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

一张方花纹贵妃椅,胤祯懒懒地斜躺着,我窝在他怀里,枕着他的右臂,两人身上都盖着厚厚的羊毛毯,享受难得的闲适。他一手搂着我的肩膀,一手揉捏我的右手心,眯缝眼睛细细研究我的掌纹。

“人纹又短又浅,啧,不够聪明”装腔作势摇摇脑袋,把我的手拉近些,“你看,拇指这儿纹路不少,有钱,爷将来得靠你。”

我轻哼一声,没搭理他,手指描画他皮袄上的刻丝四爪蟒纹,昏昏沉沉,有些疲惫,呼吸间能听到肺部的杂音,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对我敲警钟,有些事情不能拖了。

见我心不在焉,他用力拿下巴顶我的额头,青短胡渣刺得我肉痛,微微起身蹙眉嗔怪,他捏着我的脸虎脸骂:“爷说话,敢不听!”

我望着他清瘦的脸庞,眼窝青黑,夜里睡得一定不踏实。不过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始终炯炯有神,从未停止给我勇气,心内虚慌,避开他的注视继续躺下,他收紧我的手。

“生命线又长又深,将来一定比我长寿。”这句话是贴着我耳朵说的,我茫然抬头,他擒住我的眼神,摊开我的手,将唇印在我的命上。

鼻梁酸涩,抽出手搂住他的脖子,毯子里都是他的味道,勾起我的无限依恋。那日无意窥听他在大堂发飙,没有任何下文。我只能趁他不在的时候悄悄唤来太医询问,从太医结结巴巴的话语里明白了他一意孤行,不愿我提早生产。

埋首在他颈弯,“胤祯,如果你怕将来后悔自责,我替你做决定。人生总要面对不同的分岔路,陡然的并不一定是死路,趁着我现在还有力气。”

桌上的杯具被他愤怒甩袖挥落,我不敢看他狂乱的眼睛,抱住毯子闭目挺直脊背任他发泄,笔架,水盆,墨砚……能摔的都让他摔了,一声声铿锵,如同心破裂开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不同我商量?你凭什么让太医配催生汤,你知道催生有多危险?我是你的丈夫,做决定之前为什么不同我商量?!完颜沉星,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你明知我承受不起……”哽咽无语,我能感受,他的脸近在咫尺,他的拳头紧握在身侧,他的眼里湿润盈满,他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掐死我,却舍不得碰我。

“是哪个太医,哪个太医敢配?我杀了他!”

听见剑鞘磕碰的声音,我猛地张开眼睛,慌忙下榻想拦住他,脚底酸痛,单膝跪地,眼见他已挑开门帘,歇斯喊出来:“你还要给我折寿吗?”

背影僵硬,冷风趁虚而入,夹杂着冰雨,把地面散落的书页吹得沙沙响,像阵阵嘶哑呜咽,用哀伤和凄迷把我们的心啃噬得血迹斑斑。

他霍然转身,将我从地上抱起,径直塞进棉被。

“睡吧。”淡淡两个字,透着隐忍,无力,哀涩……我顺势抓住他棉袍的一角,直直盯着他的后背。他侧脸,英眉纠结,浓睫低垂,整张脸都蒙着一层青灰,郁愁不化。良久,长叹仰首,拂开我的手,推门离开。

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寂静,心里泛起浓浓厌倦,厌倦这样给他带来伤痛的自己,厌倦这样剥夺他笑容的自己,还有这叫人无望的生活。

肚子传来一阵闷痛,终止我的臆想,黯黯自语:“宝宝别怕,阿玛因为爱妈妈,才会生气的。”——

半睡半醒,被细琐衣物的摩挲声吵醒,半透明的床帐那边,胤祯正在更衣。屋内烛光并不明亮,却因为丝帐透着股难得的朦胧柔静。他的身影摇曳在烛光里,高大宽广,是我半生的依靠。

