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二)

“你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是不是雍正派你来的?我已经说了不去看八哥……他不要欺人太甚!要杀要剐明着来!犯不着使这些下作手段!我老十四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在不知哪个地点说得慷慨激昂,深恶痛绝。我蹲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告诉他我穿越成婴儿?告诉他我通晓历史?告诉他我重生了?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把我囚在皇陵还不够?夺走我爱妻的骨灰还不够?还要让我永世不见天日!绝!够绝!”狂暴过后的一声钝响,心中生痛,怕他伤害自己。站起来瞎子摸鱼,摸到他,我立刻后退两步,掌风从我脸颊迅速扇过,可以想象他已经陷入疯狂的状态。

“请问,现在是什么年份?”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他为什么会在这儿?但从前的经验告诉我,只怕又穿了……

他不说话,沉重的呼吸时时警告着我他的耐性已经到了极点。果然,倏地被他抓住胳膊,把我摇得像纸盒子里的鸡米花,边摇边吼:“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谁?快放老子出去!”

手痛,头昏,眼泪不争气地嘣出来,又气又委屈,小宇宙终于受不住爆发:“爱新觉罗胤祯,你是不是把我给忘了?我听你一声叹息就认出你,你认不出我也罢了,居然还打我!说什么来世愿化作春风柔情,若真有来世你还认得出我吗?实话告诉你,我TM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我在景陵旅游玩得不知多欢快,突然被拽到这么个黑洞里……”

“……什么春风,你怎么知道?你是谁?”他不摇了,却把我用力拉向他,语气阴戾。我的脚悬空了,手臂估计被他勒出血痕。看不见他的脸,挣不开他的手,抹掉脸上的眼泪,似是赌气似是质问:“本姑娘姓云名想容,你可认得?”

黑暗中只剩我的抽泣和他越来越轻的呼吸。

手臂松放,双脚刚刚着地,他的手覆上我的脸,那么熟悉。用心触摸,我不动,任他微凉的手指抚过我的额头,点过我的眼睛,捏过我的鼻子,划过我的嘴唇……

被他粗暴推开,只听他混乱自语:“不是……不是……”

眼泪潸然而下,离别苦,相思无用,枉费了三百年的空守,得来这对面相见不相识。

我揉着胳膊,感觉自己的嘴唇不听使唤地蠕动:“第一次见面,才六岁,你掉进湖里,被我救出来……第二次见面,咱们十一岁,在杭州栖凤楼,为了抢人打了一架……第三次见面,咱们十三岁,在永和宫,你撞掉我的绣帕,害我被皇额娘打了十板子,昏了三天……第四次见面,在储秀宫,你偷进后宫撞见我,还要我滚……第五次见面,在御花园附近的甬道里,你亲了我,我打了你一巴掌还踹了你两脚……第六次见面,在慈宁宫,你捉住我的手,我又踹了你一脚……”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那些甜蜜的往事,那些让人朝思暮想的年少轻狂,连同我们携手走过的纪元,却在浮沉破碎的流年中永垂不辞。我听见他压抑的啜泣,揭开这些伤疤,痛彻心扉,我们却在疼痛中破茧重生。

慢慢向他走去,想象着他对我敞开怀抱,拥我入怀,胤祯,即使相隔亿万光年,我也能寻到你的怀抱。

“星儿……星儿……我是不是做梦……”被他揉进怀里,我放声痛哭,双手揪紧他的衣裳,这一次,永生永世不再放开——

“所以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被他囚禁。”

“……是。”

胤祯坐在地上,我坐在他腿上,面对面,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能否接受,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把我当妖怪。

“其实,我早猜到了。”

“什么?”我坐直身子,他的手捏玩我的下巴,良久,深吸一口气坦然说:“那年孝惠章皇后移棺孝东陵,你在隆恩殿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我愕然,他竟然在殿外?

“星儿,”他打断我的话,又将我纳入怀中,“我总是怕你离开我,因为我怕我找不到你,你可以回到三百年前,也可以去到三百年后。你在大清的任何一个地方,我翻天覆地也能把你揪出来,可如果你和我不在一个时空,我上哪儿去找你?我只能等着你……”

“对不起。”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却从未询问?也曾彷徨,也曾犹豫,他却始终尊重我的选择,缄口不谈,感动和内疚齐齐涌上心头,我别开脸小声问:“你,会不会怪我?”

他抚着我的手臂,半响才呢喃:“你不说,一定有苦衷……我老十四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吗?何况当时那种情况,不得不上,只可惜……傻瓜,你不该嫁给我。”

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把脸贴向他,静静地倚着他:“我从不后悔嫁给你。”他笑得豁然,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抱怨道:“那是不是得让我看看媳妇儿的模样?”

我捏了捏手机,刚刚平静下来,才想到自己还有个小小的照明工具。

心中犹豫,不是不想给他看,而是怕。捧着他的脸嚅嚅道:“我没有沉星漂亮,你会不会不喜欢?”

