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春生的刻字摊儿真是简单:一个香烟纸箱躺放在地上,兜面蒙着一块红布,几十个章料子按大小、品种、花式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上面,像学生做广播体操站成的队列;刻章刀、圆珠笔、印油盒和一本收据摆在右下角;写着“快速刻字”的硬纸板——比十六开本杂志稍稍窄长些——斜搁在纸箱前面。春生坐在纸箱后自带的“爬爬凳”上,我和宝根一左一右坐在两边,屁股下面垫着两块红砖头。

春生虽然才十九,倒是老江湖了。他初中毕业后跟人出来闯世界,学会了刻章手艺,在扬州落脚,一晃就是三年。当初一文不名的伢子,经济上成了家庭的顶梁柱。对于宝根和我来投奔他,春生显得很高兴。他说宝根这几年“作”(方言:糟蹋,浪费)掉了,如果早点儿出来闯**,兜里早有大钱了,老婆也肯定弄到手了,哪会像现在这么恓惶。他说我是庄上有名的神童,又是教师家庭,怎么也会考不上大学,现在出来走江湖不是大材小用吗。他神气地侃侃而谈,我和宝根脸上都有点挂不住。虽然眼下我的处境有点窘迫,但我却是一个内心相当自负和高贵的人,从小便是如此。对于春生做的这种生意,我心里还真有点看不上,认为不是正行,摆个屁股大的地摊儿,整天坐在马路牙子边,挺寒碜的。

“到扬州来闯生活,无非走两条道。一是做生意,二是打工。你们来的时候有什么打算?”春生问我们。

“我们还真没数,”宝根踌躇着说,“做生意……我们哪来本钱?我们也不会做。”

春生呵呵笑起来:“要多少本钱呀?又不是要你们办工厂、开饭店?”他说生意有大有小,像他刻章几乎不要本钱,还有贩蔬菜的,卖水果的,卖小百货的,也不需要多少本钱,有二百块钱就能做了。“摆个野摊子,包赚不赔!”

“那打工呢?”我在一旁问。

“小伙子打工一般是找工厂上班。”春生有些讶异地乜了我一眼,“上班跟做生意比起来,一是不大自由,二来活计苦,三来收入不是太多。我们庄赵永忠就在荣光电池厂二分厂上班,你要去不费事,那里一直招临时工。”

“好再来”小吃部早饭生意实在是好,特别是七点到八点,顾客涌涌的。饶是如此,桂花还是忙里偷闲朝我们这里瞅上两眼,喜眉笑眼的。春生说她是荻垛乡西毛庄的,舅母是扬州人,插队兴化时嫁给了当地小队会计,回城后把丈夫和孩子一块儿带了上来。现在舅母在沙口区幼儿园当老师,舅舅在郊区社办企业做会计。桂花初中毕业后来扬州投亲,舅母介绍她到老同学家开的这家小吃店里当服务员。

“桂花对你蛮好的嘛!”宝根对春生说。

“出门在外,老乡对老乡当然好。说说家乡话,有个啥事互相帮衬着。”春生说,“其实她是看到你们俩,高兴。”

我们陪春生做早市做到九点钟。他刻了三个私章,两个三块,一个四块。有个老太爷拿来一枚牛角料私章,说用过三十年了,磨损得严重,盖起来不清爽,请春生“修”一下。春生本想把刻槽往深处掏一掏,发现效果不好,干脆用砂纸打平了重新来刻,算来料加工,收了他两块钱。这样,总共得了十二块钱。

春生收起摊子,到菜场买了好些菜,带我们去他租住的地方。“这次来给你添麻烦了。”我心里甚为过意不去,对他说。

听春生说,他早上在菜场门口摆完早市,然后就挪地方。要么挪到荷花池北头的响水桥,要么挪到南头的通扬桥,做过路客生意。一般到天擦黑才收摊回去。

“你说什么啊?生意天天有得做,你们来找我是看得起我。”春生说着,拍拍宝根的肩膀,“何况还有我表哥呢!”

