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他之外,便是以枢密院掌印使石嘉为首的另一派势力。石嘉身为近支宗室,按照大楚立国以来的传统,宗室子弟均需参军卫国,远支年长,厚重稳妥的,则入朝为枢密使掌印,太祖当年以这种手段,将兵权牢牢掌握在石家一门手中,再也无人能够兴兵做乱。

也正是因为如此,石嘉倚仗着军方和宗室的实力,才勉强可以与余波形成分庭抗礼之势。除他之外,哪怕是宗室亲王,在余波面前,亦是得卑躬屈节。

张守仁虽然是下级军官,却也知道,京师里的较量,自然会延伸到地方。当日军兵马使王西平被排挤出襄城,就是石嘉势力败于余波的明证。

他想到此处,不禁苦笑。自己愿意做一个简单的军人,最大的奢望就是成为名将,将兵十万,直入蒙兀草原,将华夏大患剿灭敉灭。然后刻石燕然,上书:大楚征北将军张守仁至此,假节,征伐蒙兀,胜之,斩首十万。

只可惜,朝中的政治斗争延伸至此,又有求和与主战派两派之争。吕奂对自己爱搭不理,甚至大是排斥,自然是因为他张守仁不但声名雀起,名动天下,还因为他主动攻入敌人腹心,弄的敌人狠狈不堪,也使得主战派的声威信心大涨,等若间接帮了石嘉等人的大忙。相比起来,身为余太师嫡系的吕奂,自然是心生不满,甚至要除之而后快了。

张守仁嘿嘿冷笑,心道:“若不是这两月将属下收服,使他们死心塌地跟着我,只怕这个时候,我早就身陷囹圄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觉得特别想家。那个小院,那株桑树,还有院中一坐上去,就吱吱做响的老藤椅。

“老黑他们,必定会怪我吧。”

张守仁不安的想着,手中的皮鞭又在身上用力一挥,骏马吃惊,更是加力奔跑,四蹄若飞,不一会功夫,便带着他回到了永和里坊门之前。

与他别处受到的重视与欢迎不同,永和里张府附近的几十户人家,除了脸上的笑容更加热烈的真挚些外,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

在他们看来,这个十几岁年纪时,就天天舞刀弄枪,在街市上挥汗如雨的锻炼,经常一个人打跑十几个流氓混混的张守仁,本来就应该得到现在这样的荣誉。

与那些高官贵人欢宴数日,张守仁并没有得到一丝的快乐,倒是自己花钱,花了猪牛酒果,请了街坊四邻过来,就在自家门前,摆上十几桌流水席面,耳听得各人守仁守仁的叫,却使得他真正的开心和愉悦。

那一天,酒意上涌的张守仁,咧着嘴向大家笑道:“当共享富贵!”

“守仁,醒醒。守仁,醒醒!”

睡的香甜的张守仁被人用力推搡了几下,终于被唤醒过来。

“易安,是你啊!”

刚刚还有些恼火的张守仁,立刻眼大眼睛,翻身坐起。

一个士人打扮的青年,正坐在张守仁的床头,笑嘻嘻的看着他。见张守仁翻身坐起,他用力在张守仁胸膛一捶,却自己痛的大叫起来。

“守仁,你这家伙,真是一个莽夫啊!”

与别人的满口称赞不同,那个眉清目秀,甚至有些女子气质的青年,皱着眉头道:“你这家伙,真是太过大胆了。居然敢带着两百人,就突入到敌人的腹心。如果是我,根本不会理你这小队人马。命令弱兵守城,强兵把守关隘,再组织纯骑兵队伍,在各交通要道上把守,一得消息,就从四处合击追剿。哼哼,如果是这样,你得不到补给,也没有办法给敌人真正的打击。就是背崽军再精锐,也吃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消耗。最多一月,我就能把你逼到山上去做流寇了。”

张守仁嘿嘿一笑,答道:“你当伪朝的那些官儿,还有那些蒙古人,都有你这般聪明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张守仁这个大帽子轻飘飘送将过去,这个叫杨易安的青年,却也忍不住一笑。

两个好友一起大笑一阵,张守仁自**起身,与杨易安一共坐下后,方向他问道:“易安,你不是在白鹿书院读书么,怎么跑回来了?”

杨易安皱眉道:“你真是糊涂了。秋闱就要开了,我不回来准备一下,就从书院去京城么。”

“啊,对啊!”

张守仁恍然大悟,向杨易安笑道:“是没路费了吧?嘿嘿,怪不得刚刚那么关切,是害怕我回不来,你没处打秋风去。”

杨易安也不打话,伸出五指在张守仁眼前晃了一圈,笑道:“最少得五吊钱。吃饭,买考篮,笔墨,这钱省不下来。住么,我就住寺庙就好。”

他悠然道:“最好那些和尚比范文正公遇到的,更大方些才好。”

贫苦士人进京赶考,入住寺庙是最佳省钱之法。而自从范仲淹在寺庙居住,后来得中进士,最终成为一代名臣后,那些和尚对士子入住,却也并不排斥。毕竟这些人手握敲门砖,随时可以登龙直上,成为国家大臣。

张守仁先是默然,然后方向杨易安道:“这次不必这么辛苦了。我已经接到诏命,陛下命我进京陛见。昨日襄城转运使已经拨下十万钱,让我做路费。你和我一同起身,早些过去,也好温书。”

两人自幼一起长大,又都是自幼离难丧亲,相处起来,自然有许多相同的看法与想法。是以论起交情,已经与亲兄弟一般。

“十万钱啊?!”