“吵醒你了?”回头一愣,我已撩开帐子,恬静坐在床边微笑以对。

“没你睡不着。”向他伸出一只手,他微怔,拢我入怀。

“后天,等你过了生日,太医会全程扎针,只要能止住血……星儿……”他抚摸我的脸,那么轻柔,像是抚摸易碎的瓷器,“我今天去看阿玛和额娘了,他们会保佑你的。”

盈珠滚落,泪染粉颊,胤祯,我是不是时常让你手足无措?踮起脚尖,重重地吻上他的唇,不是我舍得离开你,只怨人在风中,身不由己。我时常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凝视你的睡颜,看着这张只会因为我而傻笑的俊脸,无声地笑;想起我们曾经的点滴,默默流泪。我捧着你的手,这双手曾经拉过我,抚摸过我,还为我弹过琴。我的眼泪掉在你的手心,然后又被我小心吻走。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我曾经祈祷能够看着你熟睡在我身边,哪怕只有一夜也足够。可是现在的我,却要狠下心做危险的事情。于是我只能在你耳边轻声说:“亲爱的,如果我离开了,请不要觉得我不够爱你,那正是因为我太爱你,所以想留一个小小的我在你身边……”

“这位小姐,你不该似那俏皮的飞絮,盈盈与我擦肩而过,却不留恋我的衣襟。你可知道,在这明媚的阳春三月,有多少姹紫嫣红,丽人罗绮,她们通通因为你的出现,黯然失色……”被他温柔抱起,迈向床榻。

我解着他的纽扣,淡淡回应:“这位公子,你家中明明已经妻妾成群,因何还来撩拨不谙世事的我,难道你不知道:世间无数多情种,泪洒相思境况同。我本是无根的绣绒,却因你灼热的视线乱了心绪,踌躇不前……”

将我放平在**,他拂开我的青丝,撑在我上方与我十指相扣,深深凝视彼此:“天降的妖孽,顺着呼吸钻入我的肌体,迷了我的心眼。你可知我从未如今日这般沮丧,悔恨自己生在清都,沐浴紫薇,如若有来生,我愿化作春风柔情,载你去天涯海角,无拘无束……”

那一夜,我们相拥而眠,老天却没有因此感动而施舍我们太多告别的时间,雍正元年十一月二十四,我的生辰,在阵痛中开启——

雪,下了两天两夜,白色不停堆砌,铺天盖地。疼痛会让人出现幻觉,我看见了,五颜六色,飞天的鸟,一会儿又变成星星,它们都围绕在我身边,飘啊飘啊,伸出手,透明的,抓不到。

“福晋,福晋,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啊……”长长的惊叫,是谁又扎我的穴道,剧痛再次袭来,我握紧拳头,咬牙承受,连呼吸都痛,整张脸都痛得颤抖,地狱的修罗正用锋利的刃割我的骨血。

“福晋,咱们再来一次,要用力!”产婆垂泪指挥,她没见过这么消瘦,只剩皮包骨的孕妇。

我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也不愿看,双手被反绑在床头,手腕被我勒出血痕。两天两夜,耗尽我所有的精力,身下的被褥早被我的冷汗浸透。视线再次模糊,眼里一片光影错乱,提不上气,死神用黑色的钩子钩住我的意识,往外拉,我觉得自己要跟着飘出去了。

“星儿,星儿……”有人用力拍打我的脸,不让我睡过去。手上一松,一股暖流汇入掌心,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胤祯,泪流满面,“星儿,我来陪你,不要睡……快了,她快出来了,出来了就好了……”

“是是……”产婆急得满头大汗直跺脚,“福晋,奴婢帮您推,您跟上奴婢的力道,痛的时候顺着胎动尽管使大劲儿,已经两天了,再不出来,恐怕……”

