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断

焦虑,太医脸上沉重的凝思,围在一起低语时纷纷摇头叹息……

“祯儿,祯儿……”声声呼唤争教人心如刀割。

“福……福晋……奴才该死……不该……不该议论……”帘外传来求声饶,德妃晌午起身用过清粥,不出两个时辰病情急转直下……握住她的手,一把骨头软软躺在我掌心,毫无生气。

“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太后会突然昏倒?”凝雪压低声音急促质问,我们才刚离开一会儿。

“奴才不敢说……不敢说……”

“说!”

“福晋饶命,福晋饶命,奴才们听说……听说……十四爷今儿一早……被皇上下旨……贬去宁古塔……连带着弘明阿哥……永世不得回京……”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后脑勺像是被人拿棍子狠狠捶了一顿,滑倒在地上,说不出话。

“福晋!”闹哄哄的,有人叫我,有人拉扯我的胳膊,有人顶住我的背,不知道什么人跪在我身边,扶住那人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朝门外走。

“姐姐,你去哪?”凝雪拦住我,被我举手推开。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回去守着胤祯,还有我儿子。我再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忍辱负重,缄口不言,为的是什么?不过想求来家人的平安。宁古塔?千里冰雪涌大荒,虎狼横行绝人寰,那是人待得地方吗?

“姐姐,你听我说,听我说……”她又闯到我面前,双手抵住我的肩膀,眼泪哗哗往下掉,“这是命,都是命啊!男人的事情不是咱们女人能管的!咱们管不了啊!待会儿皇上皇后都得过来,你这么跑出去,不是找罪吗?”

“找罪?”望向她急迫的眼睛,我顿感无谓,噗嗤笑出声,眼泪跟着甭出来:“都说女人应该相夫持家教子对不对?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做什么都是为了家……如今家都快散了,人也快没了,谁还在乎这些……让开,你让开,我没工夫和你耗。”伸出手臂挡开她,胤祯去哪,我就去哪,我再也不要离开他们。

“姐姐。”她从身后牢牢挽住我的手,苦苦相劝,“四十一年咱们一同进宫,这些年无论发生什么始终不离不弃,情同手足,妹妹不愿看见你走上绝路!姐姐,活着就有希望,只要活着……”

这个女人说什么?全大清都知道,进了宁古塔,那是人间地狱生不如死……耳朵像是让人灌进肥皂泡,脑中回旋着“永世不得回京”,和死缓有什么区别?你要我如何安坐?用力甩开她的手,我受够了,我为什么还要待在这个笼子里任人宰割,我怎么会蠢得像部机械打字机麻木遵循轨迹。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就是翻天覆地,我也要不顾一切阻止他。

疾步在空无一人的甬道,老天爷也憋不住了,放声哭出来,硕大雨珠打在我身上,冲刷着这座不详之城。

“啊……”闪电劈过,带着尖锐的撕裂声,给整个世界镀上一层狰狞白光。眼中影像错乱,我吓得失声惊叫,脚底虚软,背靠宫墙捂住胸口剧烈喘息,觉得自己也要随着白光一同散了。

雷滚过后,雨幕中隐隐可见挺直身影,立在离我不远的前方,任凭雨打风吹。

隔着水帘,他的眼睛,忧黯沉静,没有一丝怯懦,或者可以说,里面装着的,是我从未见过的莫大勇敢,仿佛他的身体已经高到可以为我撑起整片天,他的肩膀已经宽到可以为我扛下整个世界。

当我缓缓靠近,他笔直跪下,直视我的眼睛,执着启唇:“额娘,您还是留在宫里吧。”

“哼哼……”连我儿子也不让我回家……莫名摇头,绕过他继续前进……

没走两步,他赶上我,再次跪在我前面,仰起湿漉的脸,双手抵住我的膝盖,皱脸哀求:“额娘,您还是留在宫里吧。”

以眼警示,他索性低头不语,背脊却不断耸动。

“走开!”我愤怒了,弯腰用力推他,想把他拔开。他不做声,涨红脸像块顽石任我推搡,坚决不动。

“啊……走开!走开!!”放声大叫,你们是不是要把我逼疯了才甘心?为什么不让我回家?那是我的家!

