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抹了抹嘴,再度深深拜伏于地,大声道:“主公!在下姓魏名延字文长,在侯成将军的部曲中做一名小小的伍长。此次前来,是代表侯成将军剩余部曲两千一百名步卒,恳请主公收留!”这话语石破天惊一般地窜入耳朵,令我手足无措:这种事情自己还是头一次经历。

我迟疑道:“在下从来没有收养部曲……”

“请您收留我们罢!”魏延黎黑的面容由于失望和迫切变得通红,声音高亢尖锐:“主公!在下原本是义阳人氏,由于战乱疾苦以至背井离乡,后来蒙侯成将军收留,成为部曲。如今侯成将军已经去了,而主公此番为侯成将军报仇,用兵更让我们这些残兵心悦诚服,只有主公值得我们依靠啊!”

我不由得一怔,没有想到士兵们私下里对我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魏延,众多将士的厚望我可承担不起,”我摇了摇头道:“在下是一个向往自由、喜欢无居无束的人,因此从来没有收养部曲的打算。此番回到濮阳后你们就是奉先公的士兵了,好好努力罢,主公不会亏待你们的。”

一瞬间魏延面容变得难以形容,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只是用力不停磕头,鲜血慢慢从前额的伤口渗出。看着他如此执着的样子,我皱起眉头,挥手道:“莫要再磕头了。我并不想招收部属,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赶紧就下去罢。”

魏延猛地一抬头,我吃惊地发现,他的眼圈红肿,大颗大颗的泪水掉下来。

“主、主公……”少年的嗓音由于流泪而变得低沉含糊:“您这种出身高贵的将军当然不能明白我们这些过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见到太阳的士兵的感受……为了每天能勉强吃上餐饱饭,我们只能在死亡线上挣命……晚上蜷缩着拥成一团,心里只是乞求着下次能够用自己的双脚从战场上走下来……这就是我们仅有的一点奢望……”

我不由得全身一震,谁能比我更了解这种苟存于乱世的心情?魏延的话语,犹如霹雳闪电般轰进了我的心坎。阿爹和阿娘去世的情形又回**在脑海之中,不禁油然升起了共鸣之音。

哽咽的语声依然在继续:“这次作战,我们这些当兵的由于将军大人们的疏忽大意,又赔上了多少条命。大家之所以希望投靠您,还图个什么呢?我们、我们……我们只是希望能少一点无谓的死亡、多一点活下去的希望而已啊……您、您就这么忍心……”说到后来,年幼的魏延泣不成声。

我百感交集低下了头,眼前浮现出煮枣黑丛林那尸积如山的人间地狱,不禁打了个寒战:“不要哭了,”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充满了胸口,我嗓音沙哑地做出了决定,“我收留你们就是!魏延,你今年多大了?”

“属、属下今年十三,”魏延破涕为笑,语音依然哽咽却掩饰不住满面的喜色,“主公!太感激您了!文长一定为您拼命作战!”

“这个我知道,”我对他笑了笑,“你以后就做我的部曲罢。回去告诉等你消息的人们,等到了濮阳我就向奉先公提出将你们划拨为我私人部曲的事宜。”

魏延连磕了四五个响头,兴奋地去了。

我独自坐在书房里,长长叹了口气,自己一向不喜拘束,却偏偏多出这许多部下,也不知自己感情用事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傍晚,部队准备开始向濮阳开拔。我走出府邸,翻身上了战马来到城西的校场,惊奇地发现,一支盔明甲亮,士气高昂的部队早已鸦雀无声地等待在那里,时刻准备着我进行检阅。魏延骑马屹立在阵头,看到我步入校场,将右手握拳向上一举。将士们同时大声欢呼!无数飞鸟惊起,仿佛在迎合着呐喊的气势,他们的铠甲与武器在落日的余辉下灿灿反射着金黄色的光芒。

魏延见到我立即策马迎上来。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身披着两重铁铠,背负两柄环首刀,一脸凝重和尊敬。还没到面前就一个箭步从马上跳下,单膝跪倒大声道:“启禀将军!属下魏延,我等两千一百名将士恭候将军点兵!”

我按耐内心的惊讶策马慢慢地骑过去,一个个士兵仔细端瞧过去:每张面容都用欣喜和尊敬的目光望着我,显得那么端庄和坚毅。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三位将军残留的部曲,那些遭到夏侯渊突袭而崩溃的部队么?就是我记忆中那些慌乱逃回离狐,满身血污,失魂落魄的乱兵么?

魏延从后面骑马跟上我,面对着士兵们大声道:“我等决心效忠将军,至死不虞!”“效忠将军,至死不虞!”“与将军在战场上同生共死!”“与将军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千百人的同声大吼在空旷的校场里回**,有一种令人血脉愤张的豪迈。

我不由得有些微微的失神,这种信任,是他们将身家性命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啊。望着这两千余条精神焕发的汉子,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温暖而充实。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想起书房中魏延请命,心里剩下的一点疑虑也一扫而空,不禁为自己的决定而感到心胸舒畅,又觉得肩膀上沉甸甸地:这两千余条命,以后就全靠我的掌握了。面对如此充满信任的性命相托,我又怎么可以辜负他们的期望?