他“嘘”了一声,用食指点住我的唇。

打开手机的刹那,我闭上眼睛,他挑起我的脸,柔声说:“看着我。”

我缓缓睁开眼睛,泪眼婆娑,我的胤祯,比从前更瘦了。而且,为什么头发全没了?

心疼摸着他的光脑门,以眼询问,他苦笑:“你走的那天夜里,掉光了……”

低眸垂泪,他吻去我的晶莹,掬起我的脸,“笑一个”

我有点羞涩,抿嘴笑,他盯住我的眼睛,眼中萤光点点,“一样,是我的星儿。”

丝丝热风拂过我的脸颊,我扭头,唇齿相接,这一吻,穿越了三百年的光阴,我感动落泪。他用唇舌细细描画我的轮廓,我张开嘴巴,想捉住他的舌,他耍赖不让,我一伸头,他就后退,我噘嘴不依,他又迎上来,鼻腔溢出满足笑音。唇齿厮磨,我轻哼,终于咬住他的舌,他趁虚而入,刺入我嘴里,狠狠压上我的唇,深吸狂吮,热烈奔放,似乎要把他的喜悦,害怕以及坚定通通传达给我。

两张脸紧紧贴在一起,他对我说:“星儿,快告诉我,我没醉。”

我在他耳廓上咬了一口,感受他微颤,娇吟道:“不是星儿,是容容。”

一双手压在我背上,用尽全力把我的身子推向他,是躲不掉的两世纠葛,是割不断的千里姻缘。

手机亮光再起,抬眼的瞬间瞥见胤祯身后凸起的石雕,我忽地浑身一颤,拿着手机走到对面,哆嗦摸着墙上的雕纹,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这个?我在裕陵地宫好像见过。”

胤祯也站起来,双手搭在我肩,奇怪问我:“什么裕陵?”

“裕陵,是弘历的地宫,雍正后面的皇帝是弘历,史称乾隆,裕陵就是乾隆的坟。”说着我翻出手机里的图片,简直和这个一摸一样,他的脸唰就白了,我们果然想到一块儿了。

“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瞪大眼睛,抓着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我晚上睡不着,出来看星星……听到琉璃花门那边儿有敲门声,我怕是盗墓的,从门缝里往那边儿看,然后,就被拉进来了。”

看到我深思凝重的表情,他惊悚道:“莫非你也……”

我沉默点头,全身又冒出一层冷汗,不是说康熙的地宫常年浸水,那这个地方?

“咱们,咱们怎么出去?”他问得傻傻的,我摇头苦笑:“出口有四道石门,炸出去还差不多!”

他不甘心,不相信,于是拉着我开始漫无目的的走,然而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更诡异的是,我已经不止一次怀疑,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不然为何墙上那幅石雕,第三次进入我的眼睛。

他背靠墙壁失魂落魄,嘴里混乱呓语:“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越来越头昏,有种提不上气的感觉,走几步就要停下来用力喘气,若不是他在我身边,我早就倒地了。

“祯……祯,我走不动了,我想睡觉。”

“如果我们在景陵地宫里,是不是皇阿玛和皇额娘?”他的话语带着不可抑制的颤音。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自己的胸肺,无奈:“皇阿玛和皇额娘舍不得我们受苦,把咱们弄进来,有他们的庇佑,我们才能在一起。”

“容容。”他上前搂住我的肩膀,“你怕不怕?”

如果是我一个人,我怕,可是一想到有你在我身边,咬牙坚定:“生不同衾,死要同穴。”

此话一出,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我心下咯噔,捉紧他的手,他也感受到了,将我死死攒入怀中,风越吹越猛,似乎夹杂着冰雹,打在我们身上,头发被吹得四处飞扬,耳膜快被吹破了。脚下再次腾空,一股洪流汹涌袭来,我失去一切触觉,唯有残存的意念,像符咒一样命令自己,不要放手!——

“星儿,星儿!”

眼睛拉开一条缝,有光亮射入,缓缓睁开双睑,我看见太阳下的一树火红,枝干粗壮挺拔,叶子静美迷人,有一片恰恰刚好垂落,正婀娜地向下飘,我痴迷地盯着它,直到它落在一副宽阔的肩上。

他就站在树下,冲我笑,还是那么桀骜不驯,不可一世。弯弯的眉毛沾染着甲胄之贵,炯亮的眼睛透着让我迷醉的光彩,挺拔的鼻梁像昆仑的山脊一样硬朗,微挑的唇角让脸部刚毅的曲线揉进一汪如清泉般澄净的暖笑。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我竟然带着些许少女的羞赧,不敢正视他的双眸。直到他挑起我的脸,温柔地落吻唇畔。

风起云涌,地上缠绵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们为新生喜极而泣。一道彩虹下,飞机轰鸣而过,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呼唤:“容容姐,容容姐……”

我满载星辉,从天而降,只为与你结一段啼笑皆非半生缘。前缘已了,今生再续,你为我踏过三百年的光阴,持子之手,与子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