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君(三)

我觉得自己像一部DV机,无声无息地拍摄,一字不漏地收录。唯一不同的是,DV机没有生命,它的持有者可以任意删减画面。而我,记录的一切,必将深深刻进脑海,成为一张毁不掉的死亡光碟。

“逆子!”康熙暴跳如雷,也许用尽他所有的力气,坐起来狠狠煽掌。

“啪。”清脆响亮的耳光,四阿哥直挺挺跪在床前,纹丝不动,他的背影,如一方顽石,坚硬磐稳,周身笼罩着一团阴影。

“你……你怎么会知道?!”康熙双眼泛红,气得浑身战栗,一只手抖擞指向四阿哥的脸。我不敢看他冒着精光的眼,那是绝对的杀气,如果这时候他手里有把刀,一定会活剐了四阿哥。

“……儿臣从曹寅的侄子曹頫处得来。”四阿哥的声音异常平静,毫不波澜……天生的杀手……

“哈哈……哈哈哈哈哈……”康熙微微一怔,仰天长笑,“曹寅是朕的心腹,如今朕还没死,他的好侄儿就迫不及待择明君而拥,你承诺了什么?百十万两银子就把这条狗买来了?”

四阿哥默不作声,我分明看见他置于腿上的手因为隐忍,死死攒紧,露出发乌的指节,还有后颈突出的青筋……你也有怕的时候。敏感猜忌,疑心病重,一点没错。你始终不放心,甚至为此铤而走险……看准了时机吧,知道寝宫里只有一个垂暮老人和一个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智女流。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疙瘩里冒出来的,只能从他们隐晦的言谈中忆起,废太子胤礽住的西花园是原江宁织造曹寅一手设计搭建的,而他的继任曹頫如今深陷亏空门,此案捏在四阿哥手里……不能言语,无法动弹,当我看见四阿哥幽灵般的脸,我知道,我完了。

“你来做什么?!”不忍再看康熙扭曲的神情,这就是他刚刚为帝国选定的继承人,承载了他对大清的所有眷恋和希望。直到前一刻,他仍在矜矜业业履行一个父亲和帝王的职责,四阿哥的出现,毁灭了他对亲情的全部认知。

四阿哥突然接过隆科多手里的托盘,伏地长跪,语带哭腔:“皇阿玛年事已高,请皇阿玛退位让贤。”

“让贤?谁是贤?你吗?朕真是瞎了眼了,养了一头狼在身边!白眼狼!你连朕都敢谋害!哼!小小隆科多,也敢助纣为虐,企图翻云覆雨?!”怒目扫向隆科多,谁知他竟不卑不吭,磕头振振有词:“请皇上三思。”

“你……!”无异于火上浇油,康熙挣扎着要起来,被四阿哥起身拦住,托盘掉在榻上,黄绢滚落金砖。

“皇阿玛!”四阿哥直起身子,鱼死网破:“九门已经关闭,内城全部戒严,光八旗步军营和巡捕五营就有两万多人……”

“哼,幼稚!”康熙挥手厉声打断,双目炯炯有神,动作流畅迅速,声音洪亮有力,让我想起……回光返照。

“上三旗包衣骁骑营、护军营、前锋营护军营,你当他们都是摆设?!你以为你出得去?!”

四阿哥或许也被他的眼神震慑,慌张垂首,语气却不甘示弱:“……能进来就能出去,所有皇子已被儿臣以皇阿玛的名义紧急招进畅春园,现在齐齐跪在外面等侯传位诏书,紫禁城和畅春园都被步兵封锁包围……瓮中之鳖岂可有所作为?”

“以朕的名义?好!好!好!你连朕的玉玺也敢用?你是第几次偷偷进来?!”咬牙切齿一巴掌狠狠拍在**,被褥里闷闷作响,“你就不怕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皇阿玛!”四阿哥悲呼,“儿臣知道皇阿玛为防兵变,从各地调来八旗驻防和绿营兵数万聚集丰台密云,如今老十三老十六已经带着圣旨去往此二地。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一旦不从,即刻诛杀,不出多久便能接管数万大军。如果明天太阳升起前还没个决断,老十三老十六便会以内城禁卫军作乱为由,带着大军进京勤王,到时候死伤无数……势必是皇阿玛不愿看到的!”

“皇阿玛,儿臣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儿臣究竟哪点比不上老十四?您既已秘密召他回京,今天又把他媳妇宣进来密谈……儿臣不愿为他人鱼肉,情愿做个刽子手!”

“啪。”又是一个耳光,康熙终于支撑不住,顺着自己的力道扑倒在榻上。情况急转直下,刚才还切齿痛骂,现在只能抓紧被子瑟瑟发颤,像厉风中失去养分的枯叶,不甘绝裾,同死神做着最后的挣扎。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曾经戎马征战,指点江山,一呼百应的明君英主,竟然不得善终。四阿哥,你做绝了。

“你……你……知道……玉玺在哪……还来……问朕做什么?”声音渐小,几乎是从喉咙眼里借助气息艰难吐出。

四阿哥终于情难自禁,悲恸道:“阿玛,儿子渴望阿玛亲手将江山托予儿臣。儿子自问胸怀雄才伟略,清廉勤勉,将来必为大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康熙业已老泪纵横,望着他又气又恨,终究是自己的儿子,父子一场,心中犹怀老牛舐犊之爱,何况……只有我俩知道:四阿哥根本就是他的选择!冤孽!点了我的哑穴,不让我说话……

