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这什么玩意儿?粘糊糊的。”

“你别动,别动。”

“爷可不穿二手衣服!”

“我怎么敢拿别人穿过的衣服给你?这上面的洞都是我自己剪的。”

“……行行行,你快点儿,快点儿。”

康熙年间最后一个新年,吃圆子,喝喜酒,耍龙灯,观歌舞,龙泽亭里放焰火,样样玩转儿。还不过瘾,乾清宫点上千余盏花灯,夜幕下像只通体透明的八音盒,绚烂夺目,再请上千名六十五岁以上满汉官员,轰轰烈烈摆了场千叟宴。

除了康熙,第二打眼的要数咱府上十四爷。年轻有为,意气风发,隔三差五被老爷子招进畅春园下棋,聊天,用膳,一去就是大半天。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看得迷糊,真假难辨,也难怪满城风雨,名帖请帖如雪片飞进贝子府,堆在书桌上一摞一摞。

“恩,差不多了,再戴上这顶狗皮帽子……”成功看见十四爷咬紧的牙关以及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与屈辱,强忍住爆笑的冲动,把他拽到铜镜前,指着里面穿灰色补丁大棉袄,黑色松垮棉裤,贴着大络腮胡子的“农夫”深沉地说:“果然是:穿什么就是什么。”

他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一声不吭目光如炬瞪着镜子里的我,呼吸急促,眉间清晰可见一个川。我冒死再摸摸老虎屁股,轻拍他的下巴露出虎牙痞痞地邪笑:“妞儿,给爷笑一个。”

十四爷突然转头,龇牙咧嘴露出上颚黑洞洞缺了的两颗门牙,我顿时笑出泪花,挂在他身上抖筛子。

“来来来,你的妆爷帮你画。”火冒三丈不由分说把我强行扯出来,摁在凳子上,拿起笔准备实施报复行动。

“不行不行,我要扮黄花大闺女!”别扭躲着他的手,不准他乱来。

“你还想扮闺女?你当是杨白劳和喜儿?扮村姑还差不多!”他是铁了心要整我……

请帖虽多,十四爷却很少外出应酬。嘴上说,要好好陪我,其实心里看得透亮,越是到了这种敏感时刻,越要安分守己,这一点,他做得很好。我时常回想曾经看过的史书,有一天猛然醒悟自己掉进了别人挖好的大坑,历史的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亲身经历才能得到正解。

两个人东躲西藏,鬼鬼祟祟从后门溜出来。想一起过上元灯节,又怕被不相干的人破坏二人世界,唯一的方法就是——乔装。

“整得像棵树!”十四爷把双手插在袖口里,佝偻着脑袋,歪嘴巴对我嗤之以鼻,那形象,甭提多传神!

我低头打量自己的装扮,棕棉裤,绿绸袄,头上还带朵小红花,远看确实像株移动的植物……有样学样,耷拉脑袋歪嘴巴啐他:“笑得像只老鼠。”

十四爷凶恶举起拳头作势要打我,冷不丁被我一团雪击中鼻子,刚准备咆哮,又见我深情款款双手捧住他的双颊:“老头子,千万别激动,胡子要掉了。”

他脸部抽搐,睨视我的嘴角嫌恶吞了口唾沫:“老太婆,你的媒婆痣只剩一半儿了!”

“啊?!”我惊悚捧住刚黏上的三八痣,“爱新觉罗胤祯!”

他已经离我十米开外,捧着脸上的胡子得意冲我挤眉弄眼……我的胃要笑抽了,丫不会真以为胡子会掉,今儿一天都捧着脸笑吧……——

古人认为,盘古开天辟地,“混沌”才终于分了家,“有天地水三元之气,生成人伦,长养万物”,并“以正月、七月、十月之望,为三元日。”道教为“三元”作了具体的分工:“正月十五日天官为上元,七月十五日地官为中元,十月十五日水官为下元。”

所以元宵节又叫上元节,俗语有云:“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可以说,上元灯节是一年中最热闹的狂欢节。这一天,万人空巷,舞龙舞狮,踩高跷,抬花轿,观灯猜谜。无论穷人富人,达官平头,全都涌上街,一些热闹的地段甚至寸步难行,比如我们现在所处的庙会。

“他打我知道,背后有人挑。心中明似镜,为的路一条。这个简单,是灯笼。”自得挑眉,胤祯在身边搂着我的腰,耳畔传来揶揄讪笑。

我不服气,再扯一张,“目字加两点,不作贝字猜。贝字欠两点,不作目字猜。这个也简单,头两句是贺喜的贺,后两句是资产的资。”

“你猜猜这个。”他凝思从气死风灯上揭下一张绿笺,谜面为“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

“太容易了。子瞻是苏轼,君实是司马光,王介甫是王安石,潞公是文彦博!”偷偷比了个“v”,嘿嘿,难不倒我。

“夫人,您只猜对一半儿,这盏灯不能拿走。”灯贩抱歉阻止我提灯,我跺脚郁闷,身边人吃吃地笑。他接过我手中的纸笺,修长手指点着柳体字迹,沉声说:“人人皆带……子瞻确实是苏轼,他在家排行老大,为“长”,但在三苏里,苏轼排第二,为“中”,“长中”……“中长”……“仲长”,第一句话说的应该是东汉学者仲长统。君实是司马光的字,但是你得看后面那句,新来转一官,是“迁”的意思,所以第二句应该是司马迁。”