推不开他,脚也用上了,抱住我的腿任凭捶打,冥顽不化。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一股气汹涌而来,冲进脑门破空一切,情绪再不受控制,瘫软在地上失声痛哭,倾盆大雨掩盖了我的崩溃,却冲不走累累情殇。

紧抱我颤抖的身体,弘暄在耳边吞声梗咽:“额娘……是阿玛自己求的……阿玛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成王败寇……他不要您为他受罪……只要您活着……比什么都好……还有哥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不放心阿玛一个人,他说我还小,没他高……让我留在京里替他看家……”

自己求的?只要我活着?暴雨洗涤着我的身心,也让真相残忍□。

爱是一把双刃剑,越爱,越伤。

以为是我在跟你诀别,殊不知你已经决定为我束手就擒……我错了,明明看见你眼底的惊慌,却自欺是自己的错觉;明明听到你的绝望,还故意装傻充愣。这样的我,让你伤神吧……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总躲不过被你一眼看穿。是我忘了,二十年夫妻,一个眼神,一个手势,都能猜出彼此的心思。

辛巴,我勇敢的小狮子,清楚自己身体不好,执意跟在父亲身边,反哺奉亲,庇护幼弟,妈妈真为你骄傲。

还有弘暄,几乎一夜长大,小小年纪便勇于挑起重担……心疼拂走他脸上的雨泪交加,视线越过他的肩膀,墙角有团依偎在一起不知名的小花,被骤雨打得恹恹垂首。微笑淌泪,心已平静无波,仿佛再也吹不起一丝波澜,我终于明白了自己扮演的角色……我最亲爱的人,我什么都不怕了——

雍正元年五月二十三日,德妃带着对幼子无尽的怜爱与不舍,病逝于永和宫。半年办两场大丧,新皇的压力可想而知。紫禁城已经先行感受到新皇与先帝的截然不同,先帝脸上时不时出现的和煦暖笑从未浮现新皇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永远紧绷的铁颜。

“给皇上请安,万岁万……”

“不用了。”雍正声音浑浊沙哑,额上冒汗,右手正写着什么,左手向高无庸的方向挥了挥,并无抬眼。

高无庸立刻反应,手捧托盘行至我面前,恭敬弯腰。我踌躇片刻,从脖子上取下白玉,放在托盘里。高无庸微微俯身,将白玉置于雍正手旁。

他只淡淡瞥了一眼,继续写字,话语从唇缝漏出来:“听说你哥哥还活着,朕会尽快安排你去英吉利,从此以后,大清再无完颜沉星,你也不可再踏足这片土地。”说最后那句话时,他抬头,一眼凛冽,让我浑身凉透。

英吉利?胤祯把四十七年发生的一切全部揽上身,自请流放宁古塔,承诺永世不回京,就为了给我换一张去英吉利的船票?当初是雍正先保了胤祯,却被倒打一耙,让胤祥背了十多年谋害手足的乌龙罪名,雍正一定恨之入骨……

留下一声叹息,新仇旧恨,乱迷人眼……

“皇上,您曾经许诺,臣妾要什么,您都会给。”

雍正挑眉,神情不悦,看得出他耐性有限。

见他不语,我深吸一口气:“九连环是臣妾解的,求皇上答应,保我夫君和孩儿,在皇城脚下,一生平安。”

也许是光的原因,他的脸森白得可怕,整个养心殿都在回**他的冷哼,放下纸笔带着一身王气向我走来,半蹲在我面前,目光如锥,直刺我心房:“朕以为你读了不少史书,脑子会比一般女人聪明些。自古改朝换代,新旧交替,项羽自刎乌江,夫差悬梁阳山,陈友谅被打成落水狗……允禵今天的下场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朕。如若没有玉牌,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心如止水,直视他的眼睛:“皇上,臣妾深知政治不会为任何个人情感让路,臣妾只想说,允禵回京之前已经交出兵权,回京之后,身边亲信贬的贬,流的流,他现在折翅断翼……”

