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青果 青豆

我们跟逃荒有什么区别!想到这里,不由感到一阵凄凉。我又想,今天吃的苦头多大啊,两个人合骑一辆自行车,顶着那么毒的太阳,遭遇那么猛的暴风雨,居然把三百里路骑下来了,骑得浑身散了架,骑得两个人屁股上的皮都磨破了,骑得最后大腿抽筋摔倒在这座大桥上……我们做得是不是有些过头了?我们是不是非得以贸然出走的方式来解决自身的问题?我们今天的举措一定对吗、能不能达到我们想象和设计中的目的呢?我突然心烦意乱起来:如果我今天不出来,此时一定是洗过澡吃过晚饭和家人在厢房平顶上的篾席上乘凉,或者坐在书桌前看些闲书,或者熄了灯钻进蚊帐,四仰八叉躺着,扇子划划,收音机听听,何等的惬意啊!也不知道早上起来家里人发现我人不见了、拿到我的留言条是怎样的反应,他们会相信我和宝根是结伴儿出去散几天心吗——这可是我们的缓兵之计啊!他们会不会很着急……头顶上桥灯的光晕惹来无数飞舞的小虫,有两只蛾子在灯罩上撞晕了,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口鼻处,扑绒绒滑腻腻的,我用手捋了捋脸,感到身上一阵燥热,一把揪掉蒙在身上的半幅布毯。可该死的蚊子又来了,只好无奈地把布毯重新盖上。

但是我马上就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我怎么能有后悔的心呢?”出走扬州之举虽然仓猝,却也经过了思谋权衡,如果不出来,便要屈从家人设置的三种方案,那都不是我所愿意的。就此华山一条路,别无他途——幸好还有宝根做伴,幸好宝根还有投奔的亲戚!

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决定了的事情就不能轻易后悔和更改。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不相信凭我们的才情和青春就不能在异乡开创自己的天地——有那么多不如我们的人都在外面发展和发达了,有什么理由犹豫和害怕?!我侧脸看着西面马路的霓虹灯影,浮想连翩,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着了。

深夜里,我被一种异样的响动惊得坐起来。我看见一辆驴车正胶着在东桥坡二分之一处。这是一辆拉着三块水泥预制板的驴车,看上去驴和庞大的车身是多么比例失调啊!驴不是骡子,更不是牛,它的体重跟眼下人类当中越来越多的锦衣玉食者相差无几,车夫心太黑了,居然让它拉这么重的货物!难道白天拉了一天还要让驴子继续拉到深夜直至……黎明?这不大可能啊。

畜牲不是机器,它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要吃要喝要休息的生灵啊!它也有忍耐的极限啊!要么就是白天休息,夜里趁凉爽拖货?会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眼下这驴车上不了坡了。驴子吭着头,嘴巴已经抵吻上了桥面,两条伶仃的后腿倾斜着奋力向后蹬在桥面上,整个身子就像一张拉满了的硬弓,鼻子里不停地“嗯啊嗯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调——像压抑的哭。饶是如此,即使在夜间也戴着破边草帽的精瘦汉子还把鞭子甩成尖锐的唿哨,威胁着、喝令着拚尽全力的驴子:“噢!噢噢!噢噢噢!”

可怜的驴子终于吃不住劲了,它虽然竭力保持着弓的姿势,但大车却在往后迟钝地发生着位移——车夫慌忙捺下手闸!但是迟了,几千斤的载重大车向后下方的强大势能已经形成,拖着保持弓的姿势的驴子缓缓地、坚决地向下滑动,驴的足蹄与水泥桥面的磨擦发出用铁钎划铁皮一样的难听的“嗞嗞”的声音。可怜而聪明的驴子,它竟懂得始终拚尽全力保持着满弓一般的身形,它知道稍有松懈就会车翻驴滚,出现不可收拾的惨烈后果!我听到了它鼻孔里吭哧吭哧的挣命声,我听见它“噗咚”一下前腿跪上桥面的声音——我一跃而起,在车夫惊恐的尖叫中大步流星几步蹿了过去,和他一起拚力挽住两边车辕,把车慢慢推上桥顶,再慢慢送下西桥坡。

夜深沉。城市的霓虹早已熄灭,路灯寂寞而冷清。偌大的马路空**,廖落。整个城市沉浸在酣酣的睡梦中。我一个人立在桥坡下面,朝着那辆驴车踽踽远去的方向,呆呆地站了很久。

有风吹来,我脸上沁凉,用手捋捋,一把冷湿的,男儿泪。

清晨,五点钟刚出头,我们便醒了。起身,收拾行李。

我们站在西桥坡下的十字路口,彷徨无计,不知该往哪儿走。一位穿着运动T恤和短裤的女青年打北面矫健地跑步过来,我忙伸手招呼住她,请教荷花池在哪里。她偏着头略微想了想,要我们一路向西,从第二个路口左拐,再骑过两个路口,就到荷花池了。“离这儿有五六里吧!”

