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只漂亮的黑瞳子,凌厉而眼角狭长,手指也是艺术家般的削长,只是,那手指贴着热的奶茶包装和凉的塑料袋,一凉一热,那手只觉得一阵不爽利。

此时,葛薇与钟少航离他的距离近了些,凌厉的眼睛微微聚瞳。

BRUCE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透过反光镜偷窥一眼后座的冰山老板,只见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寒光微迸。

丹凤眼的主人因为腿伤,不得不将右腿搭在车座上,斜倚着后座的靠背,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却未有任何行动之意。

BRUCE不敢出声,憋着一肚子呱啦呱啦的废话,默默盯着前方三米左右处的女孩子,夜晚的照明灯影影绰绰的,BRUCE今天却觉得这女孩子格外的神采飞扬,一双大眼睛灵动着,白色帽衫的两条帽带一跳一跳,扬着白的长脖子望着不远处车库的方向,脸上还铺满了整一簇笑。

“看吧看吧,”BRUCE指着葛薇,一脸不屑地摇头晃脑说:“谣言就是那么传出来的。”

凌欢望着前方,抚摸着自己依旧打不了弯的伤腿,韧带伤又带来一阵刺痛。

“船长……要不……我去把葛薇姐带过来?”BRUCE见凌欢没有任何表示,不甘地请示着。

凌欢终于淡淡开口:“BRUCE.”

“船长,什么事?“BRUCE笑得一脸心虚。

“你就那么想撮合我和她?”凌欢问。

BRUCE嘿嘿一乐:“那个……因为啊,船长那么一表人才,又那么优秀,肯定也要找个又漂亮又不错的船长夫人,可是啊,论长相和才华,周围的人也就只有周翎姐和葛薇姐配得上你。但是,周翎姐人品不如葛薇姐……所以我就……”

“你怎么知道葛薇人品好?”凌欢打断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把小算盘,凌欢早已司空见惯。

隐隐约约的,凌欢似乎记起那么一件事:两年前,公司刚配了专门的司机,负责和客户谈生意的时候专门接送本公司员工,也负责送策划美指去摄影棚,接模特之类,十九岁的眉清目秀的BRUCE就是这样被招进来的。小司机腿勤手快,干事麻辣,于是乎,周翎便带着本部门的人集体加班,说为了替公司省钱,半夜1点的时候,让这个可怜的孩子把部门的人挨个送回家,结果,这个孩子就绕着上海,从卢湾到闸北,从虹口到浦东,从静安到宝山再回长宁……

“因为啊,”BRUCE挠挠头:“嘿嘿,船长你还记得你上次胃病住院时候不?你让我送她回家,她一个女孩子的,又是晚上,不怕自己危险,却说让我赶紧回病房照顾你,说你渴了,而且点滴快结束了,然后她自己坐公交回家的……所以,我真不是有私心啊!“BRUCE忙着辩解道。

两人正说着,却见葛薇上了钟少航的那辆银色凯迪拉克,然而,车刚开出去,却迅速停在了路边。

“喂!”bruce冲着停下的车轻轻喊一声,转身看一眼凌欢,凌欢依旧淡淡的:“当然是谈工作。”

BRUCE便伸长了脖子,只见钟少航似乎正对着手机讲什么,究竟说什么,他却无从知道,再看凌欢,依旧是看不出喜怒,便忍不住问:“船长啊,现在的女孩子最萌美大叔了,你就不怕……”

凌欢抬头:“怕什么?”

是的,怕什么。

钟少航的天大秘密,即便别人不知,他凌欢却是十分不巧知晓内幕,知道得完完全全、彻头彻底。

(中)

抬眼,两年前的事隐隐约约在目。

“你摆什么臭脸啊!比你好的男人有的是,你还真把自己当杨过了是不是?”

凌欢记得,那尊一天换一种发型、PRADA、香奈儿、D&G一天换好几身的大小姐像膏药似的缠了自己半年多之后,终于摔下那么一句狠话,甩着一头新做的大波浪长发扬长而去。留下满屋子的CD绿毒香水浓浓的魅气,漾满凌欢的整个办公室。两个月后,凌欢收到了某位政要精美得什么似的的婚礼邀请,漫不经心地翻开请柬,扉页上的新郎新娘合照却让凌欢大吃一惊:照片上的新郎俊朗得眉宇飞扬,面如雕像,熟悉的五官,比少年时多了三十岁以上的人才有的儒雅,风流倜傥、玉树临风,怎么形容他都不过分,这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篮球启蒙人。

凌欢忍不住约自己的师兄出来,茶餐厅里,凌欢含蓄地问:“你清楚你的婚姻么?”

——娶一个一周泡五天夜店、几天换一个男朋友、花钱如流水、脾气比他凌欢还火爆的女人?

