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现在,虚弱得像摊熟的煎饼。”葛薇将凌欢滴着点滴的手腕往被子里一挪,凌欢倔强地将冰凉的手腕挪回原处。

漂亮修长的大手搁在雪白的床单上,愈显苍白。只是,那手臂的骨骼却铮铮有力,青色的血管,微凸的肌肉,无不昭显着男性特有的精瘦之感。

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刺痛,竟莫名扑上葛薇的心上,眼上,鼻喉之间,全是痛。

“你看你手臂的肌肉蛮结实的,你身体其实没那么差,这次病成这样,肯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葛薇垂下自己依旧存着白日残妆的黑睫毛:“可是,你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你看你比我大不几岁,你有那么大的公司,在那么好的地方办公,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葛薇抬眼,打量着凌欢玉柱般的鼻梁,黯黯地说:“你再看看我,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钱,刚辞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工作,也没有老公,二十七岁高龄还要被迫转行,离开自己原来的城市,我不是也快快乐乐的?“

凌欢微微睁开双眼。

“昨天把你的手机扔掉了,对不起。这是治疗胃出血的偏方,”葛薇敲下自己的带来的保温杯,“不过你病成这样,我想这个没有用了……“

凌欢侧过脸来,有气无力地剜了葛薇一眼。

双目相撞时,葛薇端详着,竟从那俊美的黑瞳中读出几分陈年的伤。

“我有很多事情比你还想不通,可是,我没有资格生病,所以,我的身体比金刚还坚强。”葛薇一面劝解,一面不无自豪地说。

“你怎么了?”

凌欢轻轻地道,本是冰玉般的嗓音疲惫不已,略带沙哑。

葛薇见他嘴唇略干,看一眼水杯,本能地抱起热水瓶,兑些许热水,将杯子握在手中时,看一眼凌欢,手臂却像被点穴一样,停在半空中。

真的……要喂一个陌生男人喝水?

葛薇的心像是突然加了一台发动机,突突突突,震颤着。

凌欢却似是真的渴了,端望着那杯中的透明物体,满眼的期许。

正在这时候,BRUCE冲进门来,手里抱着一只浅紫色的枕头,炫耀着笑道:“船长,这下你晚上不会失眠了!这个枕头是安眠枕头……”

BRUCE正说着,盯着葛薇手上微微冒着热气的水杯,话匣子簇然关上。

BRUCE眨一眨灵光闪耀的大眼睛,看一眼凌欢,再看一眼葛薇,站在病房中央,歪一下脑袋。

葛薇将水杯塞到BRUCE的手上,指着床头柜上的保温瓶,低头说:“这是治胃出血的偏方,如果他可以吃东西,喂他吃下。“说完,回头瞥凌欢一眼,扭头道:”我回去了。“

下一刻,葛薇只听凌欢吃力地道:“送她回家。“

BRUCE那边答应着,急忙追上来叫着:“葛薇姐!等我!“

葛薇以为BRUCE要送自己回家,忙挺起胸保证着:“不用,现在还有公交车!真碰上小流氓,我又高又强壮,会防卫过当的。“

BRUCE却挤眼:“不是啊,葛薇姐。“BRUCE戳戳葛薇的手臂,一脸神秘地轻声说:“我是想说,我,我大姨夫来了,想回家休养,要不,你留在这里陪他怎么样?“

大姨夫。近年来流行起来的词,既然女人的例假是大姨妈,男人的话,则被光荣地冠以这个雅号。

葛薇盯着BRUCE青春洋溢的笑眼,不知怎么竟冒出一句:“正好,你可以和你们船长交流,从我认识他到现在,他家大姨夫一直都没走过。”

下一刻,BRUCE爆发出一连串骇人的笑声,整个走廊都被他笑得震了三震:“哈哈哈哈!哈哈……别说,,,,,,,真像……哈哈哈!”笑得脖子都红了。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难怪他血流不止……“

葛薇急忙打住:“喂,有没有同情心啊,你赶紧回去照顾他一下吧。”

BRUCE忍着笑:“不行。船长吩咐我送你。“

葛薇假意挥拳:“你出去很久了吧,他嘴唇都干了,回去喂他喝点水。他的点滴快结束了,快去!我只有三站公交!”

BRUCE一面躲过,打量着葛薇的白色帽衫和休闲鞋,正犹豫着,葛薇已撒腿大步往门外走去。

BRUCE只得揉揉后脑勺,转身回病房,只见凌欢正吃力地捏着杯子,急忙去接,凌欢固执地一口饮尽,累得头发濡湿着,人也倒在枕头上粗声喘息,两排浓密的睫毛先是微微闪动,继而平铺在眼睑之上,BRUCE见他体虚,便也不便开玩笑,只得噤声盯着那点滴。

BRUCE见点滴已近结束,叫来护士帮着拔掉针头,凌欢一直双目浅合,似是倦得竭尽全身气力,呼吸却深深浅浅,护士拔了针头,小心翼翼地从他鼻间抽掉胃管时,他眉头微微一拧,却又强忍着平复下眉心,看得年轻的小护士心亦跟着紧了起来。

小护士收拾好各种管子,一面对BRUCE建议道:“你是病人的弟弟么?病人已入院三天,现在不能洗澡,建议你给他擦擦身体,这样有助于病人入眠……“

话未说完,BRUCE便见凌欢唇角剧烈地一抽。

“不用!“凌欢睁开刀子眼,狠狠横了护士一眼,吓得小护士一哆嗦,破门而出。

BRUCE在一边叹息着:“早知道留下葛薇姐了。“

凌欢一怔,用冰凉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腿,手中的触感微凉,顺着血管,便凉到肌肤的最深处,抬眼,远望窗外,眼神像是陈年的酒开封了,酒香夹杂着多年前的味道,氤氲着,弥漫在整个屋子,BRUCE闻不懂这酒,却知道,这酒曾是他们船长多重要的一味心灵药剂。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凌欢的手指轻捻:十年,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似乎,那还是十三年前。

