都尉。可没想到这丫头却以“自己缺乏带兵经验,几乎丧失了全部手下”为理由,坚决予以回绝。当我无可奈何地同意她继续担任贴身护卫时,安罗珊大眼睛里流露出欣喜快乐的眼神,那转瞬即逝的阳光般笑容令我心弦为之一颤。人非草木,她这一片深情厚意,我又岂能视若无睹?

此时彼此身子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两颗心同时砰砰地急剧跳动。安罗珊闭上眼睛,睫毛不停地颤动。我只觉得热血上涌,直冲头顶,捧起她娇艳欲滴的面颊,轻轻吻上她的嘴唇。嘴唇柔软而又湿润,仿佛一枚多汁的葡萄。

就在我们沉醉于此情此景的时候,忽然冷风裹着一条人影,从帐外直灌入帐!我不由得大怒,抬头刚要斥责来人,发现竟是刚刚病体痊愈的高顺。他无视正在温存的我们俩,急冲冲地大踏步冲进来:“明达,明达!刚才魏延来了消息——奉先公被打败了,昨天刚撤退到中牟……兖州,已经全部落入曹操之手啦!”

这巨大的变故仿佛初春那冰冷刺骨的河水,把我心中高涨的火焰一举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