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守
在汤泉的日子，虽然朝廷埋了不少间谍在暗处，却丝毫不影响我们活得像疯子一样快乐。
起床的第一件事情，推开窗户，胤祯和弘明一定在山坡上练剑，不厌其烦看着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潇洒将手中的龙泉宝剑舞得飘逸自如，矫若游龙，我会像傻子似地站在窗前吃吃呆笑，骄傲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如此优秀。
眼波流转，闪身躲开，谁先发现我了？哒哒跑回**继续装睡，等着数来人的脚步，十四，十五，十六……一共是十六级台阶，有人靠近了，有人推门了，有人掀起我的被子咬住我的鼻子……
“看你还能装多久？”他的声音浑厚低沉，带着浓浓笑意，专属气息游走在我脸颊，痒痒的，麻麻的，是他的味道。我没忍住，噗噗笑出来，蜷缩在他怀里，娇斥他是乡野村夫，蛮牛似的一身臭汗，还不懂怜香惜玉，非缠着他给我涂个手指甲才肯饶了他。
“好好好，福晋快起床，莫说一个，一百个我也给你涂。”他被我磨的没法子，一番噬耳喁喁才连哄带骗把我抱到桌前，洗脸水，漱口水早已安排妥当。
“不行，这件褂子不好看，我不爱这粒扣子，还有里面的中衣没整平……难受！”嘟着嘴巴冲他抱怨，咱翻身农奴把歌唱，从前我伺候他，现在换他伺候我，怎么质量大打折扣？
他刚要喝水，听我这么说立马放下杯子紧张站起来，“哪里难受？爷瞧瞧。”一双手却故意伸进我胳肢窝，害我狼狈讨饶的样子全数落进他坏笑的眼里，又是一番绸缪殷殷，亲嘴磨齿，才拥着我的背给我顺气，顺便让外面一直充当空气的李子传膳。
舀着手里的粳米粥，一口一口喂给我吃，带着让我无法自拔的宠溺，“海参，既能补血，又能养胎……不行，乖，再多吃两口，太医说……吃了这个就能好……你乖不乖，乖不乖？”
“……乖的。”皱着眉头勉强多接了两口，实在没胃口，他方放下碗，替我穿好鞋子嘱咐我休息一会儿，他先洗澡，然后一起下去活动活动。我捏着自己的鼻子做赶苍蝇状，他俯身微笑在我额头轻啄，走入屏风……
听见水声，我重重吐出一口气，蜷住腹部趴在桌上觉得有人在用手指甲撕我的腹背，手脚发抖，背上冷汗直冒，哆嗦取出袖管里太医调制的药丸，塞进嘴里，战栗的手捧起茶壶用力咽下温水，这才压住剧烈上涌的吐意……
“昨儿弘明从东陵回来，说是路边开了不少**，待会儿咱们去摘些，回来酿酒……星儿……星儿？”
“……啊？……哦……好。”再简单不过的单词，却是我用自己所有的意志稳住身体才能艰难吐出，不想他听出我的异样，桌布被我死死攒住，胡乱用袖子抹去被疼痛逼出的眼泪，嘴唇被自己咬的发痛。深呼吸，有一刹那，恍然看见镜中的自己，消瘦惨白的脸庞，嘴唇黯淡无光，鬓角冷汗滚落……这是我吗？
双手开始狂揉自己的脸颊，狂抿唇，能不能挤出一点血色？哪怕是一点点……我的胤祯，我不舍得你再为我忧心难过。一年之内，没了阿玛，没了额娘，没了身份地位，没了自由，现在连我也……要有多坚强多压抑，才能每天听完太医的诊断，转背还能若无其事逗我笑……“吃了这个就能好……”真能好？你可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时是多么的底气不足……
“今天外面风不大……怎么，哪里不舒服？”他披着中衣出来，见我俯在桌上闭目养神，慌张连衣带都没来得及系，跑近蹲在我面前扶住我的肩膀，看我的眼睛又惊又急，脸吓得刷白，生怕我受半点折磨。
好不容易让自己的呼吸恢复均匀，我拉起他的手，放在大得看上去有些不协调的肚子上，“她有样学样，在我肚子里瘙痒……小坏蛋。”
他定定看着我，眼里全是不相信，甚至冒出了火星。我挂着笑，一只手覆在他手上，一只手摸着他的脸，缓缓抚平他的焦躁。“不信你听，她刚才玩累了，正打呼噜呢。”
四目相对，我们僵持着，不再有人想捅破这层纸。约定好了，每天都要开心，谁也不准伤心，只为了孩子能健康成长……垂下痛苦的眸子，肚子瞬间被他环抱住，他跪在地上，头轻轻搁在我肚子上，我拥着他的脑袋，把他拉进怀里。真心就这样被咱们一起拥住，她是我们在绝境中生出的希望，承载了我们所有的爱恋和不舍。
“星儿……你记住，我怀抱里的……是我仅剩的全部……”——
深秋，仿佛在一夜之间深入人心。凄风瑟瑟穿过山林，袭卷了满腔落叶归根的不甘无奈，把整个世界刮得如同不堪寒意枯断的折枝，挂在树干上垂死挣扎，摇摇欲坠。
一圈一圈，面带微笑，温柔抚摸自己的大肚腩，心里有一丝抱歉，她很乖，也很听话，却常常被阿玛莫名批评，宝宝啊，原谅妈妈善意的谎言，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阿玛更疼你……
我时常想，她将来一定和我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我和冷望舒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因为我们都是母亲用自己孕育的果实，是母亲的延续。这么想着，内心似乎比从前豁然了，不再担心胤祯会寂寥地面对没有我的人生，也不再害怕他会忘记我，因为有她。