那时候,怎么就能伤成那样。

凌欢记得,十三年前,那一头黑色的马尾和自己朽木一般的身躯……

BRUCE知道,这种心情,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体会,便无聊地摸出手机,打电话给葛薇,葛薇的电话却是“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此时,与葛薇通话的,却是段峰所在那家美企的一个主管。

“喂,CICI呀,请你写的文案写好了么?我是雅多营销的ADA,”

电话那头如是说。

“我……”

葛薇在心里编织着自己的借口。总不能直接问,你们是骗创意和文案的吗?

“这几天面试了很多人,我觉得你不错,但是你也要有作品呀。”ADA的声音是南方女孩特有的滑软的清甜。

“可是,我不是应聘写手,是应聘策划的。“葛薇尽量委婉道。

“我们要通过你的文案写作能力看你对文案的鉴别能力呀。“ADA继续道。

葛薇便极速到水果摊上。上海的消费比北京贵得多,这是葛薇第一次去买水果。

待到段峰下班回家,葛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递上一只大石榴,笑得自己都觉得脸酸。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石榴?”段峰一把攥在大手上,往空中抛几下:“我家场院里就有颗石榴树,石榴可甜了,旁边还有颗香椿树,我妈炒的香椿鸡蛋……”

葛薇赶紧打断:“你确定你们最近真的在招人?”

段峰挠挠脑门:“你们部门啊,招了几个实习生。”

实习生?

葛薇越发狐疑着。摸出自己动手机,方才发现,此时已是晚十点,小洁早已睡下。

然而,这种事情,她是坚决不会问父母来增加他们的牵挂。

北京的学姐,竟在这时候关机,许是已睡下。

葛薇忽然便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周围的人,都是不相干的,晃他们的大腿,他们无动于衷,相干的人,则要么在远方,要么正在忙更重要的事,孤零零的自己,则是站在人的森林中,茫然如被整个世界抛在身后了。

除了这几个人,我还能找谁。

葛薇深呼吸一口,闭上眼睛,蜷缩在**,努力用自己生怕单纯得可怜的人生经历分析着,丝毫没有头绪。反而,那个卧病在床的男人恹恹的病容在她的脑海间扩散开来。

或许,从资历和专业水准上来看,他才是最能帮助自己的人。

葛薇努力压制着自己的这个想法——他已经睡下了吧?即便没睡下,他连说话都有气无力,怎么好让他再给自己操心。

葛薇抚摸着自己的手机,正犹豫着,铃声响起,BRUCE欢快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葛薇姐,你现在是到家了,还是被劫色中?”

葛薇觉得和这个小伙子说话心情愉快:“当然到家了,你快挂了吧,别……别影响你们船长休息。“

BRUCE看一眼正一脸缅怀之色的凌欢,笑道:“喂,有话对我们船长说么?”

葛薇犹豫了一下。

“没……没有,我挂了。”说完之后,葛薇迅速挂断,同时,给自己做了一个坚强的决定。

第二天一大早,葛薇六点便醒来。有心事的时候,她从来都是少眠的,文案的内容并不难,葛薇将一些网站上的内容稍微复制粘贴,微微润色一下,一个文案便华丽生成。

等到八点半,葛薇厚着脸皮Q了自己网络上关系最好的姐们云云和美大叔光明左使,两人亦是觉得:“被骗总比失去一个外企的工作好得多。”

葛薇便将文案的邮件发给ADA,ADA说:“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的HR(人事)会给你来电话。“

放下电话之后,葛薇先是喜得启齿而笑,继而,笑容凝固。这工作,会不会找得太容易了?

葛薇心下懵懂着,便抱着手机开始等,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手机依旧没半点动静。

一种彻骨的疲惫涌上葛薇的心头,涌上她的四肢百骸。十月,马不停蹄地从北京赶来,跨越南北两方,不停地奔走,不停地熬夜,此刻,事情就像一根斩断琴弦的利剑劈来,葛薇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有的是机会,再找呗。”葛薇开始看动漫。

“这是件好事啊,我工作四年多了,终于闲下来,该在江南水乡转一转呀,苏州,杭州,无锡,南京……”葛薇一面自我安慰着,却听到铃声像是上课铃一样将她刚钩织出的江南图便成泡影:“你好,是CICI,葛薇小姐么,我是雅多营销的HR,(英文差的葛薇一头雾水,什么R?)恭喜你已成为雅多的一员,我们是美企……”

月薪五千,不算多,也不算少,试用期四千,试用期两个月。

葛薇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忧。

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行业,不是策划广告,却是策划网络广告,可是,这是外企啊,而且,录取通知都已抵达自己的邮箱,薪水,也合自己的要求。

葛薇突然觉得,在这种条件之下,即便不是自己理想中的职业,她亦有丢盔弃甲的冲动。

真的,暂时不做广告了么?

葛薇疑虑着。

三个月后,那个冷漠的男人也只是给自己一个面试的机会,未来,不好把握,现在,命运却是在自己的手中……

葛薇一面揣度着,估量着,只觉得胃里空空低唱。

又要支出了。

葛薇心痛地将钱包里的钞票一张张舒展开。来上海半个月了,每日花销,单薄的积蓄已以流水般的速度一去不复返,吃,用,房租,面试用的衣服……

葛薇觉得,自己真的要沦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