三个人顺着小街往北骑,一路上春生不断和两边的店主和摆摊的小贩打着招呼。他指着一个卖小百货的瘦精精的青年人说:“他叫潘明宽,是我们陶庄乡西汊村的,来扬州才两个月。带他老婆来的,一面做生意,一面躲在这里生二胎。”

明宽冲我们挥挥手,很憨厚的样子。

“荷花池这边,我是熟透透的!”春生不无得意地炫耀道。

跟着春生转弯抹角,一面听他介绍扬州的情况。向西越过一座叫“双虹桥”的石拱桥,顺桥坡右拐,冲下一条笔直的临河小道。好长的一条河,石头驳岸,安装着水泥护栏,沿河遍植杨柳,垂挂的枝条直拖到水面。蝉声此起彼伏。春生租的房子就在离双虹桥二百多米远的路侧。这一带全是民居,好像建在一个斜塌塌的坡面上,这从外面的巷道可以看得出,明显西高东低。春生说这地方叫邵庄新村。

中午我们喝“扬州白酒”。春生拿着酒瓶指着商标说:“这酒不贵。扬州人说‘扬州白,天天沽’,意思是个个喝得起,酒又不丑。”我们用茶碗喝,边喝边无拘无束地拉话,喉咙大得不得了。我和宝根都显得很兴奋,有种初踏江湖的新鲜和对日后生活情景的憧憬。

我们都喝得醺醺然。八九个平米的出租屋,里面很闷湿,虽然都打着赤膊,但汗水还是像小溪一样汩汩往下流淌,感觉就像虫子在皮肤上爬行。这时我想该睡个午觉才好,可三个浑身酸汗的人挤在一张小木板**多受罪啊。宝根张着大嘴直打呵欠,红眼惺忪地四处打量,我就知道他也想睡觉了。好像猜到我们心理活动似的,春生把桌上烟盒一拿,说:“走,带你们去歇下子!”

出了门进小巷,向西、向北,再向西时地势大陡起来,拾级而上,到了巷口。眼前豁然出现一条南北向的宽阔公路。路对面是很长的围墙,中间开着一个大门。春生说这是扬州农学院,我们从这个后门进去,到浴室洗个澡,然后在里面睡下子。“那里面特舒服,有大吊扇,随你怎样睡。”

“学校不是放暑假吗,还有澡洗?”我不解地问。

“农学院浴室分两块,一块是学生洗的,一块是对学校外面开放的。邵庄这一带的人都在这儿洗。”春生解释说。

“天本来就热,洗热水澡不是更热?”宝根咕哝一句。

“哎,你外行了吧?”春生说,“天热洗热水澡才舒服。用冷水洗,身上毛孔闭死了,热气反而出不来,当时凉快,马上又热了。”他扭过头对我说,“扬州人可爱洗澡呢,一年四季泡澡堂子,不喜欢在家里洗。”

“当然泡澡堂子惬意,浴池里水多大!”我说。我是个爱运动的人,出汗的机会多,到浴室洗澡也是我的最爱。在戴窑中学,在县中,我一个星期起码要去三趟浴室。

“扬州人有句俗话,叫‘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你们懂啥意思?”春生笑着问。

我们不懂。春生解释说,扬州人习惯早上坐茶馆,喝一肚皮茶——“皮包水”,下午泡澡堂子——“水包皮”。

我笑道:“不简单,一套一套的。你现在也成半个扬州人了。”

“哎,你别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真想将来在扬州安家。”春生也笑,“时间长了,你们也会喜欢这个城市的。”

我们边走边说话,很快就到了学校浴室。

宽敞清洁的大堂里井然有序地摆放着铺着凉席的躺椅。果然有不少浴客。四个大吊扇呼呼地扇着风,身上顿时感到凉嗖嗖的。拣了三个连在一起的铺位。跑堂的师傅过来替我们把脱下的衣服用叉棍叉到头顶上方的木榫上挂着。

浴池里的水蓝汪汪的。蒸气氤氲。我们仨淹在大池里,只把脑袋露在水面。热腾腾的池水居然让我打了个冷噤,一时间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忙用手到处捋捋。真是舒服。我们忽然相视一笑,会意地吸口气把头扎进水中,任凭身子蜷着浮在水中央——好一种在河浜里的感觉。等春生和我相继探出头来,宝根还像个死人似的在水里漾啊漾的,好一会儿才猛地钻出水面,狗抖毛似的振了振头发,抹一把脸上的水,舒心地嘘着气,连连叫道:“过瘾,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