“对吗?”征询望向灯贩,那人笑眯了眼,“这位爷好学问,没错儿。”

欢欢喜喜提着气死风灯混进人群,摸了摸胤祯的肚皮阿谀奉承,“老头子果然比我聪明一点点。”

“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某人就是这么不经夸,眉毛眼睛同时挑高,又飘飘然了。

沿街两溜小商小贩,叫卖打折绝不输现代商人。偏生我沉不住气,一听打折就往里钻,闹得十四爷大呼后悔,不该合着我这村姑在大街上丢份儿。

临近傍晚,人越来越多。胤祯一手捞着我买的大包小包,一手不忘牵着我的手臂怕走散,“……等你。”

没听清他说了句什么,内外城都开始放烟火,一会儿东边传来惊呼,一会儿西边又暴起掌声,最后眼睛望天看得目不暇接。

前面突然出现“九龙出世”,九条龙齐齐朝人群相反的方向行进,一时间,敲锣打鼓,震耳欲聋。人潮兴奋攒动,有的要给舞龙让路,有的跟着舞龙一起走。我捉住胤祯的衣服,无比激动地告诉他,头龙的嘴里涎了颗巨大的夜明珠。身边人怪异拂开我的手,我侧脸,对上一双陌生男人的眼,慌张看看四周,什么时候走散了?

人群不断向前涌,我喊了两声,连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站在原地停了几分钟,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往前推,很难站住脚。也许,他已经到前边儿了,还是往前走吧。

好不容易走出庙会,肚子饿索性喊了碗汤圆坐在临街的位置,边吃边留神,这是回家的必经之路,只要他出来准能看见。

天空开始飘小雪,坐在外面越来越冷。搓手跺脚,又多等了一刻钟,越来越怀疑他是不是已经回府了?要在茫茫人海中找一个人简直如海底捞针,何况两人都知道回家的路,走散了不如各自回家。

丢下几个铜板,这么等也不是办法,干脆回去,他找不到我,自然也会回家——

踩着略微浮肿的脚,远远看见府门口有人穿着黑色斗篷焦急徘徊,微笑迎上去,就知道他早回了。

“妈妈,您怎么……弄成这样?”不是胤祯,是弘明……只需扫我一眼便认出来,仰起的唇线憋不住戏谑笑意。

抠掉脸上的痣,“你阿玛呢?回来吃饭了?”

弘明拂走我肩上的雪沙,解下斗篷蒙住我的手,奇怪埋怨:“阿玛不是同您一起出去的?咱们都在花厅等你们回来一起吃圆子……”

“他没回来?”匆匆打断他的话,“还是你们没去书房或者卧室看看?”

“弘暄弘映一直在书房温书……我们在花厅……”

心里一凉,仓促走向卧室,出去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那个男人该不会……

“……坏了,赶快把我的马牵出来!”来不及换衣服,从椅上抄起胤祯的斗篷,快步向外冲。

“妈妈……”弘明还在身后叫我。

“不用等我们,你们先吃。”

纵马疾奔,刺骨寒风畅通无阻全数钻进身体,没多久已经浑身冰冻。管不了这些,默默祈求庙会人未散,至少人气足,不会太显冷。

“……等你。”他和我说什么了?在哪儿等我?怪我糊涂,不该一个人先回家。

还未到庙会,遇上返家的人潮,被迫下马逆流而行,心里没由来慌得要命,“胤祯,胤祯……”在人群里疾呼,声波能传多远?他们喜气洋洋朝我迎面而来,陌生而愉快,却没有带来丝毫温情感染,因为我心急如焚。

艰难穿过人群,重新上马,心里有个小声音,去散了的地方。

沿街的花灯已经黑去大半,店铺纷纷打烊,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庙会,转瞬曲终人散。马蹄声突兀响起,伴着嘶哑的呼唤。牌楼下倔强立着一个黑色身影,无需辨认,从马上跳下来,顾不得僵硬的双腿,冲到他面前。

“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我的手够冷了,仍不及他的脸凉,泪水扑朔而下,烫伤我的脸。

他面无表情,脸上像蒙了一层灰,嘴唇发乌,直勾勾看着我,眼珠子未有一丝移动:“我说……如果咱们走散了……我会在原地等你。”

愧疚难以形容,是我贪玩忽略了他的话,是我怕冷先弃他而去,除了对不起,还能说什么?

不敢再看他,揭开斗篷披在他肩上,手过之处尽染潮润,到底站了多久?雪都化了。手指不听使唤系不上带子,又急又气,加上心中自责,忍不住哭出声音。

冰凉手指滑过我的脸,带走脸上的湿润热流,下一秒跌进他的怀抱。

“没关系……我等了你那么多次……等你进宫,等你愿意嫁给我,等你从英吉利回来,等你从南京回来……不差这一次……可是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也可以txt全集下载到本地阅读。