钟少航的回答则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

凌欢于是低头饮那杯黑咖啡,胃里窸窸窣窣,嘈嘈切切,伴着钟少航优雅的搅拌蓝山的声音,以及两人的童年回忆里那颗跳跃的橘红色的球。末了,钟少航和煦地笑着:“谢谢你,我的小师弟。我知道我的世界观和你不一样,所以没有打算让你认同,更没打算说服你。”

之后,这一对郎才女貌的夫妻果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逛商场的时候,每次亦有不同的英俊男子相伴,凌欢则偶尔会撞见他带着一个或清纯或妩媚的女子,卷发的、直发的,却是一样的青春洋溢,正当年华,女孩满眼,一样的皆是崇拜的目光。

凌欢对此无可厚非。不少英俊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不都是如此么,不缺性,不缺金,却只缺年轻的快感,不缺伴,不缺丰富当让他乏味的物质,却只缺对青春恋爱的无边渴求。这种男人也许并不打算和那个女孩实际发生什么,却无不在努力让对方爱上自己,这种男人也许付出的亦是几分真情,却是构筑在伤害一个又一个纯洁灵魂的前提之下。

凌欢亲眼看到过一个女孩嘤嘤伏在他魁伟的肩头,许是工作上的挫折,许是什么不如意的事,可是,经那口吐莲花的笑唇两句劝说,下一刻,女孩在他的肩头破涕为笑,继而抬头,满眼尽是桃花。

——正是因为如此,上次凌欢才要借葛薇的口表达自己对她的归属权::“告诉钟少航,我谢谢他送你回家。”

那个不明所以的笨蛋竟傻兮兮地回答:“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想到这里,凌欢亦觉得心被吊了起来,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BRUCE亦是扭过头提醒着:“船长啊……那个,,,,,,再不行动的话,葛薇姐怕是?”

另一头,事态似乎正言顺着他们的担心,如洪水冲刷过的速度一般蔓延着。

透过车后窗,凌欢看到,葛薇正侧耳细听着钟少航的电话。

(中下)

“钟大帅哥,你们的美眉是怎么做事的?你们的所有话题虽然都全了,怎么全是以女性角度啊!客户已表示强烈不满,要求你们必须以男性角度来重新撰写文案!!”

面对钟少航,电话那头的女声虽是极力语气温柔,却依旧难掩命令的味道。

葛薇一听,只觉得头脑一胀,几乎要从副驾驶座上跳起来:大纲是你么确定的,文案也是经过你们审核的,如今公司也已经请兼职发布到大小近百个论坛,怎么就翻脸了!

钟少航微微勾起唇角,清晰地判断着她的来意——葛薇的所有文案都抄送过给他,男性女性话题一样不少,周翎的用意则一目了然。

“哦?说说看。“钟少航不动声色地笑说。

“盘点体坛帅哥身上的大牌、么?S的代言是男体星,受众群体更多也是中产以上的男人,做那么多女性话题,这太愚蠢了!”周翎继续道:“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从哪里找来的策划师,我希望她给我一个交待。”

周翎的话一字字砸在葛薇的骨膜上,像是一发又一发子弹,每一发砸得她头胀目眩,葛薇狠狠用牙齿啃着嘴唇上干皴的皮,牙齿将死皮撕下,嘴里咸得发腥,腥得发苦。鼻子亦忍不住酸涩起来。

钟少航轻轻揉一下葛薇的头发,笑道:“哦,周美女,我只想说三句话,第一,这些话题不是当时已经通过了么,客户也因此和你们多签了两个月的合同;第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荒谬地认为男体星的话题只有女性在看,别忘了,男人对体育话题感兴趣的比女人多一半以上呢。第三,我希望你尊重我们的策划师,她可是经验丰富的策划师,而且自己还出过书,写过小说,她的想象力和策划能力,我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不是么?如果你们需要我们附赠话题,我想,我们应该会满足你。我们的策划师,是吗?”

说着,钟少航拍拍葛薇的后背,葛薇只觉得眼圈一烫。仰头,车顶的天窗挡住了实现,望车外,弄堂口的老人正悠闲下着棋,几个小孩子拖着一圈塑料袋,绑着绳子放风筝,一边打量着,葛薇想起自己加班到夜间11点、9点半、8点,回到家时奄奄一息般的极致疲惫,只觉得眼角一阵湿润。

BRUCE忍不住大叫:“这个大色狼!怎么比我还手贱!”

电话投诉会议依旧在进行中。

周翎亦是没有松口,切立刻换了一个角度:“钟总袒护属下的本事还真有一套,我的确确认了,可是,客户的二头答应了,大头表示强烈的反对,我也没有办法啊,他们大头说了,你们的策划师水准需进一步提高……”

说到这里时,葛薇再也忍不住,滚烫的珠子从眼眶里哗哗淌下,一部分顺着微肿的脸蛋渗入锁骨,一部分簌簌低落在钟少航的车毯上。

钟少航轻轻拧一把葛薇的鼻子,笑道:“周美女,你觉得S的大头对WOM专业呢,还是我们?既然我们选择了合作,你们对我们的专业水准想必已达到内心的认知程度,明天中午的时候,我们的策划师会将赠送的话题发送给你们,我们这边还有别的事情,OK?”

