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唾液向他脸上喷过去,许褚微微偏头闪开。他轻蔑地笑着,眼中却射出无比凶猛的光芒,忽然飞起一脚踢向我已经骨折的左臂。这一脚速度并不快,但当我将左肩向后缩,侧身勉强躲开时,许褚的脚却忽然转变了方向猛然加速下落,足尖转而向下重重戳在我的右脚脚面上。

清脆的骨折声响起,我惨叫一声:脚掌的趾骨断了!

再也站立不住,双膝一软我坐倒在地上,额头冷汗由于剧痛大量泌出。 

许褚不露声色地望着我,眼中没有一丝感情,就象看着一件死物。我一面拼命转动脑筋琢磨如何逃生,一面喘息着仰头倔强地望着他。四目对望,许褚突地叹息一声,摇头道:“阁下这样顽强战斗的人我许褚平生仅见,竟是天生的军人本色,就这样被杀实在太过可惜。但阁下既然识破了曹公的刺客是我许褚,那就决不能容你活下去,平静地去另一个世界罢。”

我猛然醒悟过来:许褚秘密为曹操提供刺客,说明这豫州最大的豪强暗地中已经介入争霸天下的队伍,并在曹操身上投下了重注。可是一旦许家坞打明旗号介入政治纷争,四周强敌都会将之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因此许褚在被我识破其身份后,更是杀机大动,非灭口不可。 

我干涩地笑了笑:“杀便杀,说这许多废话做甚?不过我有点好奇,为什么宗帅选择了曹操?”说这话完全是为了拖延时间,我轻轻活动着四肢,加紧盘算逃跑的大计。 

许褚的眼神忽然流露出一丝无奈(这是我看到他最人性化的表情),叹道:“如今天下大乱,想要置身物外洁身自好,谈何容易?强邻四顾,一步走错,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想要保全许家坞这么庞大的家族,其中痛苦挣扎实不足为外人道也。实不相瞒,曹公与我有同乡之谊,这是我许家坞支持他的一个重要理由。”听到他居然肯透露内情,我却只感到毛骨悚然。这分明是许褚打定主意不让我生离此地,要出手杀人的前兆。

许褚又叹息道:“真髓,你主子吕布有勇无谋,必定败在曹公手下。只要你立即投入我的门下,一同效力曹公,我就饶你不死。如何?”我挣扎着缓缓站立起来,听到许褚的话不禁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讥讽与不屑。虽然自己一心求生,但我但也有自己的行事原则。奉先公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又怎么可能做出背叛他的事情呢。

许褚盯着我摇了摇头,眼神恢复了冰冷和杀气道:“看来是非杀不可了,可惜,真是可惜。”飞起右脚侧扫我的左太阳穴,风声锐利如哨——此刻我双手右脚再无招架之力,他不用再留余力变招,故而全力一击,务必要我毙命当场。

我猛地大吼一声,右手奋力一拳直捣,照猫画虎地以中指指节突出的握拳法重重一拳打在他这条踢腿的膝盖上! 

“咯嚓” 

骨折声再度响起,此次轮到许褚的膝关节古怪地向前弯折,重心不稳的他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重重摔倒。形势终于逆转! 

其实在落入火海时,我的右肩就已经逐渐恢复了知觉。但由于双方实力悬殊,不出奇兵难以取胜,故而我一直装做伤势严重。直到许褚放松警惕,这才终于一击成功。我尝试着抬起右臂,痛得满头大汗——虽然成功地破坏许褚的膝关节,但他全力一腿岂是等闲?雷击般的巨大威力震得我整条臂膀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好象断成三四截似的痛。 

嘴里的鲜血不由自主地溢出,我缓缓重新躺倒在地,自己就象个淘气孩子被破坏的玩偶:左臂骨折;右脚趾骨骨折;内脏受到重创和震伤;而右臂即便没有骨折,几处关节也都错位了。 

剧烈地咳嗽,喉头里又是一口血喷出来:身体绵软好象踩在云端一样,多么想就此安睡,醒来时发现一切不过是个噩梦。 

我不禁想到生存是如此的疲惫与痛苦……努力挣扎着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浮沉,这样做究竟值得么? 