“朕金口已开,绝无反悔。”他起身,拂袖转背。

心中焦急,抓住他的衣角,硬生生扯住他的脚步,深知自己大限将至,已经毫无顾忌:“皇上,他是您的胞弟,也是您唯一的亲弟弟,不看僧面看佛面,您不会希望将来后世诟病……”

他嫌恶扯走自己的袍子,几乎深恶痛绝:“亲弟弟,朕当年为他挡下杀人灭口的罪名,他呢?反口咬在胤祥身上,你去看看老十三,他现在看上去比朕还老,一辈子最好的时光圈在家里,日日自责没拦住狱卒害死了你哥哥,到头来你哥哥根本没死……”

握紧拳头,把心一横:“这件事情如要追究,是皇上先把罪名推在卓理身上……他才……”

“住口!”高高扬起的手,我已心悸闭上眼睛,等待承受他的恼羞成怒。

没有预期的疼痛,睁开眼睛,只见他面目铁青,呼吸紊乱,布满血丝的怒目又恨又气:“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朕的错,不该替你保下夫君……朕再说一句,朕不会改变决定,他若想你生,就得付出代价,除非你死!”

埋头苦笑,我狼心狗肺?那么你呢?利用了我,给我一条生路还成了天大的恩惠……如果政治里没有对错,只有输赢,利益,如果你没有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卓理,你有什么资格再怪胤祯?……够了,我厌倦了,我的命不需要任何人安排,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俯身长跪:“……谢皇上成全。”

“你以为朕不敢杀你?”下巴被他捏起来,四目相对,他的眼中有绝然,有愤慨,有恨,还有……忧伤。

“唔。”胃部突然急剧**,伸出一只手紧紧攒住左腹,他眼神一僵,或许以为我下巴痛,缓缓松手,拉开了彼此的距离,像一尊神,俯瞰我冷冷宣判:“朕早说过,你该死!高无庸……”

“皇上……”高无庸为难跪下,频频向我使眼色,他在跟我说:这时候求饶还来得及啊!

唇角微微上扬,不是我视死如归,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蓝天上漂浮的一朵云,即使掉进莫名的时空,仍然能随风远扬,随遇而安。可我遇见了胤祯,我有了孩子,他们像蜜糖,又像荆棘,引诱了我,又将我牢牢拴住,我不再孤单,也不再自由。夏天为他们蔽日,冬天为他们挡风,就这么成了一个极平凡又极幸福的女人……可是现在,我最在乎的人,他们即将被打入地狱,我痛心疾首,不忍他们沉沦苦海,如果我的离去,能保他们一生平安,我愿含笑而终……

胃一波疼过一波,没力气再想什么,抿紧嘴唇,看着面前的白瓷瓶,嘴角始终挂着淡然恬静的笑。雍正背对我,我只能看见他背在身后攒紧的拳头。

“嘣”小小的声音,瓶塞被我拿下,脑中空明一切:“四哥,还记得咱们那年在青城山吗?我那时候就想啊,叶生叶落,春天发芽,夏天茂盛,秋天枯萎,冬天埋葬……树叶真是可悲,既定了命运谁也逃不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考,究竟什么是历史,真的只是我们手里翻看的史书吗?到今天我明白了,原来我们每一个人,主人也好,过客也罢,心甘也好,不甘也罢……每一个人都在书写历史……都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那是骗人的……其实人和树叶一样……注定了……谁也改不了……我就改不了……”

我哭,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甘……我一直执着相信,有一天会陪着胤祯在寿皇陵相依为命,有一天会像个傻子抱着自己的孙子四处炫耀,我的希望如此平凡,终成泡影……仰起头欲一饮尽,手腕被他倏然抓住,眼中掬泪,近乎疯狂地问我:“朕问你,那晚你在永和宫,同皇额娘说的一切,是否属实……还是你肆意编造……皇阿玛选的……”

“四哥,你欠我的……”是你的多疑猜忌把我无辜拖进来,我要你终生愧疚……食道有股热流向上涌,“哇”地一声,我以为是污秽,却没想到是一口红艳鲜血。

“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