“星儿。”
听到他的呼唤，灿然回头，在他靠近的过程中，不经意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我想看清楚他，而不是透过一层薄薄的血雾……
“出来也不知会一声，吹出风寒怎么办？”胤祯紧绷着脸给我戴好斗篷的帽子，自己的鼻子被风吹得通红，我搓热双手，捂在他脸上，抱歉浅笑。
“还笑！”脸更黑了，不过我知道，他舍不得和我生气。刮了刮他的鼻子，他哼了一声，小心揽着我的腰向右跨了一步，为我挡住所有的风，又拉开裘衣将我完全包裹其中，脸上顿时暖烘烘的。
闭上眼睛贪婪吮吸他的味道，多么希望他的气息能充斥全身，这样即使我离开了，魂魄也能一直留在有他的地方。
说好谁也不准不开心，我又违约了，微笑中掉下的泪，没来得及隐去，被他捧起的脸，还挂着哀伤的痕迹。
他轻啄我的鼻子，我捂住他的眼睛。我的十四爷，我的大将军，眼里应该只有骄傲。
他拿开我的手，亲吻如雨点，密密麻麻落在我脸上，每一个吻里都有不安，每一次肌肤相亲都伴着难以掩饰的恐惧，那么用力，一个接一个……我知道你想给我勇气，可你是不是也无法再欺骗自己？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了，厌食贪睡，小腿背面出现不明原因的散状出血点……我们都在感受生命慢慢流失，抓不住，唯有恛惶无措。
“如果我贪玩，去了很远的地方……你不要难过。跟在你身边这些年，连内城都不准我出，太霸道了……所以，这次我把女儿留给你，让你也学学带孩子持家，反正你现在赋闲……你只要记得每天想我一次，每天念我一次，少喝些酒……过个几十年，准能找到我……”转身背贴着他的胸膛，舒服靠在他身上，拉过他的手和我一起放在肚子上。眺望远方，苍山如情海，连绵不绝，残阳如殷血，诠释最后的热情。
他搂紧我，呢喃道：“除了我身边，你还能去哪？上次决意放你走，你赖着不走硬要回到我身边……什么都成你说了算，怎能怨我霸道？十四爷遥指千军，说一不二，却每每败在你手里……我说过哪天丢了你，我会在原地等你，你预备让我等多久？不怕我被草绊了脚，花迷了眼？所以不能听你的，回来了，你就得陪着我，哪怕日子再难过……我还指望将来老了拿你当拐杖。”
我失笑，眼里已朦胧一片，“你怕跌跤，我给你备着两根良木，这儿还有一根。”说着拍拍肚子上交叠的双手。
沉默良久，他扳过我的身子，身影落入他幽深的眼眸，我不明，抿嘴强笑。他以手指勾勒我的笑容，似是被我感染，唇角微微挑起，却那般晦涩，“儿子要娶媳妇，闺女要嫁人，还是你伺候得舒服……你若不愿留，我不如随了你一起去……”
僵硬了笑，锁不住眼泪，一个没忍住，扑簌而下……数十载的红尘劫，分分和和，胶着的何止是灵魂，还有彼此的生命。
微微偏头，他的吻又迎上来，湿润温暖，带着眷恋深情，像印迹烙在我脸上。胤祯，我知道你爱我，你可不可以不要着急现在把爱都给我，那会让我害怕是不是真的没时间了……
把自己重新埋入他怀里，双手感触隐隐震动，心口钝痛，僵在原地不再动弹，我怕看他哭泣的眼睛，我怕我会失控和他抱头痛哭。两个人，依附着彼此，都在极力压制自己的悲恸，默默流泪……
然而，越来越痛，分不清是病痛还是心痛，我攒住胸口的衣襟大口呼吸，嘴角**，竭力想瞒过去。猝然一阵剧烈抽搐，“啊……”喊不出来，心脏像是遭受重创，骤然停止了跳动，一口气提不上，神昏向下滑，疼痛的触角似乎要随着血液同悲伤一起，从心脏伸向五脏六腑，摧毁一切。死死抓住他的手，抓住唯一一线生机……
“祯……祯……”
“星儿，星儿！”耳畔是他惊骇的呼唤，我在失去知觉前，瞥见瞬间暗淡的地平线，遁入黑暗。
冷，好冷……——
“怎么样了？到底怎么样了？！天天扎针，天天喝药，你们都是废物吗？！为什么会昏倒？好好的为什么会昏倒？！”
“贝子爷……贝子爷……微臣已经尽力了……”
“什么尽力？……你该死！”
“阿玛……阿玛……您别冲动……”
“去把雍正叫来！你们去把雍正给我叫来！他到底做了什么？星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到我身边会变成这样？！”
“阿玛……您要冷静……万一妈妈醒了……太医……我额娘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醒不来？”
“小爷……不瞒您说……福晋的身子已经到极限了……微臣前些日子同贝子爷商量……不如……不如让福晋早产，至少能保住娃娃……否则，只怕福晋等不到分娩之日……这样的疼痛福晋受不了……肚子里的娃娃同样受不了，最怕小产……即使等到了那天……福晋精疲力竭，也不一定生得出……”
“放你娘的狗屁！她们母子都得平安！一个不能少！若有一个闪失……我必拿你们陪葬！”
“哐当”大堂什么东西被他砸烂了，还是这般脾气暴躁，我蜷缩在床的一角环抱胳膊苦笑。什么天若有情天亦老，老天爷要索命，谁也拦不住。我不怕死，一开始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着……我只怕，怕给我爱的人带来更大的不幸。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