“住口!”产婆的话被胤祯扭脸厉声打断,把她吓得一抖。

我扯住他的衣服,冲他摇头,这会儿产婆不能乱、

他用力握紧我的手,眼泪又滑下来,抹去我鬓角的冷汗,心痛不已:“是不是很难受?星儿,对不起……我能为你做什么?是我害了你,我不该招惹你不该娶你不该去争那个位子不该碰你……都是我的错!为何要你替我受罪……星儿,我天天求祖宗,把我的命给你都行。星儿,我舍不得你痛啊……”情到深处早已泣不成声。

呼吸急促,虽然很痛,可是这番折磨如能迎接一个新生命的来临,痛并快乐着,抹去他脸上的泪水:“不怪你……不怪你……是我自己要嫁给你……我愿意给你生孩子……记得我和你说的吗?……我能行的……她就是我,我就是她,老天爷对咱们不薄……”

“星儿……我的星儿……”七尺男儿,泪湿衣襟,连太医都不忍相看,别开脸默默叹气。

又是一阵宫缩,我不忍他在这儿跟着我受折磨,握住他的手急急说:“不痛……真的……挺得住……我就是……有点儿饿……你……你去给我煮碗长寿面,好不好?”

“……”他稍停啜泣,面露疑色。

我用力点头,用力憋哭,手指拂过他耳边乱发:“恩……我还没吃过你做的东西……你忘了?昨天是我生辰……你是皇子……是大将军……我吃了你煮的长寿面……一定会长寿的。”

他跪在床前,不知所措,只能茫然望向太医,太医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拼命向太医点头,他才凝眉小声说:“是,福晋难产,两天未进东西,是该补充体力。”

得到肯定,胤祯立即站起来,像个孩子般地跟我许诺:“好,我去给你煮……你要等我……等我……”

没有力气再说话,扯出一抹笑容点头应诺,目光追随他的背影,窗外韵黄一片,黄昏了吗?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调了调自己的呼吸,喘息着对产婆说:“来了……啊……来了……帮我……一定要生出来……”使出浑身力气,紧咬嘴唇,屏住呼吸死命把孩子往外推。

“福晋,您有经验的,一定要用力!”其中一个产婆走到我身边,顺着我用力的节奏加大力道从上往下把孩子向外推。

“看见头了,再使点劲儿。”产婆不断催促,我觉得自己像是砧板上挣扎的鱼,湿淋淋的,浑身疼痛,大口喘气,却怎么也赶不跑死亡的阴影……

“啊……”真的没有力气了,松软了四肢,下一秒即将昏厥,太医上前扎人中,把我得魂魄拉回来,耳畔是产婆隐约的焦虑:“头卡住了,再不出来……会给憋死啊……”

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我睁大眼睛,急促拽住产婆的胳膊,“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二百四十五天,她在我身体里二百四十五天,她等不及要出来,我得让她出来。

“用力,用力……”这两个字像符咒打在我单薄的身体上,顾不了痛,弓起身子抠住床沿,拼命往外推。

“出不来……出不来……头太大了……”产婆带着哭腔不停地搓手,我能感受,下身紧涨得厉害,骨盆像是要被生生掰开,可是怎么用力,都出不来。

“剪开……剪开……”我再无力气,身体已经不是我的,连床沿都抓不住了。

“福晋!”产婆拿着起刀具,被太医慌乱阻止,“福晋,您不能再多伤口了。”

“剪开……保孩子……”平躺在**,好冷,却不停地发汗,我是将死之人,何必跟孩子挣命?——

热流一股一股涌出体外,最后一口气,牙齿快咬碎了。

“慢点,慢点,出来了……”

身子顿然一空,瘫在**头晕目眩,产婆将我的□盖住,太医上前诊脉。

可是,我没听到婴儿的啼哭,我只听到产婆的呜咽。惊悚感骤起,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撑起半个身子扒开人群,我的孩子,穿着漂亮的百家衣,躺在摇篮里,没声音……为什么不哭?为什么呢?