我微微笑着向他们挥了挥手,眼角不觉湿润起来。

这一天、这一瞬间的景象将铭刻在自己的脑海里,我将永远不会忘怀。

第二天辰时,我们终于回到阔别已旧的濮阳,但迎接之人却出乎我的意料。

远远就看见陈宫一身儒衫装束,骑着一匹黄马矗立在城门前,宽大的衣衫随着朔风狂舞,衬托那瘦弱的身体愈加干瘪。他手搭凉棚,眯着细长的眼睛正向这边张望,忽然全身一震——显然是看见了我,于是陈宫右手用力加了一鞭,战马吃痛,快速奔驰过来。我一贯不喜欢和这个人打交道,但现在明显是他找上门来,避是避不开了,于是勒住了缰绳,冷冷地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近。曹性与魏延见状掉转马匹去约束部队,知机地让陈宫与我面对面单独交谈。

陈宫来到我的马前,长笑一声拱手道:“恭喜偏将军得胜归来,还望你我日后通力合作,共创主公霸业啊!”

我稍微欠一下身,平淡道:“先生太多礼了。只是真髓刚刚归来,着急觐见主公,就不多与先生寒暄了,无礼之处还望先生谅解。”

陈宫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微笑道:“既是如此,你我便边走边说,如何?”

我一边心中暗骂这厮缠人,一边将表面文章依然做足,拱手微笑道:“原来先生也要去觐见主公,请!”

如此行了一程,彼此沉默无语。眼看着进了城门,陈宫忽然道:“将军,你我同殿为臣,所以有话不妨直说。以在下来看,将军对陈宫颇有偏见啊。”

这一句话突如其来,着实令我不易招架。当下干干一笑:“先生何出此言?真髓虽然愚鲁,但这公私还是能分得清的,既然同为主公效命,又怎能抱有偏见呢?”

陈宫嘿嘿一笑,拊掌点头道:“将军深明大义,不愧是主公的爱将,可当大任也!”面容一整,严肃道:“陈宫此来,是要先谢过将军仗义直谏,为陈宫点醒了主公不可轻易讨伐张邈之事。”

我淡淡道:“劝谏主公原本是我等这些部下份内的工作,怎么算为先生而做呢?先生不必谢了。”同时心中奇怪:这老儿素来与我不和,此番低三下四,究竟打得什么主意?

陈宫叹道:“唉,将军为何要处处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所谓一将不仕二主,将军莫非是由于在下背弃旧主而嫌弃在下?”

我一时手足无措,自己一向爱憎分明,感情激烈,的确是由于这一点不喜陈宫的为人。但是没料到他会这么直白地说出来,一时间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想否认又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所以只是默然以对。

看到我这副样子,陈宫大约猜到了我心中感想。他焦黄的面皮微红,打了两个哈哈,然后拉长脸皮凝重道,“将军误会在下啦,在下原本抱着拯救汉室的大义,才仕于曹操啊,谁想到……他根本没有将汉室放在眼里,屡次做出诸如驱赶朝廷命官、攻击他人州郡等大逆不道之事。还屠杀我兖州名士,滥杀徐州无辜百姓……我陈宫乃堂堂大丈夫,若仕于此贼,还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说到这里,语气转为沉痛,“将军,在下何尝不想侍奉明主,匡正乱世呢?就是有鉴于此,陈宫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弃暗投明啊!”

我冷冷笑了笑,依然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陈宫略微不自然起来,红着脸低头拱手道:“将军,在下对天下百姓一片赤诚,还望将军能够体察陈宫的苦衷。”

两人并骑再向前走了一程,转左便到了校场。

我点点头,神色和缓道:“原来如此。只是真髓一事不明,倒要向先生请教。”自己原本不打算和陈宫正面冲突,但他的砌词狡辩,实在令我感到恶心,忍无可忍之下于是打算戳戳这厮的脊梁骨。

陈宫忙道:“请教不敢当,陈宫知无不言。”

我做回忆状,缓缓道:“初平三年四月,青州黄巾兵号称百万,劫掠兖州,兖州刺史刘岱出阵为黄巾所破,战死。朝廷任命京兆人金尚为兖州刺史,有人对当时的东郡太守曹孟德劝谏说‘刺史已死,州中无主。与朝廷关系断绝,无法委任新刺史。只要说服州中主要官员同意您主持事务,并由此为资本进而夺取天下,就能成就霸王大业。’”一面说一面偷眼望向陈宫,发现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我故意摆出思索状继续缓缓道:“此人好象是先生罢?这个,这个……”接着发出一阵长笑,不再继续说下去。

陈宫听着听着,面皮由红转紫,尴尬万分。他赶忙以仰天长笑掩饰道:“看来将军对在下误会太深,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释清楚啊!”手里马鞭向前一指,“这样如何?在下在前方酒楼摆下一桌酒席为将军接风,还请将军务必赏光。”

此番轮到我大感头痛,赶忙将话题岔开道:“不知先生此番专程从定陶前来觐见主公,又是为了什么紧要的事儿?”

陈宫长叹一声,颓然道:“唉,还不是为了日后我军发展的长久大计?如今曹操龟缩三县却偏偏久攻不下。因此主公失却了耐心,生出与曹操暂时罢兵,转向西进司隶以休养生息,夺取三辅之心。”

我失声道:“什么?”开始明白陈宫特地远迎我于城门之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