此时,葛薇的头发已被眼泪打湿,热珠子像是代官山一串串的水晶帘被抽了线,落在脸上,先是烫,再是凉,冰丝丝地在脸上糊了个沉甸粘凉的冰膜。

钟少航挂掉电话的下一刻,已将有着糖果味道的纸巾递上。

葛薇狠狠地醒着鼻涕,委屈的感觉在夜空中无限放大,一直延伸着。

汽车开动了,葛薇的眼泪也颠颠地从眼眶中溢出来。一串又一串的。

正在这时候,钟少航的电话再度响起。

汽车时速微微降下,钟少航接起电话,只听凌欢道:“师兄,我女朋友怎么了?”

(下)

钟少航一愣,通过反光镜,瞥一眼身后的那辆宝马X系,轻笑:“没事,有客户刁难,我已经给她解围。”

正说着,钟少航只听身后的车刷地冲将上来。

“嗤——”

宝马X6就这样横在钟少航的车前,钟少航不得不熟练地刹下车。

只见那个身材比自己高了几分的小师弟一推车门,冷着一张脸下车。

葛薇一愣。

钟少航亦是下车。车上的葛薇不得不跟着开车门,站在凌欢面前。

凌欢瞪一眼葛薇:““对不起,我约了葛薇,她可能忘了。”说完,面无表情地望着钟少航:“什么时候请你和嫂子吃饭?”

钟少航款款一笑:“我既是你师兄,自然是我请你和新弟妹,既然你们先约了,那师兄先告辞了。“

说着,钟少航潇洒上车。

BRUCE狗腿地将拐杖递到凌欢的手上时,凌欢的鼻尖已蒙了一抹冷汗。

BRUCE看一眼葛薇,摆摆手,动身将横在马路上的车倒转,剩下葛薇和凌欢两人站在路边,四目交汇。

“你……你的腿怎么了?”葛薇急忙抹掉满脸的泪痕,声音却依旧沙哑着,低目打量一眼凌欢的长腿,只见他的右腿直得像一条木头腿似的,丝毫打不了弯。

“瘸了。”凌欢含糊道,一面问:“哭什么?“

两人正说着,只见几个孩子手里擒着栓了线的塑料袋,飞奔着呼啸而来,经过两人,便要穿过马路继续自己的风筝之旅。

“小心!“葛薇忍不住提醒着,见是绿灯,刚要放心,却见拐弯处冲出一辆普桑来,急忙去拽那孩子,凌欢亦上前一步,因腿不灵便,葛薇已把孩子拽回来,两人却撞在一起,葛薇被那刚硬的骨骼一撞,便要跌到马路一边。

此时,拐弯而来的车便要开将过来。

“笨蛋!“

凌欢用拐杖撑住身躯,强忍着膝盖处针扎似的痛感,一用力,一把将葛薇狠狠往自己这边带,葛薇因为这运动员的大力,结结实实地跌在凌欢身上,一把将凌欢撞到,凌欢的拐杖亦是承受不得这冲力,嗖地从凌欢手中脱出。

“啪!“拐杖倒地。

葛薇只觉得身子刷地往后一仰,结结实实地躺倒在一个精瘦的身躯上。

“咚。”

葛薇听到了沉重的声响。

“啊!你没事吧!“

葛薇急忙爬起,却见夜晚的路灯下,凌欢的面部肌肉微微抽搐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亦是瞪大,人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却没有回答自己。

十四年前的一幕,像是一个无边的恐慌,充斥在凌欢的每一个神经末梢。

快攻,抄球,假动作,闪人,轻轻一晃,再一躲,为了保证命中率,双手抱球,灌篮。

有了这两分,这场比赛,自己便足足拿下四十分,省队的教练已在场下微笑。

篮筐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啪!“

一个巨大的胳膊肘直捣他的胸前,巨大的后背和屁股并用,十六岁的凌欢就这样结结实实地摔倒在篮球架之下。脊椎的疼痛,像是要把他疼死一般,像是怪兽狠狠地在咬他的骨头,像是烈火在狠狠地煅烧他的脊椎,像是……整个胸以下都被砍掉了,很疼……

这种撕裂骨头般的疼,已经有十四年没有发生过。

十四年前的伤后,凌欢用了半年的康复时间,胸以下才恢复知觉,之后,每逢阴雨天,脊椎处像无数蚂蚁在轻轻噬咬,可是,很久没有这样疼过。

今天很疼啊,疼得凌欢觉得自己像是一句苟延残喘的半僵直,他想坐起来,想站起来,用胳膊支撑着僵硬沉重的身躯,完全用不上一丝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