“罢了……”猝然伸出一只手抓住四阿哥的手腕,眼神彻底涣散,“朕……会……在天上看着你……你若……有任何疲怠差池……朕决不……饶你……”

枯手垂落床边,老眼垂颌紧闭……我惊骇,睁大眼睛屏住呼吸,四阿哥将手指颤抖移至他鼻下,顿了顿,掩面无声痛哭……——

心,“咚”地一声掉进冰窟。下一个,该我了……

四阿哥抽泣着小心将康熙置于榻上躺好,替他掖好被子,回头看我。

不出所料,他猛地抽出隆科多的佩剑,剑出鞘时带出的锋利光芒让我不寒而栗,我已经是没有电池的智能玩具,停在某个点上不能做出任何反应,眼睁睁看他带着阴狠戾气朝我一步一步走来。

剑已抵喉,全身的汗毛全数立起,颈部已经感受到剑气寒冷。我用自己仅存的意识斗争着,如果我能说话,一定会开口求他!如果我能动,一定会跪地求饶!然而这些都是可笑的想象,他的眼睛,刚刚经过暴风雨的洗礼,现在平静无波像一潭死水,与我恐惧的双目形成鲜明对比。

“你!该!死!”不带任何情感的三个字,击碎了本就不应存在的侥幸意识。他果然把怒气撒向我,绝望闭上双眼,等待见血封喉……

“唔。”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剧痛,跌在地上惊恐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完好无损,再抬头,他已经单膝跪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的眼神,是最锋利的刀片,一刀一刀切割着我仅存的理智。

“为什么?”心脏快要冲出来,一手撑地,一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裳,泪如泉奔,为什么要把我拖进来?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为什么不一刀杀了我?

他收剑,回头望望隆科多,见他慎重点头,转脸重新看着我,依旧无风无波,好似从未发生任何事:“你是皇阿玛请来的,死在这儿算什么?带你出去也是累赘,何况留着你还有用。”

“你不怕我……”害怕后的绝望,让我头脑生出一种叫视死如归的愚蠢冲动。

话未说完被他死死扣住肩膀,将我愤怒拉向他,我本能向后缩,他栖身不容我有任何逃避,扭曲的脸与我仅差半尺。

“别忘了!贝子府被我的人控制,你最好乖乖听话,我现在什么都敢做!”一个字一个字顿给我听,生怕我不明白。

“如果我不听呢?”死都不怕,还想让我做傀儡。

“哼,”他嗤笑,眼波终于涌动,“你抛弃过他们一次,尝过那种百蚁噬心的滋味,不会再有第二次。”

一语中的,全线崩溃。灵魂瞬间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头脑一阵眩晕,天要亡我!现在留我一命,与苟活之蝇蚊有何区别?依你的秉性,将来不把我烧成灰不会放心。

阴错阳差,如果我今天什么也没听到,如果康熙不曾宣我进来,我依旧离风暴远远的……这就是真相?他选的明明是你,为何不能多等一晚?大局已定,除了死路,无路可走。

“待会儿隆科多从正门叩见,你让他进来,他会拿遗诏出去宣读,若有人不服……”

跪坐在原地呆若木鸡,什么也听不到了,只有一个声音盘旋脑海,“我要死了”——

“我不信!”九阿哥霍然上前夺走隆科多手里的遗诏,上面明明是康熙的字迹,还有大清皇帝玉玺……

“九弟,不要胡闹。”五阿哥急忙上前将九阿哥拖下,十阿哥趁机抢了遗诏,几位阿哥争相传阅,面面相觑。

隆科多从容摸着自己的胡须,见各位阿哥依旧面露疑色,轻描淡写说了句:“各位阿哥若有疑问,不如让十四福晋做个鉴证,她一直在场。”

矛头终于指向我,指甲狠狠抠进肉里,由我来说,天衣无缝……

“弟妹,你可要想清楚。”八阿哥阴沉的脸,竟然也起了杀机。

“是!弟妹,你只管大胆地说!”十阿哥已经喘粗气。

眼波流转,四阿哥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刚才的戾气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坦然……嘴角冒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冷笑,何为帝王?莫过如是。

望着他的眼睛,缓缓启唇:“雍亲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着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臣叩见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七阿哥带头,跪地请安,紧接着,三阿哥,五阿哥,十二阿哥,十七阿哥,八阿哥……

雪越下越大,我想找个藏身的地方,找不到……跪在雪地里,任凭雪沙扑进衣裳,就这样被埋葬,也挺好。摇摇欲坠中,鼻子里有热流涌动,睁开双眼,雪地里一朵朵红梅,想用手抹去,不留神,手背也染血迹,干脆倒进雪堆,听说冰块能止血。

“唉哟,福晋,福晋您这是做什么?”

高无庸把我从地上拖起来,瞥见我的脸吓了一跳,“福晋,您的脸……奴才这就去叫太医。”

“上火了……不用麻烦太医,高公公有何事?”冷冷开口,我的判决来了?

“是这样,皇上怕太后伤心过度,福晋您一直和太后住在一起,皇上的意思,怕皇后照料不好,请您过去陪着太后,暂时不要回府……”

“……臣妾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