荷花池当然是个地名。这里仍有一块大水面,却没有荷花。湖的东侧,是一条古旧的小街。

宝根说春生就在这条街上刻章。我们自北往南,边走边两边张望。路边的店铺陆续开了门,卖日杂用品的,卖小五金配件的,卖水果的,卖炒货的……什么都有。打烧饼、炸油条麻团的已经忙碌地开张了。游商小贩争吵着圈占着空地,忙吼啊地摆放摊子。快六点钟了,沉睡的城市苏醒了,并逐渐热闹开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们从头到尾把二百来米的小街都走完了,也没有看到春生的影子。“是不是在这里呀?”我有点着急。“肯定在这条街上,我听他说过的。”宝根安慰我,“可能刻章的没这么早出摊吧!”

宝根提议先吃早饭。“我们吃过早饭春生大概就要来了。他也要做早市的嘛!”

这一说,我立时觉得肚子真是饿了。昨天晚上各人就吃了一串干子两个茶叶蛋,能算哪门子饭?简直等于没吃。我说:“好吧。”

我们把自行车打在荷花池菜场对面一家叫“好再来”的小吃部门侧,进去坐下,每人点一碗面条,四个包子。

“什么面?”站在汤锅前下面的中年胖子问。

“什么‘什么面’?”我不知所云。

“光面?还是菜面?”

“光面、光面!”我恍然大悟,连连说。宝根也说吃光面。

“干拌?”胖子又问。

“什么叫干拌?”我又不懂了。

“干拌就是不带汤,带汤的叫汤面。”胖子有些不耐烦了。

“哦……干拌吧!”兴化那边吃面没有不带汤的,我有些好奇。宝根也要了干拌。

“你们要吃什么包子呀?”一个系着白围裙的十七八岁的女孩走过来。“有肉包、豆沙包、菜包、萝卜丝包,还有三丁包。”

“肉包!”“肉包!”我和宝根异口同声。

女孩掩嘴一笑,轻轻问道:“伲俫(们)耳(也)丝(是)兴化人啊?”

“丝丝丝(是是是),俺俫(我们)丝(是)兴化人!”听了她这句话,我们脸上都放了光。想不到刚来扬州就遇上了家乡人,而且是个漂亮的妹子。

大锅上下面的胖子哈哈打趣道:“桂花,攀上老乡啦?”

哦,原来这妹子叫桂花。

干拌面真是有味。刚出笼的包子热乎乎的,馅大皮薄,一咬油汁直淌。我们贪婪地吃着,边吃边问桂花,认不认得一个叫春生的刻章小伙子。

“认得呀,他就在我们店门口刻章呢!”桂花说,抬头朝墙上的石英钟看,“快了,他就要来了。”

我和宝根高兴极了,真是问什么有什么,顺风顺水呀!

“你们看,那不是?”桂花笑盈盈地指着外面。一个小伙子正在锁自行车。

宝根把筷子一丢,跨出店门高喊:“春生!春生!”

???晚上八点多钟,我们终于骑到了扬州城东的解放桥,精疲力竭,浑身像散了架。我们在小食摊上买了四只茶叶蛋,两串兰花豆腐干,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去。

我们昨天在小树林是这样商定的:到了扬州,先找事做,做什么都行,只是不干犯法的事,用一段时间适应城市,然后再伺机调整和决定以后的发展方向。宝根说他有个叫春生的表弟,在扬州荷花池做刻章生意几年了,可以先去投奔他。

可是这时已经天黑了,扬州荷花池在什么地方我们全然不知道。我们实在没有力气去找人了——这么大的城市,谁知道他晚上住哪儿呀?怎么打听呀?我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下过雨后的路牙上干干爽爽的,就犹犹豫豫地对宝根说:“我们今晚就在这歇下子吧,明天再……”

我之所以犹犹豫豫,是因为有些难为情:在城市的大桥上露宿过夜,那跟落魄的流浪汉或者乞丐或者疯子何异?而我们不是——我们是两个相貌堂堂的、来到城市寻梦的、差一点儿就跨进大学门槛的有志青年啊,夜宿桥头是不是有点不符合身份?

哪知道宝根没听我说完就表示同意。“再折腾的话就要暴毙异乡街头了!”他用如此夸张的话有力地强调我们不得不露宿桥头的理由。

我把车靠桥栏锁好,宝根挨着车子铺好塑料布,又拿出一块打着补丁的布毯。我们以行李袋做枕头,头北脚南并排躺了下来。

宝根这家伙没心没肺的,躺下两分钟就打起了轻鼾。我却睡不着,虽然身体疲惫得很。我们庄上的水泥桥不到两米宽,到了晚上乘凉过夜的人挤挤挨挨的,而解放桥的路牙子起码两米宽,还有刷着白涂料的粗壮的水泥栏干,怎么就没有市民上桥乘凉呢?偌大的一座公路桥只有我们两个人睡在上面,我感到有些难为情,总担心过路人盯着我们看,生出不堪的想象来。刚才宝根说我们是“逃荒的人”,听得我心里一沉,怎么也想不到他是这样来定义我们的处境的,可此刻想想,我们跟逃荒有多大区别?我们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兜里的盘缠有限,两人的行李中除了各自的换身衣鞋还有一张塑料布、一床打着补丁的布毯子以及一顶旧蚊帐,我们明天等找到投奔的人才能决定在这个城市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