“抱过来……抱给我……”发不出声音,只能凭借气息艰难吐出几个字,却在屋内无比响亮,产婆太医全数跪地伏下。

不可能,不可能……虚晃着脑袋,捡起身下的枕头想丢过去,没力气,心揪得跟麻花一样,就快拧出血来,放肆哭喊:“抱给我!”

两个产婆为难地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哆嗦哭诉:“福晋……小格格……没呼吸……”

五雷轰顶,肝胆俱裂,心脏像是被人用钝捶猛击,双眼发黑,一口鲜血喷薄而出。有人惊骇尖叫,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止不住。

身子向下滑,我的信念全部倒塌,我的命没了。

“妈妈,妈妈……”弘明冲进来,抱住我如秋叶般飘零的身体悲呼:“您还有我,您还有我啊。”

我已哑然,脸上冰凉一片,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凄绝地望着摇篮里那个小小的,还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柔弱生命,我笃定她是我的延续,为何变成终结?

“走开,出去,都滚出去!”弘明被人野蛮拉扯开,我向地面倒去,掉进另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敢看他,虚弱躲着自己的脸,他捧起我的脸,我闭上眼睛,眼泪汹涌而出,“对不起……对不起……”口中喃喃抱歉,我没能保住她……

“噗。”又是一口血,揪住他的衣裳颤抖不已,悲痛交加,我要死了,“冷……冷……祯……我冷……”

“星儿!”眼中模糊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用冰凉的手指触摸他脸上温湿的悲戚。

“阿玛(爷)!”他突然将我用被子裹着打横抱起,弘明拦在他前面,被他一脚踢开。

“……辛巴……”艰难伸出一只手,伸向我的儿子,他紧紧握住,我看看他,又看看胤祯,眼角滑下一行泪。

弘明双膝跪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额头上血迹斑斑,痛哭流涕:“妈妈放心,儿子会守住阿玛。”

扯出一丝欣慰的笑,我放心了……——

雪停了,人说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也守到了,为何我看见的月亮又尖又薄,像一抹高高在上的扭曲冷笑挂在天边。

雾气腾腾,汤池翻滚,胤祯搂着我埋进温泉,热水即刻包紧我,冲走了身上的血渍和汗渍,让紧绷的身体得到短暂松弛。

“还冷吗?”他的话语带着颤抖的尾音,我奄奄挂在他身上,眼里全是无情的雪,无力等待时间沙漏将生命剥离我的身体。

“星儿……”他托住我的脑袋,我看不清,天旋地转,一切都在朦胧中摇摆,只感觉他的吻细碎碾展在我唇畔,那么小心翼翼,“我不会煮……我煮不好……对不起……等我哪天学会了……”没说完的话,被痛哭声打断。心揪,苦,很苦。我不甘,不甘……命运为何对你我如此不公?连孩子也要带走。

“我爱……我爱你……”吊着一口气,很辛苦,想哭,眼泪流干了。用力呼吸,每一次都像有火在烧我的心肺,万箭攒心,憋得浑身战栗,好辛苦。

“……星儿……你若觉得辛苦……你若辛苦……”他用力圈紧怀抱,舍不得我痛,宁愿自己喝下这杯绝苦的酒。胤祯,我不怕死,我怕你孤单,没有我,你该如何走完漫漫长路?我以为会有一个小小我,代替我缠着你。可现在……谁陪你在这荒郊野外嬉笑怒骂,谁帮你分忧……

脑袋无意识地仰高,天际划过一丝亮光,紧接着无数光线坠入云端,星陨如雨……在万籁俱静中掉下了一颗泪,许什么愿?老天终于为我流泪。

冷……越来越冷……我抱不住……看不见……听不见……

“等……我……”僵硬的手臂直直垂下,离开他的怀抱。听,风吹散了雾气,也吹散了我的魂魄,带着无尽的不舍和不甘,归去……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