意识慢慢漂浮,好象深水中涌起的浪花…… 

四周火浪缓缓挤压过来,胸中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这,就是死的感觉么? 

“明达,明达”这是阿娘的声音。 

睁开眼睛,发现原来自己还在洛阳温暖的家中,还是原来那小小的房子,也还是那幼年的自己。 

阿娘笑着,轻柔地抚摩着我的面颊,疼爱地亲吻我的额头…… 

阿爹呢?对了,他一定还在私塾里教书。每当他回家,就会用那长长的胡须扫过我的面颊,好痒哦…… 

…… 

入夜了,黑夜的天却是红色。城中四处都是直冲云霄的大火、女人与小孩的嚎哭、男人们绝望的诅咒…… 

火把飞起来,落到家的屋顶上、窗子里…… 

家……我的家……

那一队队盔明甲亮的官兵举着火把在城中策马奔走,粗暴地对着街坊邻居们与阿爹和阿娘下达着我无法理解的命令,然后就是鞭子…… 

我们上路了,我们究竟要去哪里? 

…… 

原本身体不是很好的阿爹很快就病倒了,一天早上醒来,我再也没有看到阿爹。 

“娘,阿爹到哪里去了?” 

阿娘搂住了瘦小的我,身体微微地颤抖,晶莹的泪花撒落在我的肩头,浸湿了衣服。 

……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听到官兵们聚在一起说什么长安……我好饿,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到长安就能有饭吃么? 

阿娘终于也病倒了。 

夜里,草席上的阿娘无神地望着漆黑的屋顶,眼泪从空洞的眼睛中珍珠般成串流下。她喃喃的语声几乎无法听清:“明达,阿娘就要去看你阿爹了……明天……阿娘是看不见了……明达,你是个坚强的孩子……活下去……” 

我泪眼模糊地伸出小手握住阿娘的手,那感觉细瘦、干枯、冰冷。 

坚强……活下去…… 

…… 

远处传来满是悲伤与愤怒的吼叫,它是那么遥远,由微弱渐渐变得有如雷霆!仔细分辨,那声音象濒死野兽,又象山风呼啸,更象是……来自地狱的咆哮…… 

这是什么声音?仔细地去感觉,我不禁大吃一惊:这声音竟然发自我自己的胸膛深处!这是我自己的狂叫! 

脸上湿漉漉的,**流到嘴里咸咸的。意识渐渐清醒:这个发出如此愤怒悲伤的咆哮之人,就是我自己。 

睁开眼睛,刺眼的火光不断跳跃闪烁。不知何时自己一脸的热泪,忍着断骨剧痛,挺着胸膛笔直地站立在茫茫火海之中。 

我急速喘气,胸膛急剧起伏:梦幻与现实、生存与毁灭,究竟它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我不知道,但这个悲惨痛苦的世界被终结之前,我决不能轻言就死! 

景物渐渐清晰:许褚也已经重新站起来,正用奇特的眼光看着我。那眼神里包含的感情非常复杂,赞赏、怜惜,更有愤怒与仇恨。 

轰然巨响中,四周着火的大树纷纷颓然倒下,将我们分开。 

两人之间狂舞的火蛇令我看不清对面的景象。耳边只听许褚长笑一声,嗓音中却充满愤怒之意:“好个真髓,请恕我小看了阁下!今番我军大败亏输,我许门弟子死伤四百余人,这全受阁下所赐……这笔帐,许某改日自当讨还!”我注意到他言语之中竟丝毫不提自己的伤势,对于击断腿骨之仇好象全然不放在心上。

我嘶哑地大声道:“真髓求之不得!宗帅还未忘记侯成等几位将军的血债罢?” 

许褚仰天大笑,隆隆笑声从四方传来:“许某岂是健忘之人?只是目前情况不允许你我多做拼斗,恕许某不奉陪了。希望阁下还有命撑到下次碰面罢!”笑声渐渐隐去,模糊的影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火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