杨易安顿时沉默下来。他与张守仁交情虽然莫逆,只是这个好兄弟做事越来越出色,无论守卫襄城,还是放马出兵,都立下了赫赫战功,眼看又是高升有望,手中钱财也越来充足。自己原该为他高兴,却不知道怎地,心头只觉万分的不服。他适才一进门,就挑张守仁出兵的疏漏,也是在隐隐然说明:若是我来,做的比你还更好。

张守仁心中明白,心头一阵黯然。他们的苦日子过的太久,突然有一个人发达起来,另一个有些难过,也是人情之情。要想做到以前的仁人君子所谓的不以物喜,不为已悲,实在是太难了些。

他伸手在床下摸索一阵,拉出一个小包来,向杨易安笑道:“这是一些珠饰,你拿去卖了,在我这里买个院子,也省得四处求宿了。”

杨易安伸手将小包接过,也不说谢,只是向张守仁笑道:“守仁,你眼看就要做大官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襄城最好不要回来。”

张守仁与他都是聪明灵醒的人物,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当下郑重点头,向他道:“我明白。这一次,最好是能在别处任职才好。”

话虽如此,他却又叹了口气,向杨易安道:“只是此地是蒙兀人首攻之处,关系到大楚和汉家江山的存亡,我若是身不在此处,必定难以安心。”

杨易安冷笑道:“当今天子和宰执们都不当回事,天天歌舞升平。当年太祖立国,曾经痛骂南宋小朝廷,将那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刊行天下,让天下人一起唾骂。谁料今日,天下又复当日之景像。太祖复收幽燕之志,尽付东流。而百姓苦楚,天子和大臣们又何曾放在心上呢。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悲天悯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也就是了!”

两人对坐叹气,半响之后,张守仁突然想起当日耶律浚在东京城外所言之事,便向杨易安一五一十道来。

“守仁,依我看来,蒙兀人的这个忽必烈,真是令人敬服。”

他见张守仁双眼一瞪,连忙笑道:“敌人是敌人,不过这个敌人,确实有些手段和想法。你想,他若是真的收了伪朝之权,改蒙兀人那种宗族会议式的国制,建立法统国号,正式称帝北方,再加上蒙兀人令人震怖的实力,我想,北方局势会很快安稳下来。再加上他修缮武备,力攻襄城的同时,全力入川,灭吐藩南昭,抄咱们的后路。如此这般,我大楚危矣。这样的人,虽然是蛮子、胡人,却也是大英雄豪杰!”

张守仁冷笑道:“那也得他先坐上这个位置再说。这次他们的大汗忽然得了急病,按蒙兀人的规矩,大汗重病或是身死,所有在外地的蒙兀人都得回到草原。这一次,多半是这忽必烈的长兄蒙哥继位为汗。那耶律浚说,这蒙哥对咱们大楚的江山到没有太大野心,只是想着我们的金银财帛。只怕到时候他必定会让使者来议和,朝中的议和派,也必定是势力大涨。”

杨易安瞥他一眼,笑道:“你也知道?这一次你在北方搅的天翻地覆,给咱们余太师添了多大乱子。你想那吕奂是余太师一手提拔,他能给你好日子过么。”

两人谈谈说说,虽然都是智计高绝人物,却苦于出身下层,对朝中情势殊无了解,并不知道如何是好。

到是张守仁想起当日襄城军兵马使王西平,此时已经被回京师,任禁军兵马使,他是官宦子弟,叔父曾任京城守备防御使,家族实力雄厚,若是能与王西平攀上关系,或许得以解开迷冿。

待到了晚上,张守仁留着杨易安饱食一顿,又知道他有安身之所,这才将他送出。

院门之外,月沉如水。杨易安再三盯着张守仁端详,张守仁被他看的浑身发毛,苦笑道:“你又来了,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杨易安沉吟道:“我给你的那本太祖本纪,其实是坊间流传的抄本。听说京城大内中,还有一本孤本,是太祖亲自手书传记,与坊间流传的绝然不同。你那么崇敬太祖,行事说话多与他相同,将来想想法子,将那本弄出来瞧瞧吧。”

“你语不及义,是何居心?到底想说什么,如实道来。”

杨易安“嘿嘿”冷笑,向他道:“还不明白?帝王的话,是你这小军官随便可说得的?不要脑袋啦?当共保富贵,是太祖当年与旧宋宗室及大臣说的话,一语之扣,天下遂安。你这小子,不过立了些战功,得些赏赐,也敢乱说这个话!我知道你相信左右邻居,不过这吕大帅未必肯放过了你,正想方设法,找你的毛病,你这把柄不小心落在他手里,对景儿时,准保能要了你小命。嘿嘿,我若不是和你交好,早就一封书了,将你告了!”

张守仁初时尚以为他言过其辞,待送走了杨易安后,自己回房睡倒,猛然间想起自己中午饮酒时的骄狂之态,再有那话语中蕴藏的含义,若是真让有人心见了,添油加醋一番说将出去,就是小合得保,这辈子想有出头的机会,也是难了。

他全身汗水淋漓而下,后悔不迭,心中却也对杨易安敬服不已。这人自幼习学兵家法家之术,进京应考,也是考的策问一科,却比那些只知道背诵儒家经典,寻章摘句的儒生,强过百倍。

张守仁在家休养数日,又到大帅府讨取了文书,到转运使处领了俸禄路费,约好了杨易安,两人一共骑马上路,带雇了两个小童沿路服侍。虽然不如那些坐着怒马驷车,豪奴成群的贵人,却也是优哉游哉,不愁吃喝。这也是是两人成长至今,很是难得的享受了。

他们原也可以坐船西去,要比骑马快捷许多。只是杨易安为了贪图享受沿途秋景,风土人情,张守仁却为了观查各地的民情和军事防御的能力,测量地形,对照地图,一路上虽是游玩,却也收获颇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